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青花第一次坐火车,便深深喜欢上了这种交通工具。火车在山河间平稳穿行,忽地进入黑黢黢的隧道,忽地奔驰在宽阔的河流之上。窗外的风景飞速掠过,清新的风从车窗钻进来,青花觉得一切都是这么美好。
她陶醉地看了半天风景,突然转过头拍拍林风的肩,问:“你猜我现在在想什么?”林风吓了一跳,笑着说:“我还以为你忘了身边还坐着一个人呢!说吧,在想什么?风景真美?火车真好?”青花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说:“你没说到关键。最关键的应该是,改革开放真好!要不青花镇怎么能通火车呢?我真庆幸我们生活在这个时代,八十年代,真好。”林风不由得哈哈大笑:“王老师,你在火车上还这么感性地演讲啊?不如再高歌一曲《年轻的朋友来相会》?”青花也被自己逗笑了,两个人笑成一团,林风果真唱起了那首当时非常流行的歌——“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光荣属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火车“咯嚓咯嚓”的欢快声音,像是在为他伴奏。
三个多小时的车程很轻松地结束了。走出桐州火车站,两人一刻也没停留,马上赶往汽车站。一进汽车站,他们便看到了一辆标着“桐州——河子”的客车。两人买票上了车,想到离家已经越来越近,都兴奋不已。虽然已经是结了婚的人了,但对老家的牵挂,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减退半分的。这种兴奋甚至让青花战胜了对汽车的恐惧,一路上,她和林风不停地聊着天,看窗外熟悉的山山水水,竟没有像从前那样轻易地晕车。
然而路程过半后,不适感还是侵袭了青花的身体。头晕恶心,加上车厢里不时有人抽烟,青花觉得无比难受。林风见她一下子不说话了,知道她又晕车了。他轻轻拍着青花的手安慰她:“坚持一下,很快就要到了。”青花紧闭双唇,连头都不敢点,生怕一动就忍不住要吐。她一边强忍着不适,一边暗地里琢磨,这次晕车的感觉,好像有些奇怪,跟平常早已习惯的晕车,不太一样。
好不容易捱到了终点。还没到河子乡汽车站,青花便拉着林风下了车。一下车青花便蹲到路边,干呕了半天却吐不出任何东西。林风焦急地拍着她的背,心疼却无法帮她分担。青花晕晕沉沉地站起来,勉强地对林风笑了笑:“没关系,我没事儿了,走会儿路就会好的。走吧,回家。”
这几里山路是青花无比熟悉亲切的记忆。念初中的终日奔波在这条路上的那个小青花仿佛穿越时空一下子站到自己的面前,笑盈盈地看着已为人妻的大青花。青花的心里一下子舒缓了许多。两人不急不忙地走在这条山路上,清清的小河,绿绿的梯田,田间辛勤劳作的乡亲,还有路边一边吃草一边不时仰头“哞”一声的大黄牛,这些带着浓郁乡土气息的景象,早已在青花的心里扎了根。
然而青花的不适并没有因此得到太大的缓解。头仿佛已经不晕了,恶心却一点儿也没减少。好几次蹲到路边想吐,却仍只是以干呕半天作罢。林风有些急了,青花却没放在心上,她拉着林风的手急匆匆地大步流星往前走:“快点快点,看到咱屋顶了!”
