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物尽其用(5)
沈哲并不惊讶于自己最终被请进了荀老先生的宅邸,毕竟荀同庆为官那么多年,他是有脑子的人,应该知道,沈哲跟他完全是属于两个不同的政治集团,就沈哲个人而言,完全没有什么事是用得着求他的,更不用来亲自登上他的三宝殿,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既然现在他来了,那么就一定是经过某人的授意才来的,而那个在他背后授意的人不是皇上就是圣母皇太后。
荀同庆见到沈哲时的样子可能可以让每一个来访者却步不前,匆匆说几句就告辞,但是沈哲不行,他此行志在必得,不达到目的,他连走的心思都不能动,这不仅仅是涉及到他的前途问题,很有可能还会涉及到他的身家性命。
况且,沈哲从一开始就没准备受到荀同庆的礼遇,待遇这种事情都是相对的,他自问自己对荀同庆也没有这个时代所认为的一个晚辈应有的客气,同样他就不去期待荀同庆给自己一个好脸色,反正,他的目标很明确,而且这个目标与荀同庆的态度无关,与整个过程无关,他要的就是一个结果,只要达到了这个结果,就算是荀同庆把他家祖宗十八代都骂个遍他也不在乎。
因此,从沈哲踏进荀同庆书房的那一刻,吸引住他的目光的就不是面色肃杀的荀同庆,而是房间里另外一个少年,少年大概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模样挺清秀的,单眼皮,薄嘴唇,混合了南北两地的长相,只是似乎还没有到男孩子长个子的年纪,个子仍然矮了点,见沈哲进来,少年对他友好的笑笑,气质很是儒雅,但是这儒雅不同于当下的读书人,而是唐宋之人“拿得起,放得下”式的洒脱,稚气未脱的眼睛里闪着毫不掩饰的睿智,而最让沈哲对他另眼相看的是,他眉宇之间那股决绝干脆。
“子涤,你先回去。”
荀同庆知道自己这个外孙子的本性就和自己的宝贝女婿截然相反,是个极不安分的主儿,肯定不能让他跟这个沈哲有什么交集,两个年轻人年纪相仿,臭味相投,凑在一块儿日后还能有好事?便赶快把少年给打发走了。
少年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甘的神色,但似乎对荀同庆仍然有些许惧怕,只得告辞。
沈哲的余光追随着这个少年的背影到了门口,看见少年在掩上门得时候还颇为留恋地向屋里张望了一番。
书房里只剩下了两个人,荀同庆作为三朝元老对这个后生也是丝毫不客气地道:“呵,今天是吹的什么风,把沈大人给吹来了。”
沈哲装作没有听出来他的弦外之音,道:“现在是冬天,刮的当然是北风。”
荀同庆对沈哲的幽默丝毫没有反应:“沈大人这百忙之中还想着老夫,这让老夫怎么担当得起呀。”
沈哲毕竟这次来也是有求于人,只能陪着笑道:“荀大人言重了,荀大人为朝廷尽心尽力了几十年,晚辈只是瞎忙一些杂事,怎敢以繁忙推脱。”
荀同庆冷哼一声,心道:这天底下的事有你沈大人不敢的吗?不过算你小子有些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干的事是闲事。
沈哲稍稍沉默了一下,心想这么兜圈子自己肯定不是这位老先生的对手,倒不如把话说开了也不用担心他会装糊涂或是冷嘲热讽了,于是索性开门见山:“荀大人,晚辈儿时缺少管教,周围的人都是行伍出身,也没学着什么礼数,自知进退礼仪皆难入荀大人的法眼,以往如有得罪之处还请荀大人海涵。晚辈不像荀大人时常往来的饱学之士那样,都是所读之书汗牛充栋,出口成章,字字珠玑。晚辈才疏学浅,不会这些兜兜转转,就不跟荀大人绕弯子了,在下此次之所以会前来,是想请荀大人出个面,把太和门前的大人们劝回去。”
荀同庆早就知道沈哲来找他肯定逃不过这件事,但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把来意说了出来。荀同庆故作为难地摇摇头,“老夫年事已高,何德何能还能再为皇上分忧。”
沈哲知道这位老人家是在发牢骚,想借此机会抒发一下自己心中那股怨气,可沈哲此时却不想由着他,给他这个机会,在这样交涉中,真诚重要,但是气势更加重要,当一个足够自信的时候,就会有更多的人相信这个人所相信的是对的。
“荀大人真是太过自谦了,其实那些大人听谁的,不听谁的,大家各自心里都有数,晚辈明白,皇上和太后明白,想必荀大人应该更加明白。既然晚辈对荀大人已经坦诚相待,那么希望荀大人也可以尽弃前嫌。”
“住口。”荀同庆陡然发怒,几近就要用手指着沈哲的鼻子,他悲愤交加地用枯瘦的手掌拍击着书案,骂道:“要不是你们这群无知的黄口小儿,整日在圣上耳边喋喋不休,我大清何以至此,当今圣上何以沦落至今,为出身卑微的妇人驱遣。”
荀同庆的话,将矛头直指向了当今仍然是大权在握的圣母皇太后,而且还是当着沈哲这个几乎被满朝文武公认的“后党”的面。单凭这份勇气,就另沈哲十分佩服,毕竟沈哲虽是不回去告密的人,但在荀同庆眼里沈哲定然不是这样的好人。
可是钦佩归钦佩,他说的话沈哲该反驳仍然得反驳,沈哲面容平静,没有一点恼怒的神色,连声音也是不温不火:“荀大人,如果晚辈没有记错的话道光年间夷人首次侵华的时候晚辈尚未出世,咸丰年间,英吉利,法兰西军队攻入京畿,火烧圆明园,在下与当今皇上都还只是五六岁的幼童,而荀大人当时可是已经贵为重臣,大人请恕晚辈斗胆一问,要论过失的话,谁的责任比较大?”
