第5章 血管里一半是豺血(1)
新买来的牦牛用粗麻绳拴在院子的老槐树上。
这是一头牙口才两岁的牯子牛,膘肥体壮,毛色乌亮,油光水滑,身躯高大魁梧,站在树下,像座黑色的小山。尤其是头顶那对琥珀色的犄角,形如禾杈,又尖又长,在阳光下泛动着冷凝的光泽,像是用玉石雕成的。
这真是一头好牛。
谁也没想到,这头漂亮的牯子牛脾气会那么暴烈,野性会那么重,竟会像野牛似的向人冲撞。
院子里灌满了早晨的阳光,清新而明媚。主人阿蛮星在院子的角落里烧起一炉炭火,忙碌着准备给这头新买来的牦牛烫烙印和穿鼻绳。
这可以说是牛的成年礼仪。身上有了烙印,是家牛的标志,可避免被猎人当做野牛误伤,也表明是谁家的牛,走失了容易找回来;穿鼻绳意味着对主人的依附和顺从,也意味着从此以后牛的命运和人的命运连接在一起。
老黑狗一大清早就出去玩儿了,院子里只有白眉儿蹲在一只石凳上,陪着阿蛮星。
主人从蓝幽幽的火炉里夹出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向牯子牛走去。牛也是通灵性的动物,很能猜度人的意图。牯子牛瞪着敌意很重的眼睛,惊慌地朝后退却;但才退了几步,脖子就被粗麻绳拉住,无法动弹;它拧着脖子,“哞——”朝阿蛮星威胁地吼了一声。
白眉儿从石凳上跳下来,冲到牯子牛面前,“汪汪汪”,高声吠叫了一通。它是帮主人的忙,用这个办法分散牯子牛的注意力,使主人好趁机下手。
这办法果然有效,牯子牛被突如其来的狗叫声吓了一跳,眼光从阿蛮星身上跳到白眉儿身上。阿蛮星急步转过老槐树,绕到牛的背后,眼疾手快,将那块烧红的烙铁啪的一声贴在牛的屁股上。
“嗞——”牛毛被烫焦,牛皮被烧煳,空气中弥散开一股刺鼻的焦臭味。
牛屁股上,隆起的血泡清晰地勾勒出一个&字形的标记。
牯子牛痛苦地惊哞一声,四条粗壮的牛腿绷得笔直,庞大的牛身体向前倾斜,牛脖子狠命甩动,砰砰砰,竭力想拉断系在脖子上的粗麻绳。老槐树被拉得一阵阵颤抖,树叶儿纷纷掉落下来。
叶子是树的泪,树被拉疼了。
“汪汪汪”,白眉儿把音调放得柔和些,继续在牯子牛面前吠叫。现在,它叫的目的已不是要分散牛的注意力,而是一种好心的劝慰:
——唔,被烙铁烫了一家伙,是有些疼的,不过不要紧,过一两天就没事了。不要发怒,弄坏了自己身体。唔,对所有的家牛来说,这一关都是免不了的。想想大家都一样,你也就没必要特别愤慨了。忍耐些吧,忍耐些吧,你既然是牛,就只能乖乖地听凭主人的摆布。
牯子牛厌恶地朝白眉儿打了个响鼻,仍不断拉扯脖子上的麻绳。
白眉儿发觉眼前这头牯子牛神态怪异,有点与众不同。它曾在寨子里观看过多次给牛烫烙印和穿鼻绳,别的牛当然也痛苦,也挣动,也哞哞哀叫,但一般来说,呆板的牛脸上都是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一种逆来顺受的神态。个别牛疼痛难忍还会掉泪,掉泪是屈服的表现。牛就是因为温顺老实和任劳任怨的品性,才受到人类的青睐的。可眼前这头牯子牛,脸上每一根线条都因愤怒而扭曲,每一个褶皱都燃烧着复仇的毒焰,表情生动得不像牛脸而像猴脸。牛脖子上的鬃毛恣张开,像斗牛而不像耕牛。一双牛眼布满血丝,红得像毒蛇的信子,喷射着浓浓的残忍。白眉儿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人会发疯,狗会发疯,难道牛就不会发疯吗?