这是林风第一次以女婿的身份踏进青花的家门。过年的时候他们都没有回家,一是因为路途遥远,年关交通拥挤,二是因为两人刚到青花镇,需要更多的时间去熟悉环境,钻研工作。在五月结婚后,除了林荣生来青花镇看过他们,这新婚的小两口还没有一起见过别的家人呢。因此他俩的这次探亲,俨然成了王家的头等大事。
淑珍费劲地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拉过已出嫁的大孙女青花,上上下下端详了许久,眼里泪光闪烁,却又笑得满脸皱纹成了一朵ju花。她又忙不迭地拉过林风,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直看得林风不好意思。但林风何等乖巧机灵,一边连声喊着“婆婆”,一边扶她坐到她的太师椅上,喊得淑珍心花怒放。
胜利对于女儿女婿的归来,其实已经盼望多日,却仍不露声色。这对表面上并不亲近的父女,相互之间也早已习惯彼此的不善表达。林风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爸”,胜利微微一笑:“坐了很久的车,累着了吧?坐下歇歇吧。”
青花哪坐得住,一年没见的弟弟妹妹,是她心头日夜的牵挂。两个弟弟已经长成大小伙子了,建设都已经高中毕业了。建设读的是桐州一中,就是当年青花曾经度过半个高三的学校。那是一所全市数一数二的中学,高考升学率是非常高的。青花急不可耐地拉过建设,询问高考的情况。建设却良久缄口不言。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和自己的大姐之间,已不似往日般亲密无间,无话不谈。胜利摆摆手:“青花,莫问他了,考完放松一下,等成绩出来再说。”
建国也已在桐州一中念高一。他的成绩越来越好,小时候的调皮劲儿也收敛了许多,而且还成了近视眼,戴了一副跟林风一样的在当时看来非常时髦的金边眼镜,看上去是个招人喜欢的规规矩矩的小伙儿。他倒是一如既往地活泼,左一声“大姐”右一声“林风哥”,叫得青花又开心起来,暂时放下了建设的事情。
青梅和青桃个子也长高了不少,围着青花报告期末考试成绩。林风赶紧翻行李,拿出给弟妹们买的糖果等礼物,两个小家伙一阵欢呼。
瞅这个空当,青花悄悄走到了灶屋。堂屋里正热闹,灶屋里也没闲着。她一眼看到了母亲和妹妹。青荷坐在烟熏火燎的灶前添柴拉风箱,大概因为是新柴,水份太重,烟很浓,青荷被呛得连连咳嗽。莲桂在忙碌地挥着铲子同时炒两个锅的菜,三伏的天,汗如雨下。她们听到了堂屋的热闹,知道青花和林风的到来,但无法分身,为这顿比平时更丰盛的饭菜而忙碌不止。
青花鼻子一酸,走上前便往灶旮旯坐。青荷一惊:“大姐,这里多脏啊,当心柴火烧到你衣服!快走!”青花一边往灶膛里添柴一边笑着说:“闻到香味儿,过来体验一下小时候的生活嘛!荷,你去帮妈炒菜,柴火交给我。”莲桂在油烟中擦着汗望着日夜牵挂的大女儿说:“你坐了这么远的车,自己去堂屋坐着歇会儿。饭菜马上就好了。”于是青花便被母亲和妹妹从灶旮旯里赶了出来。她无奈地准备往堂屋走,一直欲言又止的母亲轻轻说了一句:“青花,你妹妹,也要嫁人了。”
青花停住脚步,转身惊讶地看着青荷。青荷没看她,只是埋头拉着风箱。“妈,是哪里的人家?交往多久了?”青花急切地问着母亲。“是河对面三社陈家的大儿子,人品相貌都还可以,与咱们家也算是旧识,前段时间有人来说媒,商量了一下,觉得青荷年纪也不小了,那户人家也催得紧,这事就很快地定下来了。你婆婆说,得选个好日子才能把青荷嫁出去。”
青荷往灶膛里又添了几根柴,站起身来,嗔怪地喊了一声“妈……你说什么呢,我又不急着嫁人”,然后亲热地拉住青花的手:“大姐,这事儿慢慢再说,现在准备开饭!你今天晕车没?饿了吧?”
