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帝国三百年3:赵匡胤时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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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偃武修文(1)

大宋立国伊始,老赵从地方收回司法权,制定《宋刑统》,提出著名的刑律方针:禁民为非,乃设法令,临下以简,必务哀矜。除文明立法之外,他还巡视国子监,重视儒学,师法古圣,身体力行,教化天下,并对科举进行了政策性调整,确保公平取士。国家的文治格局慢慢走上正轨。

“微行”遇冷箭

陈桥事件后,慕容延钊抵御北汉契丹来侵,前锋已经驻屯真定(今河北正定)。太祖受禅后,当即派遣使者给慕容将军带去诏书,许以“便宜从事”,允许他根据前方形势自行裁断。慕容延钊于是巡视河北边境,严加防范。北汉、契丹逡巡归逡巡,觊觎归觊觎,但闻听慕容延钊大军在前,未敢轻举妄动。

不久,老赵等到了慕容延钊方面的来报,史称来报的内容是:“契丹与北汉兵皆遁去。”他们闻听老赵登基,已经不是后周幼主的天下,入侵中原之意顿消,再南下,已经没有胜算,所以只好撤兵--或遁去。大宋新政初建,赖慕容将军而安定了北境。慕容延钊被宋太祖授为殿前都点检、同中书门下二品。

公元960年2月,农历正月,初春的日子,赵匡胤住进了原后周的禁宫。老赵几乎来不及享用种种“帝王之乐”。他依旧过着那种简易的日子。

心里想的却是天下大事。老赵喜欢“微行”,以便于“阴察群情向背”。他大约想起了古来帝王“微服私访”的故事,于是也常常“微行”。但这类行动给保卫工作带来难度,于是有人劝谏他注意安全,帝王嘛,深居简出为要。但老赵听后大笑说:

“帝王之兴,自有天命!过去周世宗见诸将长得方面大耳,有帝王之相者就借故杀之,我老赵终日侍奉在世宗左右,他也不能害我啦!没关系,谁有这个帝王命格,任他自为就是,我老赵不禁!”

从此“微行”更加频繁。但是“微行”虽然没有遇到麻烦,第一次公开出行却遭遇了袭击。宋人朱弁《曲洧旧闻》,说太祖即位后,车驾初出,过一桥,忽然有飞矢来射黄伞。禁卫一时惊骇,老赵却干脆敞开袍子,笑着说:

“教他射!教他射!”回到宫内后,左右力请捕贼,老赵不允,久之,亦无事。老赵此举,很像大帝柴荣。当年,老赵跟从柴荣征淮南,克寿州城时,曾经亲眼看到柴荣的镇定。时寿州守将刘仁赡猿臂善射,发无不中。周世宗坐帐幄中观战士攻城,刘仁瞻觑见黄罗伞盖旁的帐内有人,忖度就是柴荣,于是,从城上搭弓射之。说那箭镞在御座前数尺就会降落。左右惊愕,都来谏请世宗避一避。柴荣说:

“要是一箭就射杀一个天子,天下还有天子吗?嘁!”柴荣不但不避,还命左右将御座抬到刚才箭落处,等着继续来箭。刘仁赡的箭又到了,结果又在几步远之外落地。这箭,伤不到周世宗。刘仁瞻知道后,将弓箭放下不再狙击。他对左右说:“这是天意啊!不是我不能射中他!但吾世受国恩,兄弟之中行伍多人,如果不能治危捍敌,宁静边境,给君父带来忧患,吾甚耻之!现在虽病但犹能奋力执戈,与诸君背城血战,死于旗鼓之下,乃吾之分。终不以大丈夫之节屈身以事二姓!”

这一段记载见于宋人龙衮《江南野史》。龙衮评论此事道:“以周世宗之神武确断,当矢石而不惧。予观自古帝王之达者一人而已。”这个评论不确,因为赵匡胤也是这样的人。

老赵是真的相信天命在兹。他遇到敌对势力放冷箭,却没有追缉刺客,确实了不起。想想如秦始皇博浪沙遭遇刺客,没有搜索到刺客,竟然扫灭周围多少平方公里的人烟,就知道老赵与嬴政不是一类人。所以我有一个说法:

同为皇权制度下的帝王,与同为民主制度下的总统一样,良莠不齐;说帝王皆是混蛋,就跟说总统都是圣人一样糊涂。人的丰富性决定了人的多样性。以职业之不同而界定人性之不同,必生谬见。

