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东西为阵(中)
沈哲本来想和章云平把酒叙旧,不成想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不过也好在张树声他老人家是后半道才杀出来的,沈哲已经把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于是和章云平匆匆话别,就被张树声拖去拜见他都没打过照面的前辈们,不消说也知道是李鸿章嘱咐的事宜,他没推脱,知道这也是为他自己好,在官场里混,人脉通常比技能重要,当然能搞定人脉本来就是项技能。
这一拜见就免不了在一起搓一顿。于是乎出宣武门,进琉璃厂,上烟花楼,登静雅堂,由张树声带着,一个个世叔世伯的逐一招呼过去。
历代官场大概都有这毛病,酒桌上分明就是萍水相逢俩路人,偏偏得搞跟八拜之交一样火热,上至高堂下至儿孙统统得问候个遍,弄得沈哲是一圈酒敬下来,在座的没记住几个,脑海中却活跃地蹦跶着“春兰”呀、“秋菊”的一串女眷名儿。
但又不能明说,只好装出很豪爽的样子,一敬敬一桌,杯杯干得见底,借着酒后混劲儿,看着差不多的就世叔、世伯乱喊一通,反正他沈哲的世叔、世伯多,人家的世侄也少不了,谁也记不清谁是谁。
湘淮党里头儒将很多,但毕竟算是行伍出身的派系,大字识不了一斗的也不在少数,而读书人里,也数没混上好功名的人居多,正好他沈大公子也是惯于白话,“之乎者也”都能加错地方的主儿,真正严阵以待还能字字珠玑、引经据典蒙蒙人,这几两黄汤一灌,立马暴露本性,就是一副胸无点墨的德行,辫子往脖子上一绕,划拳、拍桌子很快和一桌人打成一片,就连个别“出身高贵”的官员也被此气氛所感染,好像回到了各地团勇初立对抗太平军,同穿一条裤子,同吃一锅饭的温馨情景,彼此间早已淡漠的情分也无形中被增进不少,毕竟都是一起扛过枪的人,其中情义自然不是仅靠利益关系维系起来的那般脆弱。
张树声看见此情此景,不禁又在心中对沈哲的印象上添加了一笔——沈瑄瑜其人善于带动群众气氛。
风风火火地热络了一个多时辰,众人酒足饭饱纷纷各回各家,张树声没有沈哲那么清闲,需要巩固的感情,需要传达的指示,那自然不是一顿饭的功夫就能全面解决的,出了酒楼只跟沈哲交代了一句“自己回去”就没了踪影。
琉璃厂本来是北京城最热闹的地方之一,可奈何时值正月,又月华初上,虽未到宵禁之时街上已经冷冷清清,三三两两的行人大多也是行色匆匆,街边的店铺半开半关,开着的往往是一天不开张就得等着挨饿的第三产业。
沈哲纵然酒量好却也架不住一群武人的轮番叫阵,中国的酒大多后劲足,刚喝时没什么,过个一时半刻,人就开始晕乎,他迷迷瞪瞪地好像看见了宣武门却怎么也走不到,只觉得周围一切像海市蜃楼似的。
不过好在他眼神模糊意识还清醒,想着这琉璃厂可是文化人儿和大款爱溜达的地方,说不准就会碰见自己以后会朝夕相对的同僚,这要是让人家看见自己在这儿走得跟螃蟹似的,自己以后在这京畿重地可怎么混呐。
古人好用自残的方式让自己清醒过来什么,头悬梁、锥刺股什么的,沈哲可没这个打算,一来是对自己下不去狠手,二来他一时也找不到顺手的道具,索性因地制宜,趁没人看着抓起一把残雪。
这玩意儿搓脸上是不行,搞个冻疮出来更没法见人,便狠了狠心将雪往自己的脖子上按,一团残雪顿时被体温化得只剩几粒碎冰渣,冰水顺着皮肤流进衣服里,那真是透心凉,但人还真就清醒不少,也算是皮肉之苦没白遭。
他这一自虐连老天爷也来助兴,刚刚还风微月丽瞬间就不知道从哪儿刮过来几股凉风,小风呼呼的好似还就围着他转,害得他连牙都差点颤碎。
这冷风一过,他顿时觉得舒坦许多,而且有点儿舒坦过了头,仔细闻闻,空气中尽然弥漫着淡淡的香气,这香气不是肉香、不是酒香,像玫瑰花香,但又明显比其浓郁,不过比起法兰西的香水又清淡了许多,总之一句话:这香,香得恰到好处。
一闻到香气,沈哲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女人。
