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帝国三百年4:文功武治宋太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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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前言(1)

虚爵

宋太宗赵炅,不喜欢饮酒,不像他二哥太祖赵匡胤。但他偶尔饮酒,也往往尽兴。史上记录他三场酒事,颇见真性情。

雍熙元年(984)正月,元宵节。首都汴梁,人们在大街小巷,各色灯火之下游逛。丝绢或彩纸扎制的灯笼,争奇斗艳。叫卖声此起彼伏,很热闹。太宗登上宫城南门丹凤楼赏灯,站在这里几乎可以看到半个东京城。几年没有打仗了,看着这般和平景象,太宗来了情致,对随从的宰辅们说:

“国家承续五代十国多年战乱之后,现在终于海宇平安,京师繁盛。真值得欣慰。朕平时很少饮酒,今晚与爱卿们同乐,应一醉方休。”

说罢,一杯一杯又一杯,每一杯饮完,便“虚爵以示群臣”。“虚爵”就是“空杯”;“以示群臣”就是将空杯展示给群臣看。

这个动作与今天北方人的豪饮没有两样。熟悉北方饮酒习俗的都知道,某人饮干之后,往往将空杯倒过来给人看,并不忘加上一句:“我干啦!”天津人饮酒干杯,往往还要说:“我先干了,先干为敬(净)。”感到这个时刻的太宗赵炅,有一种河南人特有的豁达和亲近。我仿佛听到他操着洛阳口音对宰辅们说:“俺这个酒干,恁那个酒咋不见动?”

“朕亦大醉,漫不复省”

太宗朝有一个猛将,名孔守正,战功不俗,所以太宗很喜欢他。

有一次,孔守正在北苑陪同太宗吃酒。此时他已经做到了殿前都虞候,这是负责警备监察的武职。同座也很多武将,渐渐就喝高了,于是开始在御座前各自争功,互不服气,一时间脸红脖子粗。史称“忿争失仪”,愤怒地争吵失去了端敬的礼仪。那时“礼仪”乃是天下大事,朝廷官员,皇上又在跟前,岂可如此无礼!有侍臣看不下去了,于是主张将这几位争论者请到有关部门去推问,治罪。酒局中,我想象太宗该挥挥手,带着醉态,没有答应。

第二天,孔守正和武将们酒都醒了,知道昨晚犯了纪律,于是来到殿廷请罪。太宗很随意地说道:“朕亦大醉,漫不复省。”昨晚那事儿?我也喝高了,啥都不记得了!于是这事就过去了。

君臣一醉

太宗晚年,与名相寇准商议,定下襄王赵元侃也即后来的宋真宗为太子,并做了一场太子就职仪式。这对帝国权力变更是一个重要安排,在选举制度尚未到来之前,帝国的太子制度就是一种规则。晚唐以后,已经罕见预立太子的秩序规定,皇权大位成为人人都想追逐的肥鹿,因此,邦国不宁,杀机四伏。太宗此际立太子,是恢复古制,百余年来的第一次。

士庶知道此事,等到太子出门,人人都争着来看,纷纷夸赞赵元侃。这事传到太宗耳朵里,他忽然有了“老小孩”般的撒娇,很不高兴。召寇准说:“人心都向着太子了,这要把朕放在哪里啊?”

寇准却再拜称贺道:“这是社稷之福啊!”

寇准一向不特别会说话,说话就冲人,但关于立太子这事,他每次答对,都非常得体,且有效。士庶称赏太子,他不说是太宗之福,也不说是太子之福,而说是“社稷之福”,这就是“价值制衡”,让正道行在权力分配中。太宗听后也觉得有理,于是高兴起来。进入后宫,宫中人也都来庆贺。

太宗想想也是,大宋有了合适人选,大好事。就出来再次约见寇准,俩人对饮,史称“极醉而罢”,俩人都喝高了。

太宗赵炅,有“孩子气”,三场酒事可以略见一斑。

孩子气

太宗喜欢读书,儒家经典外,他也喜欢“读老”。

有一次,他读了《老子》,很有感慨,就对近臣说:“伯阳五千言,读之甚有益,治身、治国并在其内。至云‘善者吾亦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此言善恶无不包容。治身、治国者其术如是。若每事不能容纳,则何以治天下哉!”

