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李成梁:努尔哈赤的杀父仇人和庇护神(2)
事实上,当时不论是建州左卫指挥使的头衔,还是建州都督同知甚至都督的头衔,虽然级别不低,听起来也吓人,实际上离开了他们那小小土城之外,其权力便有限得可怜。除了每年来自朝廷不多的财政补贴,他们最大的实惠就是朝廷发下来的敕书。这些敕书的作用大约类似于后来的委任状、特别通行证、特别身份证、特别护照之类,还兼有贸易特许状或今天的进出口许可证的综合功能。只有在这些敕书——许可证规定的范围内,努尔哈赤们才能够把大东北出产的人参、貂皮、东珠等等宝贝,换成他们极其需要的各种生产与生活资料。他们也才能凭借获得敕书的这种特权,控制住自己的部族人众。大明帝国对于边疆包括东北地区成百上千女真和其他少数民族的城主、部落头人、土著酋长的控制,凭借的就是敕书——政治、经济羁縻再加上军事威慑这两条腿。
努尔哈赤即建州爱新觉罗家族就是这几十上百个部落酋长中的一个。从当时辽东——东北的情形判断,他们实在没有理由比其他土豪酋长更应该被高看一眼。这种情形在敕书分配中也可以看出:当时,中央政府发给东北地区女真部族的敕书可能一共有一千五百道,建州三卫合计可以分到五百道,而努尔哈赤祖父、父亲总共才可以拿到三十道。
问题在于,有证据显示,迁居到赫图阿拉,即今天辽宁省新宾县境内的努尔哈赤祖父、父亲,与大明辽东总兵李成梁,结下了可能是十分友善的关系。明清史权威人士孟森先生曾经断言:努尔哈赤“与李成梁结托极深”。(孟森《明清史讲义》下)这就使事情变得完全不同了。
努尔哈赤进入辽东总兵府的时间,肯定比大清朝官方史料中所愿意承认的时间要早得多,他在那里逗留的时间也要长得多,很有可能在他十九岁分家出来独立生活后不久就开始了。在一些史籍中,分别有努尔哈赤曾经做过李成梁的书僮、侍卫、侍卫长,甚至被李成梁收养为义子的说法。这些记载,显然不应该被看作是凭空捏造。
在众多记载中,都曾经谈到过努尔哈赤逃出总兵府,投奔叶赫贝勒的故事。其实,这段故事的真实情形,很有可能和政治没有太大的关系,而是因为血气方刚的努尔哈赤犯了年轻人最容易犯的错误——在男女关系上出轨,有了生活作风问题。
在斑驳庞杂的史料和传说中,我们大体可以得到这样一个印象:
努尔哈赤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得到了李成梁不错的待遇。他们像家人一样亲切相处,他们之间的关系,甚至达到了这种程度,以至于后来祖父、父亲被误杀,也没有能够妨碍努尔哈赤与李成梁之间的友善与亲密。
在这朝夕相处中,他可能受到了一位美丽多情的汉族青年女子的青睐,而努尔哈赤对这位女子也并非毫无感觉。据说,这位女子不但青春年少、美貌如仙,识文字、通经史,而且慧眼识英雄。总之,中国男人对女性的一切梦想,她都具备。不幸的是,这位女子偏偏是大明帝国辽东总兵、伯爵李成梁将军最宠爱的第六位如夫人(如夫人,即妾)。于是,后面发生的故事就很像那些不入流的电视连续剧了——
这位女子不仅仅给了青年努尔哈赤两性间的男欢女爱,也不仅仅熏陶培养了他对于《三国演义》的热爱,她可能还在努尔哈赤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之前,就洞悉了这个女真族小伙子的雄心与才干,于是在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用自己的生命帮助心上人脱出了险境。最后,好汉起兵造反,并终于成就了一个中国式英雄的光荣与梦想。
这就是在东北地区流传甚广的关于“紫薇夫人”的故事。
据这个故事说,由于上天的启示,李成梁曾经一度对努尔哈赤动了杀机,这位“紫薇夫人”用自己的生命,帮助努尔哈赤脱险。后来有一种说法,说是努尔哈赤成了大金国的天命皇帝之后,曾经莫名其妙地册封一位不知姓名的汉族女子为“歪梨娘娘”,原因是这位女子为了保护并拯救努尔哈赤,把自己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梨树上。今天,在辽宁省北镇市,有一位广受崇拜的神灵“歪脖老母”,香火极盛,前去朝拜者络绎不绝。有人坚定地证明说,这位“歪脖老母”极其灵验,以至于有人已经将朝拜她的号召,制作成巨大的招牌,矗立在连接关里关外最重要的高速公路旁。我们知道,李成梁时代与努尔哈赤早期的大明辽东总兵府并不在辽阳,更不在沈阳和抚顺,而恰恰是坐落在广宁——就是今天的辽宁省北镇市。这几件事情中似乎具有某种神秘的联系。
这个故事对于中国男人来说应该是再熟悉不过了,因为这里说出了他们几乎所有人白日梦中的主要内容。