史书中所记载的体有异香的女子不在少数,明朝崇祯皇帝的宠妃田氏,天生通体郁芳,三伏天也不曾出汗,肌肤还是凉滑如玉,香气丝毫不减,崇祯皇帝还从三国曹氏试何晏擦粉与否的方法得到灵感,大热的天给田妃娘娘猛灌热汤,可人家照样貔貅一样半滴汗也不往外漏,因此崇祯皇帝一到高温就喜欢在田美女的房里耗着,不但美人在侧,芬芳满室,还解暑降温。
到了康熙皇帝的良妃,也就是后来被雍正整得颇为悲惨的八贝勒胤禩的生母——卫大美人那可比田氏大方得多,所到之处必有余香,汗水、泪水、口水什么都是香的,不管是天生的还是培养的,有技能就有仰慕者,据说良妃的宫女连她的洗澡水都舍不得倒,没事儿还得闻一闻,沾粘仙气儿。
因此,沈哲不但想到了女人,还想到了大美女,他这个年纪的少年对于女人评判的第一标准就是漂亮,甭管家世如何,贤不贤惠,先养养眼再说。于是乎举目四下张望,酒劲儿已烟消云散,一转眼,见着自己左手边的胡同里还真有一个姑娘的窈窕身影,沈哲看着这身影觉得不对劲儿,倒不是担心这姑娘一转头变成了“如花”,只是觉得这身形很是眼熟,不由自主地就跟了上去,边跟还边给自己找借口:咱们可不是在打人家闺女什么注意,那是防着有打她主意的人,一个姑娘家黑灯瞎火的多不安全,等等诸如此类的观点。
找借口的热情大概只维持了两三分钟,沈哲一路跟着,是越看越觉得这个女人自己一定见过,这腰身,这秀肩分明就跟自己心里头某个印象是符合的,但偏偏想不起来这个印象是什么。
前面的姑娘警惕性挺差,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已经被人盯梢,一路上步伐如常,不快不慢,直到走到胡同尾能看到胡同另一头的大街了,才转进一家挂着一个“卦”字的店铺。
她这一转不过须臾之事,却硬生生将沈哲钉在了原地,他终于从这女人的侧脸拼凑起了记忆。
这个女人正是当日横滨酒屋里那个艳名漫天的斟妇——芸子。
沈哲呆立片刻,想也不想就朝那家店铺快步走过去,对于芸子的出现他可以说是即有所心理准备又意外,一方面他是早就知道这个“芸子”不是日本人而且极有可能是中国人,另一方面他有没想过这么快又与芸子遇上,而且是在京城,沈哲一路走着,一边想这女的不会真是慈禧太后的“海外间谍”吧,真是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可惜了的,不管怎么样进去探探虚实自然就真相大白,反正他一个大男人,一米八几的个头,又带着这个时代最先进的家伙,还怕什么不成。到了铺子门前就利索的抬脚进去了。
这要是一部美国恐怖电影,那沈哲这种好奇心巨强,乱闯乱撞的行为必然会导致他成为第一个受害者,不过这里毕竟不是加州的汽车旅店,德州的僻静小镇,加勒比海的无人邮轮,而是人口世界第一的国家的首都闹市区,不管此时客流量怎么样,人气儿那是没的说。
似乎是注定了沈哲没头没脑地进去还能活着出来的结局。
只是等他出来的时候,他还是不是进去之前的他,这地方还是不是他进去之前认为的地方,那就要另当别论了。
话说沈哲几乎紧跟着芸子,俩人前后脚进了店铺,先后时间相差绝不过一分钟,但偏偏他把这店铺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都找不到芸子的芳踪,不止如此,连香味儿都无影无踪了,当然,或许并不是无影无踪,只是芸子身上淡淡的香气被屋子里浓厚的檀香味儿给盖住了,就像当初在横滨酒屋里被脂粉的香气盖住一样。
昏暗的小房间里只有一个干瘦黝黑的老头,老头佝偻着身子,下半身被柜台挡住不知他是站是坐,五官倒是与汉人无意,只是双颊有类似于高原红的红晕,看起来倒是颇像个藏民。见沈哲进来,幽幽地抬起沟沟壑壑的脸,露出一双深灰色的眼睛,声音倒不想他的外形那么老似乎只有五六十岁:“算卦,不准不收钱,准了收二钱银子。”
沈哲当然没工夫打理这些封建迷信直奔主题:“刚才进来的那个女的呢?”