荀同庆一时语塞,对于经历过那场浩劫的人来说,圆明园的大火都在他们的心中印上了永久性的烙印,荀同庆也曾经想过,如果时间可以倒流,让他再次回到咸丰十年,他拼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也要力劝皇上留守京师坐镇,但是即便他拼上了性命又如何,咸丰皇帝不会因为他的牺牲就可以不顾安危留在战争的前线,英法联军也不会因为京城中有大清的皇帝就望而却步,就算是咸丰留守京城,最有可能发生的结果就是咸丰从大清入关一来第一个死于京城以外的皇帝,变成自秦皇以来第一个死于西夷之手的皇帝,唯一的好处就是咸丰皇帝的个人形象不至于那么窝囊,但是于国,于民都不会跟现在有分毫改变。
但这样的事实并不能减轻荀同庆对自己的自责,毕竟他仍然是活着的,他并没有为那场灾难付出自己所有的努力。他是有愧的。
而在这个年轻的后生面前,他更加没有勇气去推脱自己的责任。可是,他一旦承认自己错了,就证明这次交涉,他一败涂地,他得要老老实实到紫禁城里把他那些坚守信仰的同仁们劝说回来,宣告清流的抗争彻底性的失败,这样的结果,也不是他希望看到的。
正是两难的时候,但见沈哲不知道是没看出来荀同庆的窘迫还是不想让这位老人家太难堪竟然自己把话接了下去:“往事如云烟,过了便过了,晚辈暂且不论,但是说到当今圣上……晚辈以为,就算是皇上不听太后的话,朝中也不过是圣母皇太后的一言堂,皇上现在顺从圣母皇太后的意思,好歹还能参知政事,说不定……”沈哲没有说这个“说不定”的后面到底是什么,而是迅速作了总结:“总之,晚辈以为,皇上现在这样与太后母子和睦并没有什么不好。”
“沈大人当然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荀同庆冷哼了一声“如今的皇上不都是沈大人教出来的吗?”
沈哲的脸上没有了刚刚进来的时候那样故作谦恭,开始渐渐露出了他一贯的锋芒,与荀同庆针锋相对,在他看来,荀同庆现在根本就不是要发牢骚,而是铁定心认定自己是对的而他沈哲的所作所为皆属歪门邪道,这个时候他要是一味地顺着毛去撸,只能显得是自己心虚让荀同庆这种心理越来越重,倒不如出其不意,来次反戈一击,于是道:“就算当今皇上当真是对晚辈稍有青睐,晚辈返京也不过只有不到一年的光景,可荀大人您和您的学生们教导皇上的时日可是比晚辈读书的时间还长,荀大人就没有想过问问自己的学生们这十几年的时间都在干些什么吗?”
荀同庆的眉眼间露出不屑的神色,心想你小子教的都是什么东西,那都是骄奢淫逸,难登大雅之堂,这天下学玩、学败家谁学不会?更何况年轻的皇帝本身就不是什么清心寡欲的人,再被你们这些人一扇呼那可不立刻暴露本性?但想归想,他毕竟是一个长辈,而且还是当今有名的大儒,这样和一个小辈儿较真有失体面,便道:“忠言自然逆耳,皇上年少一时无法体味几位大人的良苦用心也没什么奇怪的……”荀同庆顿了一下又道:“但是沈大人不要觉得皇上永远都是十几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