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李冼(4)
君与臣之间这般迎来送往了几个回合,清流派的人终于发现自己的苦肉计竟被这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天子来了个将计就计,本以为这应该是可按天下的妙计,到头来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立刻转换战术,软的不行就来硬的。
于是乎第二天的早上,载淳虽然没有接到哪一位大臣的辞呈,却见太和门前,清流一派的老老少少跪成一片,请皇帝收回成命。
这种集体请命的情景在前朝大明很常见,明朝建朝虽有两百八十九年,在中国的历史中也算得上是长寿,但皇帝的气场几乎被朱元璋、朱棣这爷俩儿给用尽了,剩下的子子孙孙不是被老妈和老婆压着,被太监蒙着,就是被内阁管着,皇帝稍微想干点不靠谱的事,就会被众大臣群起而攻之,最后只能以妥协收场,当然也有例外,就是碰上正德那种不靠谱的皇帝,他们用这招就得吃点皮肉吃苦,但最终结果往往还是以他们的胜利告终的。
华夏之民是农耕民族,村落聚居,有较强的团体意识,自古就有“法不责众”的思想观念,认为人多就一定能成事,而人少的一方相对也会在心理上产生畏惧感,久而久之认为自己或许是错的因此屈服。
不过,此时同治帝载淳所属的爱新觉罗家族虽然经历了两百多年的汉化,且上面两辈儿的窝囊程度几乎可以媲美明朝的那个“道士”和“木匠”。
但毕竟血管里流淌着还是张扬果敢的草原民族的血液,而且这样的血气在载淳身上还呈现这复苏的态势,因此同治皇帝呈现出的态势整个就是一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当然载淳做的事虽然在如今的清流派看来并不靠谱,但是他人还是比较靠谱的,至少他不奉行朱厚照那种娱乐至死的生存准则,处理事务上也不是想一出是一出,因此,虽然每天看见这些良莠不齐的大臣们在太和门外黑压压地跪了一片,从早到晚失声痛哭,从太祖哭到他爹咸丰,心里面就来气,别说学着前朝的朱厚照给这帮人来几闷棍长长记性,就是把被雍正皇帝废除的腰斩再重新拿出来用的心思都动过。
可想归想,要是真这么干他就不是载淳,况且就算他要这么干也一定会有慈禧太后拦着——自古杀文官就不是一件吉利的事,虽然唯一一个不杀文官的一千多年的大宋朝的命数也没见得要好到哪里去,但总之,在这样一个敏感时期,这挑起事端的第一枪他载淳肯定是不能开火。
妥协不可能,重罚也不现实,载淳最终采用的手段是他在他亲娘——慈禧太后身上实践了多年的战略方针——不搭理。
他们要跪要哭就由着他们,反正他们的活动范围也只有太和门外面那点儿地方,而紫禁城最大的优势就是地方大墙多,隔音效果非常乐观,载淳是耳不闻,心为静。
反正国家重要机构里管事的都不是清流,就算是,这种和皇帝意志产生严重分歧,并且不服从上级命令的下属也是要绝对肃清的,总而言之,大清国并不是离了这些人就国不成国,朝不成朝,顶多也就是皇帝降下的圣旨其文采略不如前了而已。
两边就这么僵持着,从初秋到深秋,又从深秋到初冬,各地商务办得如火如荼渐渐成了大势所趋,只有太和门前的活体雕塑们还没有半点要结束自己行为艺术的意思,弄得载淳也没有了刚开始那么气定神闲。
毕竟,这冬天临近,而这帮人里头,岁数不小的大有人在,像这样天天来跪非得闹出人命不可,他们死是小,被别有用心的人那粗来利用,威胁到他载淳的皇权,那问题就打了。
可是这些儒生们办事或许不行,但绝对的意志坚定,不可动摇,凭这一点,他们也绝对是有本事履行弑君任务的人物,只是他们杀人不是想像李自成那样动刀动枪那么粗鲁,他们靠的是“磨”。
李冼看着庭院里参差错综的僵硬树干,猛然意识到自己来到京城已经有三个多月,这三个多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在这段时间里,他基本上已经和几个跟荀家是世交的同辈人打成一片,有了自己的社交圈子,也算是买入了京城的上流社会,而且对于京城一代和周边也是基本熟识,在荀府内部,李冼不但与他的舅舅建立了深厚感情,就连和下人也迅速打成一片,要说这周边方圆十里的范围之内,还有一个人是他没来得及热络上的,大概就只有他名扬四海的外祖父荀同庆了。