老赵不追究暗杀团伙,不问何故何因,此即静穆简易。船山《宋论》,最为欣赏的就是老赵的行事简易之风。盖天下初定,特别需要休养生息,而“民之恃上以休养者,慈也、俭也、简也;三者于道贵矣,而刻意以为之者,其美不终”。为君王能坚持“慈、俭、简”三字,实为天下福音,但又不必刻意为之。在船山先生看来,汉代文景之治,两代君王称得起“慈、俭、简”三字,但行事未免刻意,赵匡胤则全出于自心。船山先生认为宋太祖赵匡胤完全当得孔夫子“善人为邦百年,可以胜残去杀”之境。我赞同此议。

老赵有时会在后苑弹雀。有一次,臣下称有急事请见。老赵赶紧扔下弹弓子来见臣下,但一看这位所奏不过是一个很平常的小事。于是大为光火,厉声质问。这位失名的臣下(行事风格很像赵普)对曰:

“臣以为所奏之事再不急,也比在后花园弹雀子急!”老赵闻言更来火儿了,举起身边的斧钺就撞击臣下的嘴巴,结果撞下俩门牙来。这位臣下慢慢蹲下,将牙齿拾起来放入怀内。老赵气未消,骂道:

“你这家伙藏那俩牙,是准备起诉我做呈堂证据吗?嗯?”臣下对曰:“臣不能起诉陛下,但是自当有史官书之。”

老赵听到这话,居然一下子就--觉悟了,连忙赐给他金帛慰劳。事实上,他是惧怕历史。中国史,具有“类宗教”性质,让人在作恶之前对身后之名有所忌惮。越是位尊德高之人越是惧怕历史。位高而无德之辈,不信头顶三尺有神明之辈,不怕历史--他们什么也不怕。这个“弹雀”的故实,是可以考见赵匡胤内心“敬畏”的有趣案例。他不是一个“无所畏惧”的人。他内心有神明,可以从他每年都要做郊祀、祭太庙,敬告天地祖宗的事实得到证明;他终生敬天道,可以从他的自信坦荡以及戒惧惕励而行事的风格得到证明;他信奉儒学之春秋笔法,对历史书写有虔诚的敬畏,可以从“弹雀”故实得到证明。

一般来说,人在宇宙中的处境,省略了神恩、天道以及历史感之后,就会成为一个彻底的无所畏惧者。但这种“无所畏惧”恰恰又是最为孤寂恐惧的。因为他的精神世界将为绝对的无助所支配,他的经验想象世界彻底无援--神恩不来眷顾、天道不来垂注、历史也与他绝缘,他将在“死了拉倒”的酸心硬语中孤零地走入虚无。虚无,给他隐秘、深邃的颤栗与恐惧。这是俗世的疯狂、冷漠与麻木最实在的哲学背景。而内心有所敬畏的人,不会体验虚无,因此他的精神世界丰富而又实在,在无限的想象中体验绝对的超自然力量,不会颤栗、不会恐惧,因为他知道:他与神恩、与天道、与青史,同在。顺便说一句:儒学,在引导帝王建构价值观的方向上,很大程度是在培育他们内心--有所敬畏。

老赵有孩子气,有军阀气,更有圣贤气。知错即改,看似容易,却难于做到;特别是当场认错。有错不算错,不改才是错。所以《论语》中,孔子要说:“过而不改,是谓过矣。”宋代大儒要说:“知过而能改,闻善而能用,克己以从义,其刚明者乎?”(《二程粹言》)这种坦荡,就是一种“刚”且“明”的圣贤气象。只有内心保有敬畏的人,才可能自我培育起这种道德成果。我以此衡老赵,老赵当得。

老赵的“三条宝带”

建国伊始,老赵率先做了三件事:从漕运和赈灾开始解决民生问题;从政策改进开始解决偃武修文问题;从礼葬韩通开始解决士大夫道义问题。

东京汴梁是当时一大消费城市。帝室、百官、士庶、军马所需,大多仰仗于漕运。四方流往汴梁的各类物资,匡算下来,仅仅几十万士卒,每天就需要几十万斤口粮。史称“岁漕百余万石”,假定是一百六十万石,就有近十万吨的规模,每天必须有两百吨粮食从外地运来。这还不算近百万市民所需。而这些南方的粮食北上,最便捷的方式就是水运。所以河渠通畅,多年来都是执政至为关心的问题。老赵上台伊始,往汴梁的几条河道,因为战争,已经连年淤积,更需要浚治。就在第一次御前会议上,老赵提出了漕运问题的解决方案。