可那老头像是没听见一般,复读机一样的仍然重复那句“算卦,不准不收钱,准了收二钱银子。”
沈哲在前世也是个尊老爱幼的好青年,党的好孩子,到了晚清之后努力要在封建专制的土壤里生根发芽,而且过程相对来说比较顺利,多少也被惯出了点儿少爷脾气,这会儿一来找人心切,二来还借着点儿酒劲儿,当然也就没什么好脾气,登时怒火中烧:“少跟我废话,快说那女的在哪,否则我这就叫顺天府的来拆了你这铺子,掘地三尺,我就不信你能把她藏到地府去。”
老头依然我行我素:“算卦,不准不收钱,准了收二钱银子。”
这下轮沈哲自个儿郁闷了,这话说一次是行业规矩,说两次可以说他不把顾客放在眼里,无视客观情况,同一句话重复三次那算什么,他心中一凛,妈呀,这不会就是传说中的高人吧,反正那个芸子如果跑了这会儿自己也肯定追不上,倒不如就让这老头给算算,多半儿是算不准,就算是算准了,二钱银子他也不是出不起。
于是伸出自己的左手:“那你算算。”
老头向沈哲的掌心草草扫了一眼道:“客官之命,大贵。”
沈哲一听就冷笑起来:“您老这说法也太宽了,我他日位极人臣那是大贵,三亩地两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一辈子无风无浪那也是大贵。曹操若是看着董卓进洛阳时感叹:‘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那才叫未卜先知,您这算什么。”
老头不以为然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客官急什么,老朽这不还没说完呢,客官名虽贵,但此时正深陷大错之中。”
“大错?”沈哲似笑非笑饶有兴致地看着老头,看他还能搬弄出什么来。
老头看了眼沈哲,眼中似乎有淡淡的鄙夷的味道:“客官的大错是误以为一个陌生之处为自己熟悉之处,不及时醒悟,后患无穷。”
老头的话让沈哲心里好不自在,那玄而又玄的语言文字他并不感冒,只是老头的语气当真让他背后汗毛都竖了起来。正在犯嘀咕猛然听到自己右手边有细微沉闷的声响,一瞥之下见靠墙的柜子上一个悬挂的皮囊左右晃动,那皮囊类似于蒙古人用来装酒的器具,目测也有一定的重量,没可能每逢自己就动起来,必然有其他外力作用,他在仔细一看,见地板上有两道半米左右的划痕,说旧不旧,说新不新,很像是经常拖拉柜子留下的痕迹,想来刚刚那个声响定然是柜子摇晃所致,这么说,柜子后面还有密室。
沈哲只觉得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会功夫,起身就往柜子走,那老头一看,匆匆拽住他的手道:“客官,我这还没算完呢。”
沈哲没好气地将手一甩:“少跟我拖延时间。”
可那老头看似干巴瘦一点,力气却极大,沈哲一甩没甩脱,左手反而被他攥得更紧,老头脸色涨红似乎是使出全身力气在拽住他,他再一扯连老头的身子都往上一噔,几乎整个人都要从柜台后被拽出来。沈哲算是彻底怒了,想:是你招我不是我招你,那就别怪我动真格的,伸手就拔出火枪对准老头的脑门儿给他最后通牒“要么你放手,叫那个女的出来,要么我打死你自己请她出来。”
老头见状松开沈哲的手,眼神里却没有丝毫惊慌,也没有叫谁出来的意思,一如沈哲刚进来时见他的那副神情,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客官不喜欢听未来之事,那老朽就讲一个过去之事如何?”