就人与人之间建立关系而言,三个多月的时间不算短暂,按照正常人的想法,就是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三个月也早该以友人相待,更何况是骨血至亲。
但是这样不正常的场景偏偏就在荀府发生了,李冼来了一百多天,和荀同庆刨去问安时候的套词,加起来的话恐怕掰指头就能算出来。
不过,荀同庆心里头也有苦心,以他的身份和社会威望,并没有必要跟着大流一起请命,只要不忘时时在讲学的时候阐述一下自己的鉴定立场就可以了,但这并不表示他的心里就有多轻松,毕竟他的同僚门生还在太和门外头风吹日晒,而皇帝和太后却没有半点儿要表示关心的意思,现在眼见着都已经请命了三个月,就算是前朝大明也没有这个记录。
荀同庆虽是个一辈子读圣贤书的,看不清世界大流,但是国内形势,至少是紫禁城里的政治形势他还是能看得透的,现在情况对哪一方都很明朗,在同治皇帝亲政後的第一次交锋中,洋务派大获全胜而清流则以惨败告终。
之所以还要在太和门外面请皇帝收回成命,并不是指望着扭转败局,而是所有清流派成员都一致认为,输什么也不能输骨气,说什么也要皇帝亲自出面安抚一番才行。
荀同庆一天到晚被这些事情折磨得寝食难安,自然没时间去关心自己刚刚变成孤儿的外孙子,等到他回过神来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对这个晚辈的态度上有失妥当的时候,已经到了初冬光景。跟自己的外孙子道歉是不可能,但不露声色地及时表示一下他作为长辈的关心还是可以的。
由此,虽然晚了三个月,李冼还是在他外祖父荀同庆的书房中听见那个苍老却可以掩饰感情的语调:“来的路上如何?”
李冼自己承认,当荀同庆刚这么问他的时候他一时间并没有反应过来,毕竟他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适应能力很强,而从他的主观上说,他认为自己的根就在京城,因此虽然只有短短的三个月,但李冼已经丝毫没有了外客的感觉,经荀同庆这么一问才恍然醒悟自己原来是个外来户,而荀同庆这句话问的也的确是不合时宜,如果是他刚来的时候听见的,李冼一定会当场感激涕零,祖孙二人上演一场久别重逢的催泪大戏。
但这个时候在听着就是怎么听怎么别扭,不过仔细想来,这也的确是第一次和荀同庆单独相处,虽然荀同庆是他的亲外祖父,可毕竟人家也是当朝一品大员又是历经三代的元老,紫禁城里举足轻重的人物,李冼初次回话仍然有些紧张。
俗话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人一旦想要把事情做得尽善尽美就容易出岔子,李冼为了防止自己说多错多,只是简单地回道:“还算安好,承蒙外公挂念着。”
荀同庆闻言先是轻微皱了下眉头,他并不怎么适应李冼对他的称呼。
李冼虽是个彻头彻尾的北方人,但是却在南方长大,在言语上的习惯早就被带过了,此时也并没意识到自己在对荀同庆的叫法上有什么不妥,对此,荀同庆虽听着有些别扭,但还理解,只是微微点了下头,又问道:“听说你走的是长江。”
李冼心中一紧,眉毛不自觉地跟着向上轻挑了一下,心想,这不愧是在朝野里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老臣,什么事情都会来暗的,表面上对他不闻不问了几个月,但实际上对他的行程都摸清楚了。
对于走长江这件事,他也不是有意要瞒着,只是既然知道荀同庆这段时间的所有不痛快说白了就是长江的航运引发的,自己也就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初来乍到的就招人不待见。
李冼沉默了片刻,要说选择这条道路并不是说不通,虽然从陕西到京城正常情况下是走陆路的,但是李冼的起点却靠近汉水,沿汉水南下进入湖北境内,再在武昌进入长江流域,一路东向,而后北上京城也不失为一条捷径,李冼之所以沉默,主要的原因在于他心中有鬼,从他的主观上讲他的确是想到长江上去看看朝廷办航运究竟会是什么样子的。
如果要大夸这条路径的便利,而可以忽略自己的原本目的,李冼仍怕自己在这个阅历丰富的老者面前露出马脚,若是以陆路不安全为由,一来他既没钱又不是姑娘,哪一路劫匪都不会打她的主意,二来,汉水一带的航线途径秦岭深山,也是出了名的不太平,而且,他在长江上往东走的太远,直到到了杭州,才开始北上,如此一来,这谎似乎是很难扯圆。