“汪”,它朝阿蛮星叫了一声,提醒主人小心谨慎。
阿蛮星不耐烦地朝它挥挥手说:“嘘,嘘,一边儿去,我正忙呢,别来添乱。”
唉,人在动物面前的过分自信,有时真让动物哭笑不得。
阿蛮星扔了烙铁,从工具箱里翻出一柄铁钩来。这是一种专门用来穿牛鼻孔的器具,一尺长的一根细铁条,顶端磨得犀利,弯成钩状,塞进牛鼻孔里,猛力一拉,薄薄的牛鼻内骨便被铁钩捅穿,绳子就从这洞洞里穿过去。
这有点像人类女性为了戴耳环而在耳垂上穿洞。
阿蛮星举着明晃晃的铁钩朝牯子牛走去,牯子牛勾下头,亮出那对禾杈似的牛角,恶狠狠地打了两个响鼻。这套形体语言很明确,是在警告阿蛮星别过来,不然的话,一切后果由你自负!
屁股上火烧火燎的疼痛,已使牛产生了一种敌对情绪。
“嘻嘻,脾气还挺倔的。我倒要看看是你厉害还是我厉害。”阿蛮星朝牯子牛嘲弄地眨巴着眼睛,迎着那对琥珀色的牛角走过去。
牯子牛朝前蹿动着,无奈脖子被粗麻绳锁住,身体不自由,发挥不出牛角的威力。它愤怒之极,又连续打了几个响鼻。
阿蛮星走到牯子牛面前,伸出左手一把攥住牛角,趁牯子牛甩动脖颈,借着那股力,身体灵巧地旋了一转,跳到牯子牛左侧,身体贴紧牛脖子,左手像掰腕子似的攥住一支牛角用力往下掰,牯子牛被迫将沉在颈窝的脸抬了起来。
白眉儿希望看到牛脸上泪水模糊。泪能降温愤怒,能排泄屈辱。可它看见牛脸上没有一丝泪痕,只有熊熊燃烧的怒火。
“汪汪”,危险,主人,千万别蛮干!
阿蛮星没听它的。人怎么会听狗的。
阿蛮星在牛脸抬起的一瞬间,将右手握着的铁钩猛地塞进牛鼻孔,横向一拉,噗,传来软骨被捅破的声响。
牯子牛打了个响鼻,空中爆出一朵血花。
阿蛮星刚想把铁钩收回,突然,牯子牛狂吼一声,“哞——”犹如石破天惊,震得白眉儿耳膜发疼,震得木屋上的瓦片哗啦啦响。
随着那声狂吼,牯子牛全身肌腱一块块凸突出来,奋力朝前蹿跃,只听嘣的一声响,那根拴在老槐树和牛脖子上的粗麻绳被绷断了。
老槐树害怕得发抖,雨点似的落下一层树叶;叶子是树的泪,老槐树泪如雨下。
阿蛮星没防备,被甩出一丈多远,四仰八叉摔倒在地。
牛脸一片疯狂,变得狰狞可怖。
牯子牛撅着那对犄角,像座小山似的向阿蛮星压去。
“白眉儿——”阿蛮星惊呼起来。
主人的呼叫其实是多余的,在粗麻绳绷断的刹那间,白眉儿已经一跃而起,蹿到疯牛和主人中间,“汪汪汪”,朝牯子牛龇牙咧嘴地咆哮,企图遏制牛的疯劲,或者引火烧身,将疯牛的残暴引到自己身上来。
牯子牛对白眉儿的咆哮不屑一顾,连眼皮儿也不眨一下,仍直挺挺冲将过来。