伯阳,是老子的字。太宗引用的一段话,见于《老子·四十九章》,原文为:“圣人常无心,以百姓之心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圣人在天下,歙歙焉为天下浑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

这话大意说:圣人常常不会起刻意为善为恶之心,而以士庶之心为心。但还不止于此。士庶善,我也善;士庶不善,我也善,这样就能做到为善之德。士庶诚信,我也诚信;士庶不诚信,我也诚信,这样就能做到诚信之德。圣人执掌天下,要收敛自己的欲望,以浑朴之姿对待天下之自然运转。士庶一般都专注于耳目聪明,物欲追求,但圣人则一任浑朴纯真之婴孩状态。

“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是这段话的主题词。

“圣人常无心”,“圣人皆孩之”,类似意见,在儒学中也可以看到。这是一种论个人修养,可以回归“真人”境界的描述;论政治治理,就是对恪守“无为而治”也即“自发秩序原理”境界的描述。有必要做个注:“无为而治”是儒学话语,四字就在《论语》中。

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中描述了人的精神的三种状态:负重的骆驼、沙漠的雄主、无怀的赤子。一般人们都注意于“沙漠的雄主”这一阶段,以为这类“超人”的境界乃是尼采讲述的主题。但这是一种激进时代需要的“误读”。“超人”也即“沙漠的雄主”,作为人类文明推进的一个阶段,并不是尼采所标榜的最高境界,在尼采看来,最高的境界是“无怀的赤子”,也即纯任自然的婴孩。这才是尼采欣赏并理解的人类愿景。

《老子》在尼采之先,已经多次言说了这个境界。《老子》中至少五次论及这个主题:“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我独泊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含德之厚,比于赤子”,“圣人皆孩之”。

李贽“童心”说,与老子和尼采的论说也颇接近。

在俄罗斯一些作品中,常常可以看到,人们在称赞一个作家或思想家的时候,往往把他比之于“孩子”,如托尔斯泰就被人说很像一个孩子。

孩子的状态,是一种无心为善、无心为恶的状态。

以这种心态、境界主持天下,则:无论士庶善与不善,我要善;无论士庶信与不信,我要信。儒学主张邦国领袖与政府,必须行仁政、有诚信。这两大指标,不得借口士庶“素质”太差而移易。士庶“素质”差不差不可知,领袖“素质”差不差则一望而知。且士庶大众,良莠不齐,有善有不善,有信有不信;试图一揽子解决士庶全部向善、全部守信,这个念头本身就是狂妄的,因此是“不善”的,也是做不到的,因此是“不信”的。士庶善,我才善;士庶信,我才信。这是驵侩交易——你给我半斤,我给你八两(老秤),而不是人君治理——恪守圣贤价值理念,不摇摆、不飘移,更不因外界“不善”“不信”,“皆注其耳目”而变更。

当年丘吉尔为大不列颠立下泼天大功,英国士庶“不善”“不信”,而且“皆注其耳目”——就想追求更美好生活——全然不顾这位大英雄的昔日荣耀,但丘吉尔并不因此而改变致力于英国自由事业的初心。

太宗赵炅,以他“读老”、读佛、读圣贤书,且日读三卷《太平御览》的知识积累和思想资源,觉悟到这个“君道”,与丘吉尔有逻辑上的相通处。这不是寻常君主可以达致的境界。

寇准“令帝复坐”