老赵之前,历朝历代,调集丁夫开挖河道,所有糗粮皆由河工自备。老赵认为此类历史性盘剥过于苛刻。于是下诏,从此河工食用“悉从官给”,都由官方供应,且“著为令”,并且从此以后,成为一种制度性安排。

帝国的文明之象开始了点点滴滴的推演。当时的漕运,有汴河、惠民河、广济河、黄河四水,史称“漕运四河”。

但黄河治理是另外的故事,实际上历代所着力的是其他三条河。汴河,也称“通济渠”。隋炀帝时已经开挖,属于大运河的一段,自洛阳西苑引两条天然河水入黄河,再入汴水。然后循春秋时吴国开挖运河故道,引汴水入泗水到淮水。主干在汴水,人工开挖,故也称汴渠。

惠民河,在开封西南,大宋开挖的运河。广济河,是接收山东潍坊一带收取租赋的漕运河道。先经由清河(也称济水)起运,跨黄河,过几个州郡,进入广济河,由广济到达汴梁。这河,后周时已经开始治理,大宋继续,先后引汴水、金水注入广济,与黄河勾连。河在开封城东,西流,经过今天的河南兰考,到山东,注入梁山泊,下接济水。因为河道拓宽至五丈,故又称“五丈河”。工程不小,后周、大宋两代人的时间都在“五丈河”上付出了汗水。

诸河都有淤浅的时候,尤以五丈河最为严重。于是老赵借春初的农闲季节,调集河工,大兴力役,史称开浚之后,“始得舟楫通利,无所壅遏”--才开始舟船通行便利,没有了阻塞拥挤的现象。为了修治五丈河,老赵还常常要到治河现场去“督课”,亲临现场监督考核。最初,这些河工们是没有口粮的,老赵看着一个个黑红的脊梁在河道上起伏挖掘、穿梭来往,有了恻隐之心(史称“上恻其劳苦”),特别下诏:每人每天给米二升,并命令天下各地的役夫,都要照此办理。这个办法一直贯彻大宋帝国始末。史称“遂为永式”,于是成为永远的规则制度。

修浚河道,解决了大汴梁城的日常用度问题,老赵也有得意的时刻。有一次,吴越国的国王钱俶入朝,向老赵进贡了一条“宝犀带”,也许是由犀牛皮制作,嵌满了珠宝的腰带,老赵看过后,回过头来对钱俶说:“我有三条宝带,与你给我的这个不一样。”钱俶很自信,认为“宝犀带”乃是吴越国良工精心打造,世间罕有,于是请求老赵拿出那“三条宝带”来开开眼。老赵笑道:

“汴河一条,惠民河一条,五丈河一条。”钱俶听后,顿时明白了帝王之道在民生不在享用的大道理,不禁大为愧服。由此可见宋太祖赵匡胤的格局,远不是钱俶这样的国君可以达到的。

老赵践祚的前一年,河北谷物丰收,导致谷贱伤农;老赵登基伊始,即下令“高其价以籴之”,高价收买农民手中的粮食,以此保障农民利益。

但中原诸道,有地方丰收,有地方绝收。老赵知道后,又派出使者到各地分赈闹粮荒的州郡。

这是由政府介入而解决民用、战备粮的储备问题,是传统中国的荒政(荒年政制)、良政之一。战国时代的魏国、汉代初年,皆有此类设计,古称“常平仓”。方法是:某地粮价低时,由政府适当提价收购;某地粮价高时,由政府适当降价出售。这类“金融政策”,既避免了谷贱伤农,也避免了谷贵伤农,应该是调节粮价、平抑市场、储粮备荒以供官需民食的一项优良国策。

但这类工作操作起来有难度,故历史上考察,并不经常施行。大宋帝国在太宗赵光义时代,完善了这个“常平仓”制度。大宋帝国的文明力量就在于:只要是利国利民之举,几代人都会为之努力,万难不避。

