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帝国三百年5:文功武治宋太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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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赵普与卢多逊(3)

所以,我倾向于认为:赵普有可能觉得愧对卢多逊,但绝没有愧对赵廷美的心思起念。他认为他做得对。

禳灾祈福的赵普

宋人笔记说赵普一故实。

说赵普晚年病重,夜里做梦很不吉祥,然后就拜托道教人物为他祛灾祈福。但是需要有章表上达天庭。道士就向他请教章表的主旨——向天庭祈祷,要有明白诉求。但是赵普很难对道士说这个事。于是就拿来笔墨,自己写就了一篇祈祷文。文中有文字道:

情关母子,弟及自出于人谋;计协臣民,子贤难违乎天意。乃凭幽祟,遽逞强梁,瞰臣血气之衰,肆彼魇呵之厉。信周祝霾魂于鸠愬,何晋巫雪魄于雉经。倘合帝心,诛既不诬管蔡,幸原臣死,事堪永谢朱均。

这文字佶屈聱牙,梳理一下关系,大意如下:

我这个事情啊,关系到昭宪太后和赵家几个儿子。兄终弟及的施行,实在是出于太后的谋划。但考虑到利国利民的大事,太宗的儿子很贤良,“嫡子继承”,不能违背天意民心,所以不再施行“兄终弟及”模式。没想到,赵廷美却凭借着幽冥作祟,一逞鬼魂之强梁,看到我年老血气已经衰弱,就肆意地在我梦里做厉鬼恫吓我。我很冤啊,就像过去西周时那个巫祝为宣王谋划,却遭遇女鸠毁谤而死;过去晋国那个巫师,为国家谋划,但太子申生却自杀而死,这事并不能让巫师负责啊!如果我为大宋帝国做的谋划符合天帝之意,那么贬谪赵廷美,最后导致他死去,就跟当初周公诛杀周王的兄弟管叔蔡叔没有什么两样,都是合理的合法的;如果天帝能理解我免我不死,那么我将永远感谢并愧对赵德昭、赵德芳这俩公子——尽管他俩也许很像尧和舜的不肖子丹朱与商均。

文章写罢,就秘密封起来,对着空中焚烧后,一掷。此时恰好来了一阵怪风,将火吹熄,文章飘入空中,最后掉在闹市朱雀门,被人捡取,于是,传诵于京师,成为一件记录中的公案。

大致这样一篇东西,委婉曲折,总之是赵普在陈述终结“兄终弟及”模式,恢复“嫡子继承”模式的政治正当性诉求,在陈述自己的无辜。这样看,赵普即使到了晚年,还是认为自己的做法是正确的。所以,他之所以“倒赵”,尽管是出于“倒卢”的目的,又不仅仅是为了“倒卢”,而是为了将帝位传承程序恢复到正当合理合法轨道,以期求得帝国的长治久安。

另外一个记录者,说到了相近的一个故实,也可以约略见到赵普的自信。

说赵普生病很久,很严重,就将自己最珍贵喜爱的双鱼犀带解下来,交给亲吏甄潜,请他到上清太平宫去禳灾祈福。道士姜道元为他叩拜冥界大神。对大神说:“赵某,乃是开国功勋之臣,为何有这么深的冤魂牵累而不可避解?这个冤魂是谁呢?”大神在一个巨大的牌子上,用淡墨书写了一通。浓烟在巨牌之上缭绕,字迹难辨,但看清了牌子后面一个“火”字。

姜道元就将这个结果告诉了甄潜。

赵普听说后,说:“我知道是谁了,必定是秦王赵廷美。当时是他与卢多逊派遣堂吏跟赵白等人阴谋交结,败露后导致一场大祸。我有什么错!”

半世评语

赵普在太平兴国七年(982)四月复相,不久扳倒卢多逊,贬谪赵廷美,正在雄心勃勃要做一番更大事业时,第二年,太平兴国八年(983)十月,借着赵普谦逊,表示要退休的意见,太宗再次将他下放外地,到武胜军(今属四川广安)去做节度使。两个月后,赵普启程,太宗在大殿宴请他,并写了一首诗相赠。说是诗,其实真不是诗,七言四句,几乎都是说“理”,这也是宋人诗歌的一个特点,太宗这一篇更过一点。不过算是给赵普的一个半世评语,也算精当。诗云:

忠勤王室展宏谟,政事朝堂赖秉扶。

解职暂酬卿所志,休教一念远皇都。

赵普已经六十多岁,到地方做节度使,明显已经不能再备“枢轴”。他在自愿进入“枢轴”位置后,帮助太宗完成了“嫡子继承”的制度化设计,而后,不再属于“枢轴”人物了。这事多少让他有点意外,失落感是应该有的。他没有张良那种急流勇退的隐士情怀,他一直属于廊庙之才。不能在中央工作,他无法猜度原因何在。往日的荣光,谋士的尊严,都让他感到了一种失败。

当太宗将这首诗赠给他时,他甚至有了不真实的感觉,那种迷离惝恍,与他往日的精明强梁判若两人。无数往事开始涌来,他对太祖讲述不要传位晋王赵光义的冒险,他阻止太祖任命符彦卿的苦衷,他将太宗门人姚恕无意中除去的蹊跷,他从冯瓒行囊中搜出贿赂晋王府邸幕僚的赃物……这些,都是当初太宗对他失去信任的原因。现在,太宗完成了大宋权力再分配的蓝图,我,赵普,没用了!失落中,赵普恰如其分地哭泣了。他捧着太宗的诗,哽咽道:

“陛下赐臣诗,臣当刻石,让它随着臣,与朽骨同葬九泉之下。”

一番话,太宗也动容。

第二天,太宗觉得应该解释一下这个事,就对左右说:“赵普对国家有大功勋,朕在布衣时我们就曾经在一起游历各地。现在他已经很老了,朕不想再用这么劳累的机务麻烦他,所以给他选了个好地方,让他能够‘卧治’。所以写了诗来宣导我的意思。赵普很感动很激动,朕也跟着流了眼泪。”

名相宋琪对太宗说:“赵普昨天也到了我们中书省,拿着陛下的诗,哭泣着跟我说:‘此生余年,已经没有继续报答陛下的机会了,希望能有来世,能够再效犬马之劳。’臣已然听到赵普这一番话,现在又听到陛下这一番讲述君臣际遇的缘分,君臣始终之分,可谓两全了!”

后来赵普又做西京留守,到了淳化年间,赵普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就多次上表请求退休。太宗给了他更优厚的待遇和职称:太师、魏国公,享受宰相级别的俸禄。

淳化元年(990)七月乙巳(十四日),赵普卒。

第二天,太宗得到讣闻,很悲痛,对近臣说:

“普事先帝与朕,最为故旧,能断大事。向与朕尝不足,众人所知。朕君临以来,每待以殊礼,普亦倾竭自效,尽忠国家,真社稷臣也。闻其丧逝,凄怆之怀,不能自已。”

赵普侍奉先帝和朕,是我们故交中资格最老的人物。赵普对大事有判断,能决断。但他以前有跟朕不对付的地方,这些众人皆知。但朕君临天下以来,经常以特殊的优厚之礼节对待他,赵普也能倾尽忠节为国家效力,真是“社稷臣”啊!听说他病逝,我感到太难受,太凄怆啦,几乎没有办法控制我自己。

说着就流下泪来。左右都受到感动。

赵普这一生有很多故实,在史馆流传,在廊庙流传,在江湖流传。

《邵氏闻见录》记载一事,则可以看作赵普的另一面。说赵普年轻时游历长安,听说唐太宗李世民的墓被盗,骨骸流入民间。他于是花重金购置这些灵骨,葬在昭陵下。曾经有一个当地富豪,藏有李世民的脑骨,要价很高,赵普很艰难地得到了,一同收葬。赵普此举不同寻常,不必诛心地分析他为何如此做善事,能够收留亡人骨骸,重新下葬,就是对生命的尊重,值得表扬。

“天伦为重,大位为轻”

卢多逊当朝时,为政专断,赵普当朝时,事实上比卢多逊还要专断。当时太宗已经放开言论,而且多次下诏,求言。但赵普要求臣僚们上殿,如有奏章,都要先给他看,奏章中必须删除“诋斥时政”的文字内容,才允许登对。又是那个田锡,正在做谏官,曾经议论此事,但赵普比卢多逊好一点的是,没有责怪田锡,史称“后乃少息”,以后这类事做得少了点。

