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探亲
春日迟迟。时值暮春时节,天却骤然凉快下来,几场细雨过后,草木愈发萋萋茂盛。
香兰把自己的金银细软贴身放好,又将两件衣裳放进芍药撒花的包袱里,迈着轻快的步子从知春馆走了出去。此番是她到知春馆之后头一次回家探望,青岚因林锦楼在东厢用了饭,心情正好,故而香兰一提回家看看便准了她第二天的假,还说太晚了便在家住一宿,明日一早开府门回来也使得。
香兰自然欢喜,急急忙忙的整理一番,第二天一早便出了府。香兰家住在林府后街的巷子里,因她升了二等,二门上要派个婆子同她一起回家。那婆子姓蔡,生得矮小精干,对香兰的态度甚为殷勤,笑道:“姐儿是岚姨娘身边出来的,姨娘的身子可好?我们阖府上下都盼着姨娘给大爷添个哥儿,也算是天大的喜事。”
香兰浅笑道:“姨娘身子好得紧,也劳烦妈妈们都惦记着。”
蔡婆子一边同香兰说话,一边命人备小轿儿,香兰连忙拦住,笑道:“我家就在府后的巷子里,近得很,走两步就到了,何必备轿子大费周章?”
蔡婆子笑道:“我的姐儿,哪个出府的体面丫鬟不乘轿子去?远些的还要备马车呢。你们岚姨娘身边儿的银蝶,原是个三等,出门没什么讲究的,可还应塞给门房几个钱,说自个儿腿疼,让给备了个轿子回家,其实大家心知肚明得很,那是腿疼,要的就是这个款儿……何况……”蔡婆子看着香兰的脸色,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微黄的牙,“何况姐儿住在府后的巷子里,应该是家生子罢?你乘轿子也是给你爹娘长脸,后街那些,捧高踩低的,风风光光回去,也让人高看一眼。”
香兰原本不想坐轿,但听蔡婆子这般一说便改了主意,暗暗赞这老婆子知情知趣,过不久,蔡婆子果然命人备好一乘二人台的绿油布小轿,摇摇的抬着香兰去了。
香兰坐在轿里,时不时掀起帘子往外看,只觉得这几步路程都格外遥远,偏有些胡同狭窄,轿子绕了一圈方才到了。胡同口正有小孩子玩耍,另有几个老妇坐在一处磨牙,见来了一乘轿子都眯起了眼,待看清轿子上下来人是香兰,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香兰给了轿夫和蔡婆子几个钱,请他们酉时三刻再来接,推开院门走进去,只见薛氏正背对着她在院儿里晾衣服,香兰轻快的走过去,喊了一声:“娘!”
薛氏连忙转身,一见是香兰,登时喜出望外,在围裙上抹着手,欢喜道:“你怎么回来了?快,快进屋里。”一把拉住香兰的手便往屋里去,进了屋又是倒茶又是拿吃食,一时让香兰喝刚刚沏好的热茶,一时又让她吃昨天买的五香瓜子,还有上个月邻居家办喜事包的两块冰糖和酥麻团子,忙得团团转。
香兰心里头暖暖的,拦住薛氏道:“娘别忙了,咱们俩好好说说话儿。”又问道:“我爹呢?”
薛氏道:“你爹还在铺子里,等他中午回来看见你,一准儿高兴坏了,昨天晚上我们还念叨你,他还恼恨自己没拦着你进府,也不知道你在府里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委屈,上次你回来,脸色蜡黄蜡黄的,没的让人忧心,我们托人打听,听说你去伺候表姑娘……那表姑娘哪是什么好人,我跟你爹愁得一晚上都没睡着……”说着捏着香兰的手,上下打量,忍不住心疼:“倒是比上次回来强些,还是比离家的时候瘦了……”
香兰鼻头发酸,她在林府里独自咬牙担着风霜,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都忘了自己原来是有人疼爱的,有人将你当玩意儿一样随意作践,但爹娘却永远把你当做心头的一块肉,仔仔细细的捧在手心儿里头。她抱着薛氏的胳膊摇了摇,撒娇道:“我在府里好得很,爹娘别担心,曹丽环已经让太太赶出去啦,如今我在大爷的姨娘跟前伺候,还升了二等呢。”
薛氏喜道:“当真?升了二等了?”