这种事情在我国知识分子的笔下和民间并不罕见,因此也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毕竟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一些不是那么神圣崇高的字眼。李成梁不会感觉愉快,努尔哈赤也会觉得有愧于老长官。因此,这些富有人性意味的事迹便常常被大清朝权贵和史官们刻意掩饰和歪曲,变成了神话故事,以证明天意的不可违和造反、叛逆的正当性。
在关于汗王的传说中,这个故事变得已经很不浪漫,充满了令人厌恶的天命说教和神灵鬼怪。在那里,努尔哈赤“脚踩红色七星”,贵不可言,惹得脚踩黑色七星的李成梁妒忌如狂、杀性大起;而那位美丽的如夫人则成了天命的捍卫者,立志要为肩负上天使命的异族青年去死,且死得其所,死得毫无悬念,死得心甘情愿,莫名其妙。于是,本来就缺少人文情怀的中国文人的白日梦,一变成了基本没有人性的最高统治者及其奴才们的意淫,再变则成了恨不得全国人民都为他们去死的政治教化,变成了大清朝意识形态工作者神化自家领袖、表达自己对领袖热爱程度的一项努力。对此,我们应该并不陌生。
这一事迹,在《清史稿》中可以看出一点蛛丝马迹。
可能是关于那位“紫薇夫人”的传说过于广泛,或者是说明这一点有助于增加努尔哈赤形象的辉煌,于是在《清史稿》中,我们可以看到上述故事的一点影子——
翻开四十八本《清史稿》的第一篇,先是对清太祖努尔哈赤的整体介绍:该人“仪表雄伟,志意阔大,沈几内蕴,发声若钟,睹记不忘,延揽大度”。大意就是此人仪表堂堂,志向远大,深有谋略不外露,且声若洪钟,过目不忘,与人交往时度量很大。接下来,说到努尔哈赤在他的祖父、父亲被误杀时,和他的弟弟舒尔哈齐于乱兵中被抓进总兵府,然后说到努尔哈赤脱出李成梁的总兵府时,该书记载道:“成梁妻奇其貌,阴纵之归。”(《清史稿》卷一,本纪一,太祖本纪)就是说,大明辽东总兵李成梁的妻子惊异于努尔哈赤的相貌,于是背着人悄悄把这个家伙放跑了。
这种前言不搭后语的记载,显然让人有理由做出更加符合逻辑与常识的猜想。
比较起来,倒是上述英雄传奇好像更加可信一些似的。
大明万历十五年(公元1587年)以后,万历皇帝从不上朝开始,逐渐开始了他长达三十余年的消极怠工,被他的臣子公开批评为“酒、色、财、气”四毒俱全的皇帝。而此时的李成梁也年过花甲,达到了人生事业的巅峰,然而也就是从此,从谎报军情开始,和自己的皇帝一样,进入了几乎是不可逆的葬送帝国辽东事业的末路生涯。
这件事情并不大,发生在万历十八年(公元1590年)。当时,一股敌寇侵入辽阳、沈阳、海城、盖县一带抢掠。李成梁秘密派遣一支奇兵出塞袭之,结果遭遇埋伏,战死一千余人。按理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常胜将军打了一次败仗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何况这是历史记载中,我们所能看到的李成梁第一次失手。然而,李成梁却在报告战果时,隐瞒了战死的人数,只上报杀敌二百八十人的战功。此时此刻,帝国上下大约已经习惯了将军的神勇,于是没有什么人深究,将军自然受到了表彰。我们知道,那些中国官场上的坏事,但凡开了头,就会如同从山上飞滚而下的巨石,不到能量耗尽便极难停下。有了这第一次之后,从此我们在史书的记载上,便只能心情黯淡地一再看到,李成梁一发不可收拾,谎报军情战功之事屡屡发生。
在此期间,一些与一代名将并不相容的事情,也开始在李成梁身上出现,且愈演愈烈。《明史》记载,李成梁镇守辽东二十年,师出必捷,威震绝域。不但他的子弟,就连他家里的仆人都成了高官显宦。他的九个儿子中,李如松、李如柏、李如桢、李如樟、李如梅五人当上了总兵官,李如梓、李如梧、李如桂、李如楠四人官居参将。他的四个兄弟和两个侄子也都官居参将或副总兵。他的部下有几位甚有出息,成为独当一面的将领;他家中的奴仆也颇有几位既富且贵者。
贵极而骄。李成梁父子居住的铁岭卫,曾经只是一个相当于小小县城的卫城,如今那里修建起了大片大片高大豪华的亭台楼阁,歌台舞榭之胜号称甲于一时。一时间,弦管夹道,灯红酒绿。据说,这小城内,光是娼妓就有二千多人,莺歌燕舞,煞是好看。
此时的李成梁不但谎报军情,而且开始杀良冒功,贪赃枉法,行贿受贿,乃至于最后,整个辽东的商民利税都被他一个人所侵吞。然后用这些钱财贿赂各级政府官员,笼络对他有用的中央机关干部,使宫中朝上的权贵机要人物被他喂饱后,为他奔走卖力。史书记载的原文是:“全辽商民之利尽拢入己。以是灌输权门,结纳朝士,中外要人无不饱其重赇,为之左右。”(《明史》卷二百三十八,李成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