经青荷这么一提醒,再加上满屋的油烟味,青花暂时遗忘的那种恶心的滋味又泛上来了。她忍了一下,对青荷微微笑道:“好吧,那就吃了饭再说。”
整个吃饭的过程中,这个团圆的大家庭笑声不断,话题不断。青花和林风在遥远的陌生小镇生活得好不好,对工作满不满意,与同事相处如何……都是家人最关心的话题。而这些问题都是林风在一一回答,青花的话很少。一来是晕车的不适感还没完全消失,二来是青荷就要出嫁这件事反复地盘旋在她的心上。
在青花心里,这么多年,对青荷一直是存有愧疚的。自己这个当大姐的没有为家里承担起足够的责任,反而将这个重担交给了妹妹。而今自己读完了大学,找到了好工作,嫁了情投意合的丈夫,而且为了爱情远离家乡,没有给亲人足够的关心的照顾。青荷连小学都没有读毕业,十几年如一日跟在母亲左右,操劳着这个家的一切。也许是因为经常肩挑背扛重物,她比青花还要矮一截。加上长期在烈日下劳作,她没有二十出头的姑娘们那样娇嫩的白皮肤,若是和青花站在一起,恐怕旁人会误以为她是姐姐。
而这个让人心疼的妹妹,在本应该读大学的年纪,就要嫁人了。嫁给一个同在农村的男人,继续过着这样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或许,一辈子都不能跳出农门。青花这样想着,心里很不好受,没吃多少,就草草地放下了筷子。淑珍疑惑地看着她,往她碗里夹菜:“还在晕车吗?看你这身板瘦得,哪怕不舒服也得多吃点儿!”青花刚要说话,一张嘴却又不对劲儿了,跑到门口,仍只是干呕了半天。
淑珍和莲桂是过来人,一看这情形,心下就明白了几分。
农村的晚饭吃得晚,这顿饭吃完,收拾好碗筷,喂了猪牛,圆圆的月亮便已经爬得老高了。80年代的农村基本上已经实现了村村通电,夜幕降临,桔色的白炽灯光洒在小小的堂屋,温馨而明亮。青花想起多年前摇曳的煤油灯小火苗和满屋弥漫的煤油气息,一下子觉得,原来这么些年,就已经过去了。
胜利搬了条板凳,拉着林风去院坝里乘凉了。弟弟妹妹们做功课的做功课,出去玩的出去玩,屋里便只剩了青花和婆婆、母亲,青荷。
青花拿出一瓶“雅霜”交给青荷:“现在的女娃,都流行用这个抹脸,说是对皮肤好,我便给你带了一瓶。你拿去用用看。”青荷满是欢喜地接了过来。
青花迟疑了一下,问道:“荷,你要嫁的那个人家,到底怎么样?你才20岁……”青荷利落地回答:“放心,姐,我跟陈伟民早就认识,人很憨厚,他有时还帮我挑水砍柴什么的,他家人也都挺好的。而且,他家就在河对面的山上,离咱家就隔一条河,十来分钟就到了,我嫁过去后,也可以随时过来帮妈干活,还能多一个男劳动力呢!”青花沉默了。妹妹连嫁人,都是在为家里考虑。是啊,父亲不善于做农活,两个弟弟以学业为重,只有寒暑假才能帮些忙,这个家里多需要一个男劳动力啊!
见气氛有些沉闷,淑珍拿起拐杖在地上轻轻顿了顿:“荷儿啊,哪天伟民有空,喊他来家里吃个饭吧。”青荷点头应承,她转过头轻轻摸了摸青花的脸:“花儿,你……是不是有喜了?”
青花着实地被吓了一大跳。她慌忙摆手:“婆婆,你说什么啊?我不知道啊,我没有……”还没说完,熟悉的不适感又出现了。淑珍喜盈盈地笑:“傻丫头,你自己的身体,自己都不清楚啊?”青花一琢磨,突然惊觉到,上个月和这个月,“老朋友”好像都没有光临!她向来对这些事都是粗心的。而这次显得异常的晕车,也一下子变得合情合理了。
看青花红了脸不说话,青荷乐了:“姐,我要当二姨了?”
第二天,淑珍便催着莲桂带着青花和林风去找村里唯一的医生老王。在这个几乎所有人都姓王的小村里,老王是个德高望重的赤脚医生,村里人的小病小伤,几乎全靠他。似乎没人在意他的真名,大人小孩都叫他老王。他和胜利一个辈份,是看着青花长大的,对这个侄女很是疼爱。
把脉之后,老王微笑着点点头,对莲桂说:“大妹子,你要升级当外婆了哦!青花侄女有喜了,已经两个月了。”青花和林风相视一笑,幸福感从心底升起,将他们包围。青花突然感觉到生命原来是如此奇妙的一件事,在自己走过的二十多年岁月里,那些欢笑和泪水都积淀成珍贵的财富,让自己的生命厚重而温暖。如今,上天不仅赐给她美妙的爱情,还赐给她一个小生命,在自己的身体里渐渐成长。从此,她和林风,真正成为一体,永远不会分开。
而青花哪里能够预料到,肚子里孕育着的这个小生命,将会怎样改变自己一生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