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三人为伴 (2)
不久之后,他们一头扎进了一条深陷的小道,小道两旁林木高耸,干叶子在夜风中飒飒作响。周遭一片漆黑。一开始他们还聊天,或一起轻哼着曲子,因为现在他们已经远离了那些好奇的耳朵;但接着他们就默不作声地赶路了。皮平渐渐掉了队,最后当他们开始爬上一道陡坡,他停下脚步,打了个呵欠。
“我好困,”他说,“随时会困倒在路上。你们打算边走边睡吗?都快午夜了。 ”
“我还以为你爱走夜路呢。”弗罗多说,“不过倒真没必要太着急。梅里预期我们大约后天才会到,我们还有差不多两天时间呢。我们一找到合适的地方就歇下来吧。 ”
“现在吹的是西风。”山姆说,“少爷,如果我们翻到这座山丘另一边,应该可以找到一个避风又够暖和的地方。我要没记错,有片干燥的杉木林就在前头。”山姆对霍比屯方圆二十哩的区域了若指掌,不过他的地理知识也仅限于此了。
一越过山丘顶,他们就见到了那一小块杉木林。他们离开原路走进松香弥漫的黑暗树林深处,收集枯枝和球果来生火。不一会儿,他们便在一棵大杉树下生起了一堆噼啪响的欢乐篝火。他们围着火堆坐了会儿,便开始打瞌睡。然后,他们各自找了一处大树的树根形成的夹角,蜷缩在自己的斗篷和毯子里,很快就睡熟了。他们没安排人放哨;就连弗罗多也还没开始担心任何危险,因为他们还在夏尔的腹地。火堆熄灭后,有几只动物凑上前来看了看他们。一只为生计奔波的狐狸穿过树林,停步嗅闻了几分钟。
“霍比特人!”它想,“哎呀,接下来还会有什么?我听说这个地方出了各种怪事,却没听说哪个霍比特人会在树下露宿。这还三个!一定大有蹊跷。”它猜得一点没错,不过它发现的也仅此而已了。
到了早上,天光黯淡,潮湿冰冷。弗罗多第一个醒来,发现有道树根在他背上戳了个洞,还有脖子也僵了。“还享受步行呢!我为什么不坐车啊?”通常在远足伊始,他都会这样想,“而我所有美丽的羽毛床都卖给萨克维尔 –巴金斯家了!我看这些树根对他们更有好处。”他伸了个懒腰,“起床了,霍比特们!”他喊道,“晨光优美啊。 ”“哪里优美了?”皮平说,睁开一只眼睛从毛毯边缘朝外窥探,“山姆!九点半前准备好早餐!洗澡水烧好没有?”
山姆猛跳起来,睡眼惺忪:“还没呢,少爷,我还没烧,少爷!”
弗罗多一把扯掉皮平的毛毯,把毯子里的人翻了个身,然后走开去了树林边缘。远处东方,一轮红日正从笼罩着世界的浓厚迷雾中升起。秋天的林木染上了点点金黄与艳红,像是漂泊航行在一片朦胧的海洋里。在他左边稍低之处,山路陡然而下,没入一处山谷。
等他回来,山姆和皮平已经生起了一堆旺火。“水!”皮平大声喊道,“水呢?”