但他对卢多逊就没有那么宽容。说起他与卢多逊的分歧,很可能源自一个小小的糗事。据说赵普做枢密使时,卢多逊为翰林学士。有一天二人共同奏事,当时太祖刚刚改元名“乾德”,因此对二人说:“这个年号自古以来没有过。”似乎很得意。赵普就从旁边跟着赞美,说“乾德”二字怎么怎么好。但卢多逊说话了:“这个乃是伪蜀时用过的年号。”太祖大吃一惊,赶紧令人检查历史记录,果然,前蜀后主王衍曾经用过这个年号。太祖不免生气,于是拿起毛笔来,在赵普脸上画花脸,一边说:“你怎么才能像人家卢多逊,那么有才!”弄得赵普一个晚上没敢洗脸,第二天见了太祖,太祖命他洗去,他才洗去。

赵普本来对卢多逊就有不满,这事之后,就更结了个梁子,心中藏了近二十年,最后有了“倒卢”活动。

据说陈桥兵变,太祖第一次进入后周宫殿,看见宫中嫔妃抱着一个小男孩,就问这是谁。原来是周世宗柴荣的儿子。文武多人在太祖身旁。太祖问如何对待这个男孩。赵普说:“去之。”最后太祖没有“去之”,而是将他送给了潘美,由潘美养大成人。

事见宋人王巩的《随手杂录》。赵普后来扩大了赵廷美与太宗间的猜忌,直接推动了赵廷美案,对伦理主题,赵普并没有足够敬畏,因此,我相信这个记录是真实的。用小说评论的话说,就是:符合人物性格。

赵普始终没有明白:他在政治上的胜利,并不意味着他在伦理上的胜利。王夫之批评他,更多也是伦理方向的批评。在传统理念中,伦理,大于政治。用王夫之先生的话说就是:“天伦为重,大位为轻。”

这是赵普一生没有参透的义理。事实上,也是近世以来,很多政治家思想家没有参透的义理,或者说,故意不想参透、不愿接受的义理。

《宋论》中的四个观点

《宋论》中,王夫之先生对“赵廷美—卢多逊”大案,给出了几千字的评论,堪称字字珠玑。读懂这一篇史论,对理解传统圣贤理念,理解政治与伦理的关系,甚至,识别“仁人”与“鄙夫”,看清近世身边的大事与小事,从此获得洞察世界的思想穿透力,都是一种虽然未必令人赞同,但足够意味深长的思想启发。从头梳理这一篇史论,于本书似无必要,只略说一说文中的四个观点。

第一个观点:辨识仁与不仁之人,有一个铁门限,就是在父子、兄弟、夫妇这类人伦关系中。即使这个人从中挑唆,制造亲情流血罹难之案,而结果大有利于“我”;即使与这个人谋划大事时,他可天才决断;与他讨论机密,他能守口如瓶;与他处于危疑之际,他也绝不动摇,但这仍然是一个不仁之人。而不仁之人,不可以将国家命运托付于他。在王夫之看来,像张子房这样的人,投项羽、投刘邦,用“忠谨”来评价,似乎不够资格,但是当他面对刘邦父子之间的关系时,就好像自己的痛楚,委曲地为刘邦讲解譬喻,深深地护持父子之情,“以全其天性之恩”,这样的人才是仁人,而赵普不是。

第二个观点:赵普很有可能怀有篡权夺位的野心。赵普的隐情,就像当年杨素面对杨广、徐世面对武氏的隐情。杨素的儿子杨玄感反大隋,其实正是杨素平时的志向,假如杨素不死,大隋的隋炀帝杨广,不过是乱隋而后可被剿灭的中原肥鹿,杨素很有可能取而代之。徐世的孙子徐敬业反大唐,其实正是徐世平时的志向,假如徐世不死,大唐的武则天皇后,也不过是乱唐而后可被剿灭的中原肥鹿,徐世很可能取而代之。所以杨素拥立杨广,徐世拥立武后,都有取而代之的野心。赵普之所以在赵德昭赵德芳死后,决计拥立太宗,就是要借“兄终弟及”而乱大宋,如果太宗不保,或太宗身后,大宋又是一孤儿寡母天下,彼时,赵普操纵宋室会更自由,那又是中原鹿肥之际。之所以如此猜测赵普,并不难知,看看赵普在太祖时,所有的谋划几乎全部指向宋初的故旧元勋,兵权固然收掉,但赵普却获得了大权。唐代灭亡之后,“鄙夫”比比皆是,脏污了天下,而无法洗濯干净,赵普以一个优异的“幕僚”身份,沉溺于权谋中,与那个知名的“鄙夫”冯道是一样的人。