香兰笑嘻嘻的点了点头:“姨娘是个性情宽厚的,还赏了我不少东西”
香兰拉着薛氏坐到炕上,将小包袱打开,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拿给薛氏看,轻声道:“这是我进府之后得的赏。”
薛氏先把玉镯子拿起来举在光底下看了一番,又去看玛瑙金钗和珊瑚耳环,眉开眼笑道:“你只是跟着姨娘的丫头,竟能得这么些赏,真是够体面了。”
香兰道:“大爷宠着姨娘,私下里竟送了个铺子给她呢,更不用说平时的赏赐,另每个月额外再贴补她花销,这点银子对岚姨娘不过九牛一毛罢了。”说着把镯子拿过来给薛氏套在手腕子上,笑道:“这些都是拿回来孝敬你的,妈喜欢哪个就戴哪个。”
薛氏忙把镯子褪下来,塞到香兰手里道:“我一天到晚洗洗涮涮,缝缝补补,戴这些好东西都糟蹋了,你正是爱美的年纪,家里给你置办不出什么,好容易主人家赏点子东西,还是你留着戴。我也是从林府里出来的,知道府里那些势利眼,见人穿戴寒酸便看轻几分,瞅准机会就上前踩上几脚。”
香兰笑道:“我还有呢,这些都是给娘的,再说我也不爱戴这些。”从包里取了针线出来道:“我得了闲儿给你们俩各做了一双鞋,料子是给姨娘做夏衫剩下的,都是极好的绸布,夏天穿着凉快。妈年纪逐渐大了,晚上别再熬着做针线贴补家用,太伤眼睛。这一包是我的例银,够家里用一阵了,可千万别让爹知道,省得他又拿了银子跟那群狐朋狗友一处买酒胡闹。”说着把一个小荷包塞到薛氏手中。
薛氏捏着荷包道:“这些钱我都替你攒着......当你的嫁妆。”
香兰听到“嫁妆”二字有些不大自在,低下头不说话。
薛氏又拿起青岚赏的银戒指看了又看,双手合十念了句佛,道:“你们姨奶奶真真儿菩萨的心肠,你可要记着人家的恩情,好好当差伺候才是。”
香兰拨弄着床上散着的首饰道:“她待我亲厚,我自然会好好报答她。”
薛氏瞪了香兰一眼道:“什么好好报答?你是她的丫头,对主人尽忠是你的本分。”
香兰喝了口热茶,漫不经心道:“不过是投胎投得好,什么主子丫头,我心里从没这个念头,她待我厚,我自然以真心回报;若待我薄,我又何必死忠。”心里暗想着若是薛氏知道她曾两次背主向秦氏告状,不知会惊吓担忧成什么样子,轻轻叹了口气,“眼下我是个下人,谁又知道几年以后的事呢?兴许她们日后都尊叫我一声‘奶奶’、‘太太’也说不定。”
这一番话说得薛氏受用,脸上挂了笑,啐了一口道:“野心倒是不小,我和你爹都不指望你当什么奶奶太太,你只要平平安安的,我们便知足了。”想了想又忙忙的补上一句,“你方才那番话可别在别人跟前提。”
香兰笑笑着说:“那哪儿能呢,不过在家里说说罢了。”
母女二人说说笑笑了一番。
到了中午,薛氏便围着灶台忙碌,炒了好几个香兰爱吃的菜。待陈万全归家,见香兰回来自然也喜不自胜,又闻说香兰在府里升了二等,登时乐得见牙不见眼,挺直了腰杆子,把酒盅里的酒一饮而尽,哈哈大笑说:“怪道马仙姑说香兰是有两分造化的,这进府才多久,竟然能升到二等,龚家二闺女,进府多少年了,不过是个三等,就这还在我跟前吹牛摆谱,呸!看看我陈万全的闺女……我的儿,兴许过不久你就能当上副小姐了。”
香兰揉了揉额头:“爹,这话在外头可不能浑说。”
陈万全一瞪眼:“啧,怎么能说是‘浑说’呢?”
香兰无奈道:“爹出去显摆,岂不是讨人嫌么?再说府里的二等丫鬟一大把,吹嘘这个也没得让人笑话。”
陈万全愈发不悦了:“怎么不能说?这是好事,还不许我往外好生说道说道?”
香兰默默叹口气,她这一世的爹,虽本性善良,却懦弱怕事,最爱吹嘘,往往一分的东西能夸大到十分,一身市侩气。就因为这性子,枉费他有一身鉴定古玩的能耐,也只能在铺子里当个三掌柜。香兰还想再敲打几句,但瞧见陈万全满脸的得意和欣慰,便闭了嘴,暗想道:“我在府里,也难得回家一趟,何必为这事跟爹不痛快?再说,他不过就是跟他一处吃酒的人吹吹牛罢了。”
薛氏给香兰碗里夹了一筷子菜,笑着说:“兰姐儿升了二等,再说亲可就不一样了,什么柳掌柜家的,黄掌柜家的,现如今看着统统都不成……前几日对门的夏二嫂还想跟咱们家结亲,跟我提她侄子……她侄子可是平头百姓,听说读书读得好,要科举做官,如今正在家里苦读,要考秀才呢。我先前觉着他家里穷些,又怕读书人眼界高,兰姐儿嫁过去受气。可如今兰姐儿在府里升了二等,出来比寻常小姐家的都强呢,夏家肯定乐意!”
薛氏越说越欢喜,脸上笑开了花:“回头得了时机,我去瞅瞅那个小夏相公,若是模样周正,性子也好,就趁早订下来。”
陈万全皱眉道:“夏家的光景还不如咱们家,光会读书有个屁用,回头满身穷酸气,等小夏相公考了秀才再说罢。”
薛氏哼道:“等考人家考上秀才就晚了,到时候不知多少人家愿意结亲呢。再说了,哪有事事都如你的意的……”
香兰听着愈发不像,忙把话头扯开,转而说起曹丽环为何被逐出府的事,只将自己告密和险些被四顺儿施暴的事隐去不提。她爹娘又惊又叹,把曹丽环好生议论了一回,暂且将小夏相公之事放在一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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