沈哲觉得这老头似乎在施展某种邪术,一瞬间瘦小的身体散发出奇特的气场,一下子把人的好奇心全部勾出来,俗话说好奇心害死猫,对于他这一类充满冒险情怀的人来说,好奇心的驱使比名利、美女的诱惑还难以抗拒,沈哲的喉咙动了一下,将火枪往桌上一拍,枪口仍然对着老头:“讲!”
老头用干枯的手指细细地抚过凹凸不平的柜台面,终于露出了个有些自得又有些诡异的笑容。
“客官您,其实已经死了很多年了吧。”
沈哲按着攥紧拳头才没让自己的眼珠子瞪出来,背后沁出的冷汗却以瞬间濡湿了贴身衣物,咽唾沫咽得口腔发干,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那么激动:“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头不理他,自顾自有模有样地掐指,时而努嘴,时而撇嘴,不知道是在惋惜还是惊叹:“让老朽算算客官归西有多少年了,一年?太短了。十年?好像又太长了。折个中吧,五年?嗯,好像还真是五年。”
沈哲觉得自己的手似乎都在微微颤抖,大冷的天,脑门上豆大的汗珠却往外冒得欢腾,此时他思考了很多种解决方式,如果他只是甘心一辈子当个吃喝不愁的官二代,他现在大可怒斥一声:“胡说八道。”就抬脚走人。但这不可能,他是要出人头地的,就不能有这些负面新闻。如果按照一个成熟的阴谋家的做法,就应该杀人灭口,可要亲手杀人,他却明显没达到那个档次。最后只能选择沉默不语,静观其变。
看见他的反应,老头漫不经心地摸着胡子:“客官以前的那个世界一定是一片太平景象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沈哲也不是不上道的人,能知道这些的,那不是高人就是和他同病相怜,反正不会把这事到处散播就对了,顽抗无意义,不如像德意志军人那样大大方方地缴械投降:“比现在好多了,不过一百多年后的世界罢了。”
老头努了努嘴,摇摇头,显得不以为然:“你那个朋友是从之后的世界来的,你不是。”
沈哲一惊:“你见过章云平。”
“前两天见过。”
“他倒未跟我提起。”
老头抬着下巴,有点逗着他玩儿的意思:“那是因为老朽什么都没跟他说过,他,与圣湖无关,老朽才懒得与他废话。”
沈哲苦笑,得,说到底还是自己根正苗红,招人待见。
但怎么听着这老头的话他都觉得不对劲儿,章云平与圣湖无关,但那老头的意思是章云平人正儿八经是从未来来的,他不是,这怎么可能,他分明应该比章云平更先进吧。
老头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凭空喊道:“丫头,出来吧,把东西也带出来。”
话音刚落,柜子就向前推出了半米,一个窈窕的身影从柜子后头闪出来,将三张照片摆在他面前。
“芸子”褪去艺妓妆容,比他印象中的漂亮许多。只是沈哲没什么心思多打量她的相貌,这会儿他正自身难保,可是六根清净得很,他一向认为,人生在世,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其次就是明白地活着,从来没有过牡丹花下死,当个风流鬼的愿望。
只是淡淡地向“芸子”点了个头,就将所有注意力转移到照片上,三张黑白照片上的景象有点模糊但还算能看清楚,似乎是风景照,前两张的景物相同,只是一张远景,一张近景,照片中有一汪湖泊,与沈哲记忆中自己掉进去的那个湖很是相似却也不尽相同,形状大小都没有问题,只是多了一条瀑布。看到第三张照片的时候,他的眼睛突然睁大,将照片拿起来仔细观察,放得和脸极近几乎要钻进去一样。
那张照片上是湖畔的景象,湖水极清,但是,清不见底。从陆地到湖底没有一点缓坡,而是一条直直的崖壁,直深入到黑暗的深渊,湖水与陆面平行从远处根本看不出和其它琥珀的区别。
沈哲记得,当年他分明是想把车停在湖边的,但是刹车踩晚了,当时没太在意,觉得轮胎沾点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没急刹车,也没用手刹,谁知车轮却在进入水中的那个瞬间腾空了一样,连人带车被卷入了湖里。
他又将前两张照片拿起来,发现不只是湖的形状大小就连湖边的景物也与他记忆中的全部吻合。
“这个……”沈哲觉得这就是那个让他来到这个时代的通道,但是他也可以肯定,当时没有瀑布,现在这个时候和自己的年代才差了百年的光景,一百年的时间要把这么一条瀑布给抹平那得要有多猛烈的地壳运动呀,等这景观被“除名”了,人类说不定也被顺带“清理”了。
老头将照片一张张小心地收起来;“是一个瑞典人在藏地拍的,和你印象里的是不是不一样?”