名相寇准,是一个“刚猛威断”的人物。“澶渊之盟”,几乎就是他逼着真宗赵恒御驾亲征的结果。他对太宗也有“刚猛威断”的记录。一次奏事,说来说去,太宗不听他的,越说意见越不合,太宗一怒站起,拂袖要走。寇准一把拉住太宗衣服,史称“令帝复坐”,让皇帝再坐下来。一直到这件事满足了寇准的要求,寇准才退出。

但太宗还就是喜欢他这个样子,留下一句话,被史官记录在册:

“朕得寇准,犹文皇之得魏徵也!”文皇,就是唐太宗。

太宗对文武大臣,往往就是这种姿态,豁达,大度,亲切,不端着,不做作。本色,是他一大特色。用太宗自己话说,就是“贵其自然”,儒学的意见就是“诚”,真实而又诚恳。

宋太宗批评唐太宗

淳化五年(994)夏四月的一天,宋太宗有一次批评唐太宗。他对左右说:

“大凡帝王举动,贵其自然。朕览唐史,见太宗所为,盖好虚名者也。每为一事,必预张声势,然后行之,贵传简策,此岂自然乎!”

帝王的举动,贵在自然。朕曾经浏览唐代历史,看到太宗李世民的所作所为,应是一个好虚名、好虚荣的人。你看他每做一件好事,一定要预先做张做势,然后去做,传之简册之事,这样自然吗?

太宗赵炅看不惯那种为了流传青史而矫揉造作去做“好事”的行为。

开宝寺灵感塔与田锡的讥评

不仅“本色自然”,他还“克己复礼”。

太宗信佛教,又有克制,信佛而不佞佛。

太平兴国八年(983)十月,宋人有新译的佛经五卷,太宗看后,觉得不错,就对臣下说:“凡为君臣者,治人利物,即是修行。梁武舍身为寺家奴,此真大惑!方外之说,亦有可观,卿等试读之。盖存其教,非溺于释氏也。”作为君臣,能够治理天下,有利于天下,就是修行。过去梁武帝动不动就舍身,到佛寺去做僧奴,这真是太愚蠢啦!但佛经之说,也有很可观的地方,爱卿等可以试着读一点。我的想法是:要让世间有佛教存在,但不能沉溺于佛教中不理政事。

这是接近“政教分离”的大智慧,很得圣贤之“中道”精神。

但太宗也曾大兴土木,建造佛寺。城内兴国寺,有两个楼阁,用来安放高大的佛像,远在都城数十里,就可以看到这个塔阁。两个阁楼之间有飞楼联结为御道。我想象那规模仿佛应县木塔或蓟县独乐寺,甚至还要宏阔高大。要登上六七层楼,才能见到佛的腰腹。光是佛的指头,就有一人合抱那么粗。史称“观者无不骇愕”,参观的人没有不心生恐怖和惊愕的。

他更建构一座十一层高的开宝寺灵感塔,从杭州迎释迦佛舍利进入京师,用这来宝藏佛舍利。到了安放舍利仪式那一天,太宗甚至为之流泪。这塔高360尺,史载宋“营造尺”为31.20厘米,如是,则高达112米以上,费用亿万计,前后用了八年时间。竣工后,史称“备极巧丽”。太宗似乎为此很得意。但知制诰,负责起草文书的政事堂秘书田锡上疏说:

“众以为金碧荧煌,臣以为涂膏衅血。”

众人都认为这塔金碧辉煌,但臣认为那是涂抹的民脂民膏、百姓鲜血。

这话说得如此之狠,太宗什么表示?史称“帝亦不怒”。

像人性有的弱点一样,太宗也爱听奉承话。大宋承五代乱世而来,而五代最后一个割据政权北汉,终于在后来的日子里被太宗克服,从此中原一统。太宗高兴,考进士时,就用《六合为家》作为试题。“六合”指东西南北加上下,总六个方向,代指天下或宇宙。这题一出,有个进士王世则很快就写好了,内中有句:“构尽乾坤,作我之龙楼凤阁;开穷日月,为君之玉户金关。”这词不太难懂,翻译为白话,毫无意味,就这样读下去,读几遍,那个“气魄”就读出来了。大意是说六合之内都是皇天后土,日月所照都是宫禁金銮,领土、领海、领空,不光“普天之下”,连“普天之上”,都是皇上的。史称“帝览之大悦,遂擢为第一人”。皇上一看大为高兴,将王世则擢升为进士第一人。

