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玉珍这位大伯子三十多岁,乍一见面给人的感觉像个城里人。穿一身蓝制服,口袋里插两支钢笔,头发梳得很整齐,说话则是带了北京味儿的本地土话。他不愿去生产队劳动,喜欢捧一本书到村头去看。村里人叫他高老师,常开玩笑借他的钢笔。他拔出一支递过去,却非要另一支,偷偷转到身后猛地拔出,只是一个钢笔帽,让人哈哈笑一阵。玉珍来这个家时间不长,就发现大伯子神情有些异常,一双眼睛常盯着她看。看过之后,便回到自己屋里,手拿一块巴掌大圆玻璃镜,边照边用手抿头发,抿完头发又去刷牙。做完这些后,从抽屉里找出一个红色塑料皮笔记本,里面有一张姑娘的照片。于是开始跟那照片喃喃说着啥,脸上表情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
玉珍这时已到生产队劳动。一次在地里拾棉花,玉珍跟锁柱一个远房嫂子问起大伯子的情况。
远房嫂子说,他有花儿病,是个花痴!玉珍没听说过有这样一种病,问,啥叫花儿病?远房嫂子笑着说,就是媳妇迷,因为追一个姑娘得的。玉珍不相信。远房嫂子便讲了事情的原委。说大伯子曾在公社中学当代课老师,看上了一个漂亮女同事,两人交往了好长时间,还互送了照片和小礼物。后来女同事转成正式老师,调到县教育局,开始疏远这位代课老师,再后来就断绝了恋爱关系。问原因,女同事随口说了一句嫌他的牙黄。他便开始每天刷好几遍牙,后来就魔怔了,神经出了问题,庄稼人叫得了花病。
玉珍问,他犯病时啥样?远房嫂子说,说起来也怪,他犯病不打人,也不骂人,就是爱追漂亮姑娘,望着人家嘻嘻笑。又叹口气说,其实栓柱也够可怜的,原本好好一个人,因为搞对象让人甩了,受刺激才糟践成这样。
听完这话,玉珍心猛地一沉,想起了田自高。她的自高哥会不会——她的脸色变了。
远房嫂子没有发现玉珍的变化,凑过来神神秘秘说,你可要加小心点儿,听说那女教师长得跟你挺像呢!
玉珍根本没听见这位远房嫂子在说啥,她在想田自高现在变成了啥样子,会不会受了刺激。她在心里默默祈祷:自高哥,你千万不要得啥病呀……这之后不久,大伯子就犯了一次病。这天玉珍干活回来,又累又热出了一身汗。她烧水洗了头,又关上门在屋里擦过身子,换上一身干净衣服。穿戴整齐后,玉珍走出屋,在院子里用手抖着湿头发,想尽快晾干。正在屋里照镜子的大伯子,隔窗看到这情景后,跑出来两眼直直盯了一会儿玉珍,突然说,你是兰兰!兰兰,兰兰我爱你!说完,一下跪在她面前,玉珍吓得两腿发抖,赶忙跑回屋里插上门。
大伯子并没有来敲门,而是站着窗外,用那带了北京味儿的土话说,兰兰你出来,求求你别躲着我,咱谈谈心!你看我哪儿不配你?你送的笔记本我锁在抽屉里,你的照片我天天看,我还一天刷三遍牙!要不是婆婆回来,他不知要站在那里说多久。这之后大伯子病犯得突然勤了,他认定玉珍是兰兰,整天魔魔怔怔对她说我爱你。一天晚上,还一丝不挂站在玉珍门外,要她开门谈谈心。锁柱回家知道这件事后,和母亲商量,想带玉珍到矿上去住。婆婆已经听说,玉珍有些像栓柱原来处的对象,知道这是引起大儿子犯病的重要原因,也愿意让玉珍离开家里。
锁柱是单职工,矿里自然不给公房,他们只好找了一间旧工房住下来。几年后多多出生,成了三口之家。这段日子虽然住的房子夏天漏雨,冬天透风,粮食要到黑市去买,做饭生火要靠拣煤核,玉珍并没有感到日子有多艰难。她心里虽然时常还要想起田自高,也只能化作一声声叹息,想人大概就是这样一天一天过着这世上的日子。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命运似乎一直在捉弄玉珍。多多三岁那年,矿下发生冒顶,锁柱被陷落的煤层埋在下面,扒出来时人已经死了。处理完锁柱的后事,玉珍只好带多多回到婆婆那里。现在这个家成了真正的残破之家,它对玉珍来说还是个伤痛之家、恐惧之家。所幸遭受失子之痛打击的婆婆,是个十分刚强和理智的人,她对有精神病的大伯子管束得很严,对玉珍非但没有什么戒心,而且比以前更加关心。
玉珍很快在这关心的背后,发现了婆婆的别有用心,并在村里听到了一些议论。果然,在锁柱死去周年后,有人上门来提亲,提亲的对象则是那位有“花痴”病的大伯子。婆婆也跟玉珍摊了牌,说她和大伯子在一块过日子,是这个地方的老风俗。说他们本是一家人,是亲上加亲,对孩子大人都有好处。玉珍这次表现得相当坚强和冷静,她果断回绝了媒人和婆婆,把煤矿给的一万块钱抚恤金放在婆婆面前,带着多多回到了已离开十多年的滦河岸边。
玉珍在从麦地里往外背麦个子。她家麦地周围的责任田,有的种的高粱苞米,有的麦子还没割,麦个子要背到地头的路边上,才能拉回家。