“我可没法在口袋里装水。”弗罗多说。
“我们还以为你去找水了。”皮平边说,边忙着摆出食物和杯子,“你最好现在快去。 ”
“你也来吧,”弗罗多说,“把所有的水壶都带上。”山脚下有条小溪,一道小瀑布从几呎高的灰色岩床上泻下,他们在那儿把水壶和旅行用的小烧水壶都装满了。水冷得彻骨,他们洗脸洗手时又是嘘气又是甩水。他们吃完早餐,重新收拾捆好背包,已经过了十点。天气开始好转,也炎热起来。他们下了坡,在溪流潜到山路底下的地方过了溪,再爬上另一个坡,翻过了另一处山肩。到这时候,他们的斗篷、毛毯、水、食物,还有别的装备用具,都已经显得沉重不堪。
白昼行进注定是又热又累的活儿。不过,走了几哩路后,这路总算不再上上下下了,改成乏味的“之 ”字形爬到一处陡峭河岸顶上,然后蓄势等着最后一程下坡路。他们看见前方低地上点缀着一簇簇小树丛,伸向远处,融入一片迷蒙的褐色林地。他们的视线正越过林尾地,望向白兰地河。道路像根细线,在面前蜿蜒而去。
“道路向前走个没完没了,”皮平说,“但我不休息可做不到。正是吃中饭的时候啦。”他在路边的河岸上坐下,向东望着薄雾,再过去就是白兰地河,以及他长这么大都没出过的夏尔的边界。山姆站在他旁边,圆圆的双眼睁得老大 ——因为他正眺望着大片自己从未见过的土地,一直延伸到全新的地平线。
“那片林子里住着精灵吗?”他问。
“我反正没听说过。”皮平说,但弗罗多没有答话。他也沿着路朝东凝望,仿佛自己也从未见过这片地方似的。忽然,他开口了,声音很响,却像是自言自语。他缓缓地道:
大门外,从此始
旅途永不绝。纵然前路漫漫,纵然脚步疲惫,
我愿紧追随。直抵大道歧路,无数路径交会,
届时何所往? 我亦无所言。
“听起来有点像老比尔博的诗歌啊。”皮平说,“要么是你模仿的?听起来真不怎么激励人。 ”
“我不知道。”弗罗多说,“它刚才突然冒了出来,仿佛我即兴想出来的,但也可能我很久以前就听过。它绝对让我想起比尔博出游前那最后的几年。他常说,这世上只有一条大道;它就像一条大河,每一处家门口的台阶都是它的源头,每条小径都是它的支流。‘弗罗多,走出自个儿家门,这可是危险的勾当。’他常这么说,‘你上了大道,如果不站稳脚跟,真不知你会被扫到哪儿去。你意识到了吗?就是这条路,一路穿过黑森林;你要是任它引领,它可能会把你领到孤山,甚至更远更糟糕的地方。’他常站在袋底洞前门外的那条小径上说这种话,特别是在他出去走了老长一段路回来之后。 ”
“这个吗,至少接下来一个钟头内,大道不会把我扫到哪儿去。”皮平说着,抛下了背包。另外两人也照办,把背包卸下靠着路边,把双腿伸到路上。休息一会儿之后,他们吃了顿丰盛的午餐,又休息了一阵子。
他们走下山丘时,太阳已经开始西下,午后的阳光遍洒在大地上。他们目前还没在路上遇到过一个人影。这条路不适合走马车,因而不常有人迹,而且也很少人会去林尾地。他们又稳步慢行了一个多钟头,山姆突然停下来,仿佛在聆听什么。他们此时身在平地上,这条路在极尽曲折后,变得笔直向前,穿过草地。前方的森林已经不远,外缘有些零星的高大树木长在草地上。
“我听到,后头有匹小马或大马正沿着路朝这儿来。”山姆说。
他们回头察看,但是弯曲的路使他们看不了多远。“我想知道那是不是甘道夫来找我们了。”弗罗多说。可就在说这话的同时,他冒出一种感觉,来人并非甘道夫。他突然渴望躲藏起来,不叫骑马的人看见他。
“这可能算不上什么大事,”他语带歉意地说,“可是,我不想被人看见我们在这路上 ——不管那人是谁。我受够了自己一举一动都被别人盯着议论。如果这是甘道夫,”他后想起来补充道,“我们可以给他个小小的惊喜,作为对他迟到这么久的惩罚。我们快躲起来!”