这么爱听好话的人,听了田锡的一番讥评,却“不怒”。

这是饶有意味的一个姿态。

如果接受田锡的批评,就要下罪己诏,就要改变信仰,就要拆除灵感塔,这是信佛的太宗赵炅做不到的。

如果不接受田锡的批评,就要贬黜田锡,至少要斥责一番,但对于一向鼓励官员直言的帝王,这么做,就等于食言,这也不是太宗愿意接受的格局。

当然,也可以假惺惺地表示认错,坚决不改。但这样就是“不诚”,而“不诚”乃是“修身”大忌。太宗一世“修身”不已,这更不是太宗能做的事。

还可以与田锡讨论,慢慢说说为何要造塔,意义何在,有何功用,等等。但想到国计民生,花上亿经费,做这么个东西,与他那“治人利物,即是修行”说法,相距太远。太宗理亏。理亏而强辩,就是“文过饰非”。而圣贤规则有一款:“小人之过也,必文!”(见于《论语·子张》子夏语录)小人有了过错,一定会掩饰。太宗不是小人,无法掩饰。大宋一朝的帝王有个天大的长处:讲理。蛮横的事,他们很少做;无赖的事,几乎不做。于是,“不怒”之外,大宋帝王只能听着,不做表态。

这故实让我想起“王顾左右而言他”的《孟子》记录。宋太宗仿佛齐宣王,田锡仿佛孟子,孟子对齐宣王一番讥评之后,齐宣王开始掩盖自己的尴尬,故意对左右扯别的话头,宋太宗则干脆啥也不说,不解释,也不遮掩。这种“纯任自然”的姿态,是“克己”之后的一种豁达。

帝王是人类特殊的职业,但并非在人类之外,因此,人类所有的弱点,帝王也有。因为所在九五之尊过于隆崇,言动之间,即影响朝廷内外。因此,“克己”成为帝王的优秀品质。太宗不是那种“深居简出,示人莫测”如秦始皇、雍正帝般的人物;也不是动辄“龙颜大怒,阴沉雄猜”如汉武帝、永乐帝般的人物;更不是“性情乖戾,暴戾恣睢”如文宣帝、隋炀帝般的人物。他总是试图克制自己的情绪,按理性规则出牌。在帝国领袖这个位置上,他“克己复礼”的功夫做得很足,有圣贤气象,算得上孔子及格的学生。

日僧奝然

日本国有个僧人名叫奝然(音雕然),搭乘大宋商人的海船,越过千里风波,到汴梁来见宋太宗。

日本与大宋早有来往,吴越国时更与日本有过密切交流,国王钱俶还曾赠送日本很多小型宝塔。

奝然来宋时间,可能是雍熙元年之前,但到达汴梁时间是公元984年,雍熙元年三月。与他同来的有五六人,献上了铜器十余尊,还有本国的《职员令》《王年代纪》各一卷。还有《孝经》两种,一种是《孝经郑玄注》,一种是《孝经新义》。《孝经郑玄注》是汉代大儒郑玄做的注解。《孝经新义》是大唐越王李贞题签,记室参军任希古撰写的注解。这两部《孝经》都有“金缕红罗标,水晶为轴”,显然是布帛状,不是书籍状,但是装帧相当豪华,看出日本对古来《孝经》的珍重。

奝然穿了一身绿色的服饰,他善于书写隶书,可惜不通汉语。太宗问他日本风土,他就写在纸上回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