正当李冼两难之际,突然灵光一闪,还有个现成的挡箭牌他没用过,立刻做出一副颇为悲苦的神色,黯然道:“孙儿乃尊崇父亲遗命,先于襄阳访诸葛孔明躬耕之所,次于余杭拜岳飞之妙祠。”
李冼这谎圆得巧妙,提及他的亡父,多少能让荀同庆涌出点哀思,对他的话语之间的或许存在的漏洞就没有了那么敏锐的洞察力,而就阐述本身而言,即把他的路线交代清楚,而寻访的古迹也的确符合了他父亲的性格。
只见荀同庆的目光也跟着黯淡了下去,李冼的父亲是他的学生,他自然是再了解不过这个人——为人严厉,对自己的要求几近苛刻,最可贵的是他虽然历经贫穷困苦,但仍然可以保持刚直不阿的正气,早在荀同庆门下研习的时候,他就常常以这些古之忠良贤能者这作自勉。
而为了蜀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一代名相诸葛孔明,以及精忠报国的岳飞,自然要被排在这“古之忠良贤能者”之列;一想到岳飞年仅三十九岁就死于非命,荀同庆突然想到了自己这个刚刚死去的女婿似乎也是只有三十九岁,悲情更胜,生怕再说下他们俩个人等会儿性情所致干出抱头痛哭这样在他看来十分丢脸的事,连忙转移了话题“觉得长江上怎么样?”
李冼还没为自己取得的小规模胜利欢呼雀跃,又一轮新的智力题又摆在了他面前,将刚才的喜悦吹得烟消云散。
这个问题就更加棘手了,虽然翁同庆并没有说明白,但李冼仍然在第一时间就断定自己的外祖父肯定不是再问他沿途的风景怎么样,而是在问群众对朝廷政策的态度。
凭心而论李冼真就觉得长江上没什么不对劲儿,但若是照实说一如既往的好肯定不能暗合荀同庆的心思,不过如果说民不聊生,怨念载道这样的话,他自己也觉得自己会被雷劈,只得折了个中,回道:“还行。”
这两个字刚出口,荀同庆的脸色就黯淡了下去,很显然他对于这样一个评价他仍然不是很满意,毕竟虽然是“还行”但仍然给的是一个褒义的评价。
李冼见状知道自己的回答有问题,前脚话音刚落,后脚就接了一个转折“但是……”
可这个“但是”完全是出自李冼其人的本能反应甚至是可以说是不受大脑控制的条件反射,至于这“但是”后面具体要加些什么他仍然没有头绪,以至在荀同庆的逼视下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编出个所以然来。
李冼虽然称得上是天纵英才,但仍然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而且,他这个十五岁与沈哲十五岁的时候不同,他是没有任何附加年龄货真价实的十五岁,此时却要招架一个历经三朝的元老这样的攻势,必然是已经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而且这个人还不是他说躲就能躲得了的,顷刻间慌了神也实属正常。
不过李冼此时虽然神色上已经表露出了一些惊慌,但是心理防线倒还不至于完全崩溃。
嘴上还在平缓的说着“但是这个”“而且那个”一系列不着调的说辞,丝毫没有要就此放弃的意思,但心里却根本不知道自己下一个字该说些什么,只能硬着头皮耗着,走一步看一步。
荀同庆的目光似乎是没有改变,但是李冼仍然在其中读出了些许不屑。李冼揣度自己的外祖父此刻心中肯定在想,他一点都没继承他父亲的衣钵,不由心里有升腾起一些快感,这事叛逆期的少年常有的心理,不管自己此时好过与否,只要自己也让对方不好过,那么他就胜利了。
祖孙二人一个沉默,一个磕磕绊绊净在胡诌些无关痛痒的有的没得,却谁也不肯退让一步,房里的气氛就这么僵着了,要紧的是,谁也不回来救场。
但是凡事总有赶巧的,就当李冼几乎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却听见门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略微抬头却见一个人影停在门外,从身形来看应该是府上的家丁。
只见那人轻轻敲了敲门。
荀同庆对自己外孙的试探工作被这突兀地敲门声打断,心下甚是不悦,语气也不同于往日的平和和带了一丝威严,沉声问道:“何事?”
门外的影子似乎是听出了主子的心情,将身子压得更低,声音却反而脆朗了起来:“回老爷的话,军机处的沈大人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