第三个观点:赵普诱导人主戕杀其天伦情感,犹如当年要对周世宗的后人斩草除根“去之”一样,几乎没有忌惮之心,这等不仁不忍,“太宗觉之矣”。所以,给赵普的酬赏虽然很隆重,但在大案结束,还是将托国大事寄托于后来崛起的李昉、吕端等人,而赵普则再次罢相,老死于家中,所以,大宋宗社才算平安。宋琪所谓“君臣两全”的说法,事实上也暗含了赵普的危机——太宗没有将赵普置之于法,是赵普的幸运。

第四个观点:卢多逊试图看守住伦理大义,而不计个人荣辱。当初赵普在太祖面前说太宗的坏话,一如后来在太宗面前说赵廷美的坏话。这些,卢多逊都有感觉,所以在太祖时,卢多逊就与赵普不和,试图保全太宗;等到了太宗时,卢多逊又想保全廷美。杜太后的遗命虽然不符合“嫡子继承”的古制,不合法,不正当,但是如果违背这个遗命,猜疑一起,则兵火就会跟着而起。但“天伦为重,大位为轻”,所以卢多逊与赵普比较起来,“立心远矣”。

疯癫长子赵元佐

“赵廷美大案”中,有一个特立独行的人物,在历史的幽微深处,孤独地闪耀出传统圣贤肯认的高贵之光,他就是楚王赵元佐,太宗的长子。

史上记录的是,他几乎在癫狂状态中,度过了一生。

太宗赵炅有过三个皇后:尹氏、符氏、李氏。

尹氏,太宗发妻,滁州刺史尹廷勋女,早薨。太宗践祚,追封为淑德皇后。

符氏,魏王符彦卿第六女,后周时嫁给赵光义,太祖开宝八年(975)薨。太宗践祚,追封为懿德皇后。

李氏,名将李处耘之女,太祖介绍给太宗为妻。太宗践祚后,于雍熙元年(984)立为皇后,史称明德皇后。

太宗另有贤妃、德妃、贵妃、淑仪多人。

内中一个李贤妃,乃是防御使李英的女儿,贤德有名,太祖听说后,为太宗延聘。太宗践祚,封为夫人。她生了赵元佐、赵元侃。赵元侃后来更名赵恒,就是大宋第三任皇帝宋真宗。但李夫人死得太早,太宗践祚的第二年,她就病逝了,还来不及封妃封后。真宗时,先追封母亲为贤妃,又进上尊号为皇太后,有司继上谥号元德,故史称元德李皇后。

赵元佐是太宗长子,真宗的大哥。赵元佐出生于乾德三年,公元965年;真宗出生于乾德六年,公元968年;元佐大元侃三岁。宋太宗出生于后晋天福四年,公元939年,大元佐二十六岁。

元佐是太宗的第一个儿子,长得酷似老爸,又禀性聪明机警,所以宋太宗非常喜欢他。据说他十三岁时,曾跟从太宗在近郊田猎,当时还有契丹的使者来,也在一起。太宗看到一只兔子在御辇前出没奔跑,就让元佐射箭,元佐张弓,一发而中。众人叫好,连契丹使者也感到惊异。

元佐可能确有异禀,他一直喜欢独居,不愿意见客人;太宗驾崩后,更是如此,但常常能预知要发生什么事。真宗时,看到元佐疯疯癫癫,就派了著名的术士管归真到元佐府邸,去为他祭祀祈祷,消灾求福。左右还不知道这个事,元佐就说:“管归真来了。”真宗听说后,也很诧异说:“难道真的有什么神异的东西依附在他身上了吗?”

元佐是因为四叔赵廷美案而疯掉的。

在此之前,他还跟从父亲平定太原、征讨幽蓟,很正常的一个人。从皇子宫邸出来后,为检校太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封卫王。初期在中书省工作,后来又迁居东宫,加检校太尉,进封为楚王。这是太宗一心要培养他做“嫡子继承”的节奏。

但赵廷美的案子出来了。

群臣正在议论纷纷,在研究如何定罪。老太傅王溥正在紧锣密鼓地联络诸臣“联署”,已经有七十多人签了名。我推想王溥也一定找过赵元佐,因为元佐当时官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这是宰辅级别的高官,理应“联署”。但我也不难推想,元佐一定是拒绝在这份奏章中签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