元代佚名撰《宋史全文》引吕中议论老赵开仓放粮事,大意说:太祖甲辰即位,第二天乙卯日,即遣使往诸州赈贷。岂有得天下之初,要用这个来沽名钓誉的事吗?上天惠民,应该遵从天命。当时之民,苦于干戈、赋敛、刑役很久了。为人父母,见子弟之饥寒,则万难不避也要救助。太祖赵匡胤此举,与周武王下车之后,就散财发粟给饥民,那种圣贤的仁爱之心,是一样的。

我认为这不是溢美之词。老赵赈灾是常事。

翻看《续资治通鉴长编》就会发现,触目皆是“赈灾”“免租”的故实。我据该书统计,太祖一朝十七年,“赈”字出现二十四次,“蠲”字出现三十二次。“赈”是国家放粮给百姓;“蠲”是国家免收百姓租赋。这样放粮、免收,国家自然就会减少收入,但这样自动减少收入,实实在在给百姓利益的国家调控,每年要做三次以上。我在阅读历史记录中,还没有发现哪个朝代曾经有过这样令人感动的民生政策。

乾德二年,更有一道诏书给地方长吏言:如果地方有灾情,“即蠲其租,勿俟报”。如果遇到灾害,正赶上收租,就要马上蠲免,不必等到上报后批准。

这一德业,三皇五帝以来,不曾见有。尤为令人钦敬的是,这类德业,只在历史记录中夹带提过,不仅帝王不再自我吹嘘,大臣文人们也不做恭维逢迎之语,似乎:这事就应该这样做!

大宋帝国“做好事”一向如此--从不做自我旌表。

盘剥寻租的恶性

官方的制造业场所称为“场院”,地方的“场院”,除了由所在地直接调用租赋维持“场院”工作外,还由朝廷拨给粮草支持“场院”工作。等于“国税”“地税”都有一部分流入“场院”。“场院”工人多为军人,属于半军方机构。但朝廷负责盐铁、户部、度支的财务官三司使,下达的文件中又有规定:拨出的经费如果有“羡入”(盈余),可以上报朝廷,朝廷将据此而给“场务”官提成。这个法子五代以来一直如此施行。

宋初,有个地方官名叫张全操,他反对这个做法。他认为这样将会助长“场务”官从中渔利。乾德四年,他给皇上上书说这个事。赵匡胤马上下诏:

孔子有言:“出纳之吝,谓之有司。”如果在规定之外还有盈余,这一定是对下属的克扣所致。张全操上言:“三司令诸处场院主吏,有羡余粟及万石、刍五万束以上者,上其名,请行赏典”,这么多盈余,如果不是多倍收纳民租,私减军食,如何可以得到?要追问此事,不要颁行三司的做法。以后,除了官方规定的消耗数额之外,一切严加禁止!

“羡余”也即“盈余”,这个事,值得一说。这是历来对地方官考核的指标之一。官方要组织国家力量经营各类制作,就要有预算。一般的预算都会做得比较公允,年底核算,一般都差不多用光。但场务官有时在组织地方租赋时,往往会“超指标”榨取,这样就有了所谓的“羡余”。而朝廷鼓励“羡余”并愿意从“羡余”中拿出一部分奖励场务官时,场务官榨取百姓租赋就有了“动力”。朝廷如果不知道这个局面,那就是无能;如果知道,不来终止,那就是无道。朝廷在很大程度上是明知此事也睁一眼闭一眼。无论无能抑或无道,纳税人都要承担这个被剥削的恶果。

史上对唐德宗时的“羡余”恶政记录颇详。大意说:德宗时国用不足,因此有专门聚敛的心思。地方藩镇知道德宗的心思,就向朝廷进奉“税外方圆”“用度羡余”来买好。其实,这个“税外”的“方圆”

(就是孔方兄啦),以及“用度”的“羡余”,有两个部分组成。一个是扣留“常赋”,假设:朝廷拨给一万,他留三千;地方收取一万,他报七千。这样里外里,就有了六千的“方圆”或“羡余”。第二个部分是“增敛”,这一块主要在“地税”,假设:按规定要敛税一万,他敛一万三千;如此,又有了三千的收入。总合起来,他额外寻租九千。这还不包括他可能克扣的工人报酬。但这九千,他并不完整上报为“方圆”或“羡余”,他报二千(史称“所进才什一二”,进奉给朝廷的不过是扣留“常赋”和“增赋”的十分之一二);朝廷再返还给他一千作为奖励;这样,一年下来,他可以净得八千。

这里的数字都是设想的,但路数就是这个路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