另两人迅速奔到左边,跃进了离路不远的一个小凹洞,卧倒在地。弗罗多微一迟疑,不知是好奇心还是什么别的感觉,正与躲藏起来的渴望拉锯。马蹄声越来越近。一棵大树荫蔽着道路,他及时扑进树后的茂密草丛中,然后抬起头来,从一条粗树根后小心地窥探着。
一匹黑马转过了拐弯处。这不是霍比特人的小马,而是身高体健的大马。骑马的是个大体型的人,似乎猫着腰坐在鞍上,全身裹在一件带兜帽的大黑斗篷里,只露出底下一双靴子踏在高高的马镫上。他的脸藏在阴影中,看不见。
马走到树下,就在跟弗罗多持平时停了下来。马上的人影纹丝不动地坐着,垂着头,仿佛在聆听。从兜帽下传来一种声音,正像有人在吸鼻子,想嗅出某种难以捉摸的气味。那人朝路两边转着头。
弗罗多突然被一股毫无来由的恐惧攫住,害怕自己被发现。他想到了那枚魔戒。他连气都不大敢透,然而,想把戒指取出口袋的欲望变得极其强烈,他开始慢慢挪动着手。他觉得只要戴上戒指,自己就安全了。甘道夫的忠告似乎很荒谬。比尔博就用过魔戒。“再说,我还在夏尔呢。 ”他想,手指已经触到挂着戒指的链子。就在那一刻,马上的骑手坐直了身子,一抖缰绳,那匹马开始往前走,起初缓步前进,接着便碎步快跑起来。
弗罗多慢慢爬到路边察看那骑手,直到他渐渐缩成远方一个小点。弗罗多不敢确定,但他觉得,那匹马在脱离他的视野之前,突然转了向,朝右奔进了树林里。
“嗯,我说这事非常古怪,而且着实令人不安。”弗罗多自言自语着,朝同伴们走去。皮平和山姆仍旧卧倒在草地上,他们什么也没看见;因此弗罗多描述了那个骑手和他奇怪的举动。
“我说不出原因,但我确切感觉到他是在找我 ——要把我嗅出来;我还确切感觉到,我不愿意被他发现。我从来没在夏尔见到过或感到过这样的东西。 ”
“可是,这样一个大种人找我们干吗?”皮平说,“还有,他到我们这个地方来又是要干吗?”
“这附近有人类居住。”弗罗多说,“我相信,南区那边的人跟大种人有过纠纷。但是我从来没听说过像这个骑手一样的事儿。我想知道他是打哪儿来的。 ”
“对不起啊,”山姆突然插嘴说,“我知道他是打哪儿来的。黑骑手要是只有一个的话,那来这儿的那个就是从霍比屯来的。我还知道他要去哪里。 ”
“你说什么?”弗罗多厉声问,无比惊讶地看着他,“你之前怎么没说?”
“我刚刚才想起来,少爷。事情是这样的:昨天傍晚我拿着钥匙回自己的洞,我老爹对我说:‘嗨呀,山姆!’他说,‘我以为你今天早上就跟弗罗多先生一起走了。有个奇怪的主顾来打听袋底洞的巴金斯先生,才刚走呢。我让他到雄鹿镇去找。并不是说我喜欢他那腔调;我告诉他巴金斯先生已经永远离开老家的时候,他似乎恼火得要命,居然冲着我发出嘶嘶声。那真叫我忍不住浑身打颤。 ’‘那家伙是个什么样?’我问我老爹。‘我不知道, ’他说,‘但他不是霍比特人。他挺高,黑乎乎的,俯着身子对我。我估计他是从外头来的大种人,说话的方式挺可笑。 ’
“我不能耽搁多听,少爷,因为你在等我;这事儿我也没上心。我老爹年纪越来越大,老眼不止一点点昏花,那家伙上到小丘,发现他在袋下路尽头透气儿那会儿,天肯定快黑了。少爷,我希望他或我都没给你惹祸。 ”
“说什么也不能怪你老爹。”弗罗多说,“事实上,我听见他跟一个陌生人谈话,那人似乎在打探我,我差点就过去问他那人是谁。假如我去问了,或者你先前把这事告诉我,就好了。那样我在路上或许会更小心点儿。 ”
“但是,这个骑手还是有可能跟老爹说的那个陌生人毫无关系。”皮平说,“我们离开霍比屯已经够保密的了,我看不出来他怎么能跟踪上我们。 ”
“少爷,那个嗅闻是怎么回事?”山姆说,“还有,我老爹说,他是个黑乎乎的家伙。 ”
“我要是等等甘道夫就好了。”弗罗多喃喃道,“但说不定那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这么说,你知道或猜到有关这骑手的事了?”皮平说,他听到了那两句咕哝的话。