眼看那对冰凉的牛角就要捅到白眉儿身上来了,白眉儿本能地想跳闪开。与牛顶牛,它是占不到便宜的;牛力大无穷,若单纯地比力气,连老虎都不是对手。猎户寨曾发生过牦牛把老虎抵在岩壁上牛死虎亡同归于尽的事。它即使让自己的身体膨胀一倍,力气增长一倍,也休想挡得住正面冲撞过来的牛。它理所当然应该跳闪开去躲避牛角的锋芒。可突然间,它想到身后的主人——它跳闪开,就等于把主人暴露在犀利的牛角下。主人刚才这一跤跌得很重,还没翻爬起来呢;主人躲不过也挡不住疯牛这杀气腾腾的冲撞的。它是猎狗,它不能为了苟全自己的性命而眼睁睁看着主人被死神收容了去。罢罢罢,就让牛角先在自己身上捅两个血窟窿吧。
白眉儿迎着牛角扑去,它想,当牛角穿透自己柔软的腹部时,自己的两只后爪要抓紧时间在牛脸上拼命踢蹬撕抓,最好抓瞎两只牛眼,瞎眼疯牛看不见目标,危险就会大大降低;抓不瞎两只牛眼,也起码要把那张牛脸抓得血肉模糊,视线朦胧,主人就可趁机脱身了。
它抱着必死的决心扑了上去。
不知是疯牛认准了死理一心要对付阿蛮星,还是疯牛感觉到了白眉儿的用意不愿上狗的圈套,在白眉儿前爪搭上牛脖子,身体罩住牛角后,疯牛并没按常规再往前挺半步将牛角刺进白眉儿的肚子,而是突然缩了一下脖子,两支牛角恰好像铲子似的把白眉儿铲了起来。白眉儿按自己的思路在扑出去后两只后爪就开始踢蹬撕抓,结果,没撕破牛脸,也没抓瞎牛眼,全撕抓在坚硬的牛角上了,等于在给疯牛献殷勤搔痒痒呢。疯牛在缩脖子的同时,庞大的身体微微一摇,猛甩脖子,两支牛角也用力朝天上铲去——白眉儿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呢,身体便被弹了出去,像只笨重的大鸟在空中滑翔了一段,“咚”,一头撞在老槐树上,差点撞出脑震荡来,随即又像只烂果子从树枝上掉落在地。
疯牛得意地哞了一声,又继续撅起牛角去挑阿蛮星。
虽说白眉儿没能抓瞎牛眼,还被牛像玩球似的抛了一次,吃了大亏,但毕竟争取到了一点时间,阿蛮星已从地上翻爬起来,连滚带爬朝屋里跑去。
“汪汪”,主人,加油啊!白眉儿虽然在老槐树上撞得两眼发黑金星直冒,但一颗赤诚的狗心仍牵挂着主人的安危。它希望主人赶快跑进木屋去,取下挂在墙上的猎枪。主人一旦猎枪在握,就无敌于天下,疯牛很快会变成一堆任人宰割的牛肉。
不好,主人脚步踉跄,脸色发白,一只手紧紧扶着腰,痛苦地皱着眉,跑起来一颠一拐的,像在表演舞蹈,速度慢得不像话。看来,主人刚才一定是跌闪了腰,或许还崴着了脚。
那疯牛飞快地追赶上来,毫不客气地从背后用牛角去挑阿蛮星,眼看牛角就要戳着阿蛮星的脊背了!阿蛮星到底是打猎出身的,不乏与野兽周旋的经验,听到背后的喘息声越来越近,突然一个急拐弯,牛角只把他那件上衣给挑走了。
可惜的是,阿蛮星进木屋取枪的企图落空了。
阿蛮星围着老槐树兜圈子,疯牛在背后紧追不舍,彼此间的距离只有一步之遥。
“白眉儿,白眉儿,快,给我拖住疯牛!”阿蛮星一边逃,一边焦急地呼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