日头已经移到正南方天空,晌火头儿的日头明晃晃的、毒辣辣的让人不敢正眼去看它。地上没有一点风,天上的云彩被晒成一片麦秆黄,空气像是划根洋火就能点着。为躲避这毒日头,人们都歇了手回家去吃晌火饭,麦地里见不到几个人影。玉珍肚子早在咕咕叫了,早晨起来因为多多发烧,闹得忘了吃早饭,半天全靠往肚子里灌凉水顶着。那水在肚子里哐当几下,就变成汗水流了出来,还有腰和小肚子也酸酸涨涨地跟着疼。她知道是啥原因,正是要劲的时候,身上偏偏来了麻烦,烦人。
玉珍看看在地里捡麦穗的多多,又看看剩下的几十个麦个子,想无论如何也要背完,才能回家吃饭。刚才,田凯转过来,说后晌找立秋开农用车来帮她拉麦子。想到田凯,她又想到帮忙割麦子的田自高,不由地朝那边望去。
田自高把自家那一块不大的麦地也割完了,他大概累了,正坐在麦个子上抽烟。一件布褂子搭在肩上,脊背和光光的脑袋晒在日头底下。这么热的天,咋不知道戴个草帽?玉珍在心里哀怨地叹了一声。
紧走两趟后,只剩下七八个麦个子,玉珍铺开绳子想一次背完。她把麦个子捆成一捆,两条胳膊伸进绳套,弓腰背起那捆麦子,摇摇晃晃朝前走去。在快到地头时,她突然感到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栽倒在麦地里。
在一旁捡麦穗的多多见妈妈跌倒,喊叫起来。田自高听到叫声几步跑过来,搬开麦个子,见玉珍面色苍白,闭着眼睛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立刻慌了手脚。他见乔立新还在地里,赶忙大声喊她过来。
乔立新摸了摸玉珍的脉搏,说可能是中暑了,掏出身上带的“十滴水”滴进嘴里,又去掐“人中”。这时,多多指着玉珍的脚脖子叫起来:血,妈妈腿上拉口子,流血啦!
田自高见玉珍脚脖子处真的有鲜红的血迹,从披在身上的布褂子上撕下一条布,就要去包扎。仔细一看,脚脖子上并没有伤口,血是从小腿上流下来的,又卷起裤腿想找伤口。乔立新看明白那血是咋回事,打一下田自高的手说,去去,那不是血!
田自高瞪乔立新一眼说,这不是血,是啥?乔立新同样瞪田自高一眼说,那是血,是女人该流的血!田自高明白了怎么回事,脸一下红了,站起来慌慌走了,连布褂子也忘了拿。玉珍躺了一会儿,呻吟几声睁开眼。乔立新扶她到路边树荫靠麦个子坐下,喝了半碗水,很快恢复过来。乔立新见玉珍没啥事了,四下望望说,田自高呢?玉珍问,找他干啥?
乔立新说,让他找个排子车,把你拉回去。玉珍说,别麻烦人了,歇一会儿,我自个儿能回去。乔立新笑笑说,这个三和尚可不怕麻烦,你没见刚才把他急成了啥样!玉珍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事情,疑惑地问,刚才他来过,啥事着急啦?乔立新拎起田自高的布褂子说,你看,他一着急把衣裳都撕了。玉珍问,他撕布褂子干啥?
乔立新说,给你包扎伤口呀。玉珍越发疑惑地问,我哪儿伤了?
乔立新叹口气说,你呀,也太不知道保护自个了,身上不方便就歇歇,看那血都流到哪儿了。
玉珍看到腿上的血迹,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这大麦收的,气都喘不匀乎,谁还敢歇着。
乔立新说,想歇着还没办法,你俩破镜重圆了,不就有人给你干活了吗?玉珍摇摇头忧伤地说,这个人变怪了,让人琢磨不透了,他心里大概还在记恨着我。
乔立新说,是猫就想腥,你主动点,哪天我也敲打敲打他,不信他想抱着杆子当一辈子光棍!她还想说啥,见田自高拉一辆排子车从村头出来,把那件褂子扔到玉珍怀里说,人家这褂子可是为你撕坏的,麻烦给补补吧,我看今儿个大概是个好日子。
玉珍手里拿着那件褂子好久没动,等乔立新走远了,才慢慢打量起来。这件褂子还是半新的,上面有烟烧出的窟窿,有树枝划出的口子。五个扣子,只剩下最上面一个和中间一个,脖领上是一圈已看不出布颜色的黑油渍。玉珍的心缩紧了,手也开始颤抖。
她为啥要回到滦河右岸这片土地上来?因为她嫁的那个人没了,她的那个家散了,还因为她恋着这片土地,心里牵挂和惦记一个人。当她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时,心像刀割一样疼。他虽然没有像那个大伯子,因为心爱的人离开而精神失常,但那样子让人见了心里更难过。他出洋相、耍活宝,日子过得没个正形,人也没个正形。
让玉珍更难过的是,田自高人前人后躲着自己,回村几年了还没说过一句话,而背地里又悄悄把她责任田里最重的体力活干了。这个人心里装的是啥?想的是啥呀?
这个人,这时正拉了一辆排子车朝这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