“我不知道,而且我宁可不猜。”弗罗多说。
“好吧,弗罗多表舅!如果你想搞神秘,你暂且可以保密。但眼下咱们要怎么办?我想吃点儿东西,可是我又不知为啥觉得咱们最好赶快离开这儿。你们讲的那个什么看不见鼻子的骑手到处乱嗅,还真叫我不踏实。 ”
“对,我看我们现在是该走了。”弗罗多说,“不过别走大路 ——免得那个骑手回头,或者还有别的骑手跟着他。我们今天得好好再赶一程,雄鹿地还有好几哩远呢。 ”
他们再度启程时,投在草地上的树影已是又长又窄。现在他们走在离路的左边大约一箭之地的地方,尽可能躲在从路上能看见的范围之外。但这么走很不方便,因为草丛浓密,地面又不平,树也长得越来越密,聚成了灌木丛。
火红的太阳已经落到他们背后的山丘后面,随着他们向路上返回,黄昏也逐渐降临。那条路在一片很长的平地上笔直向前延伸了好几哩,他们就在这片平地的尽处回到了路上。路在此向左拐,往下进入了耶鲁低地,通往斯托克。但还有一条小路往右岔出,蜿蜒穿过一片古老的橡树林,通往林木厅。“这就是我们要走的路。”弗罗多说。
离岔路口不远,他们碰上了一棵巨树的残躯。它还活着,那些早已折断的树枝,断处四周冒出的小枝仍长着树叶。不过它是中空的,可从朝着路那面的一道大裂口进去。三个霍比特人爬了进去,在铺着朽木和枯叶的地面坐下。他们休息一阵,吃了顿简单的晚餐,低声交谈,不时仔细聆听外面动静。
当他们爬出树洞回到小路上,已是暮霭四合。西风在树梢轻吟,树叶都在沙沙低语。小路不久便逐步平缓下降,延伸进苍茫的暮色里。一颗星出现在他们前方,就在正暗下去的东边林梢上。他们并肩齐步前行,以保持精神振奋。过了一段时间,星星越来越多、越来越亮,他们那股不安的感觉也随之消失了,不再侧耳去听是否有马蹄声。他们开始轻哼起歌曲,就像霍比特人散步时那样,尤其是在夜里快到家的时候。绝大多数霍比特人这时会唱晚餐歌或就寝歌,但这几个霍比特人哼的是行路歌(当然,歌里并非没提到晚餐和床)。歌词是比尔博 ·巴金斯作的,曲调则跟群山一样古老,这是他和弗罗多在小河谷地的小径上散步,讲述冒险经历时,教弗罗多唱的。
壁炉暖融融,家中好安眠,可是我们还不倦。转过下个弯,或有陌生的石和树,待我们发现。
林木和花朵,叶片和小草, 都从身边飞掠。 天空下,山丘和流水, 我们全不留恋。
转过下个弯,或有一条新路,秘密关口,就算今天错过,明天仍然可能,走上隐秘小径,奔向太阳与明月。
苹果和荆棘,核果和枣莓, 都放下!都放下! 沙子和岩石,水塘和山谷, 再见啦!再见啦!
家园已在身后,世界尽在眼前,路径纷纷待挑选,走出阴影暮色,直到黑夜尽头,群星照临光灿灿。转回身,向故乡,我们悠然归家园。
迷雾和微光,积云和阴影, 终消散!终消散! 炉火和灯光,美食和大餐, 入梦乡!入梦乡!
歌唱完了,皮平又高声唱道: “现在上床入梦乡!入梦乡!”“嘘!”弗罗多说,“我觉得我又听见马蹄声了。 ”
他们遽然停步,一动不动,如同树影般无声无息,竖耳聆听。小路上有马蹄声,还在他们后方一段距离之外,但乘风而来,缓慢又清晰。他们安静地迅速溜下道路,奔进橡树深浓的阴影中。
“我们别走太远!”弗罗多说,“我不想被人瞧见,但我想瞧瞧这是不是另一个黑骑手。 ”“没问题!”皮平说,“但别忘了他会用鼻子嗅!”马蹄声更近了。他们没时间去找任何更好的藏身处,便只能躲在树下的大片阴影中。山姆和皮平蹲伏在一根大树干后,弗罗多则往回朝小路爬近了几码。一缕淡淡的光线穿过树林,小路显得灰暗又苍白。路的上方,朦胧的天空中繁星密布,但不见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