“没有瀑布。我见过的那个没有瀑布。”他管不了眼前这个诡异的老头可信还是不可信,他现在急切需要一个答案,至于是对是错管不了,反正他没有那个本事去证实。
老头看了沈哲片刻,啧啧啧的直咂嘴,心有不甘一样对“芸子”说:“丫头,你看,这小子还是最顶上那层来的呢。”
沈哲越来越云里雾里,脑子里嗡嗡的,连刚才紧张的情绪都被耗没了,什么顶层、底层的,敢情儿这地球还是个电梯房?
老头拿出一张羊皮纸,羊皮纸焦黄不堪,明显已经有很多年头了,沈哲朝那张纸上看去,只见上面画着一幅奇怪的画,纸中间画着一条细柱,以细柱为圆心上下分散着九个椭圆形。老头清了清嗓,才缓缓开口:“在我们上古流传下来的传说里,天神制造了九个世界,由圣湖相连,你所看见的圣湖之所以没有瀑布,那是因为……”老头用干枯的手指指向细柱顶端的椭圆:“你的世界在这里,为九个时空的源头,也是我族的祖先最早生活的地方,只是后来,祖先得罪了神明,因而获罪被投下圣湖,永世永代接受惩罚,直到神明宽恕。”老头说到这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了“芸子”一眼。
“等等……”沈哲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笑出来,首先他绝对不相信什么天神造世,其次:“照您老人家说了,您的祖先还能永世永代的接受神明的惩罚,那就是说,不但他们呼啦一大群人被扔下来没被分散,还一个个的都是神形俱在呀,那为什么我掉下来的时候就人魂分家了?”
老头不屑地瞥他一眼,冷哼:“吾祖是天神后裔,况且,以我们部族的习俗,凡被投湖者必以艾草填口。”
沈哲无奈地点头称是:“是、是、在下是凡夫俗子。”心里是明白了大概,原来是要有点东西提神呐。本来他觉得自己是跨越了时间,这么一说,那自己敢情是跨越了空间,这个概念并不超乎他的理解能力,但是过于神乎其神而且是孤证不立:“那照着您老的意思,我不是回到过去,而是来到了另外一个时空?你刚才说的大错就是这个?”
老头精明,看出了眼前这个年轻人越来越拿这事当笑话,从将信将疑到明摆着就是不信。几张风景照的确不能说明什么问题,谁也没规定这世界上不会有两个极其相似的湖。“傻小子,你自己也不想想,你现在用的这个身份,是一个本来在五年前就该死去的人,你的存在本来就已经改变了这个次元的次序,这个世界已经偏离了原有的轨道,那你所谓的未来还存在吗?如果你真的是一百年以后的人,你的灵魂会没有一点影响吗?”
沈哲觉得老头说的有道理却并不是没有漏洞:“但是章云平他……”
老头似乎老早猜到他要提这么一茬儿,未等他说完就打断了:“只能说暂时他来自的那个时间段还没有发生太大的改变,但轨道偏差,对以后的改变就越厉害,他现在没事也不能代表他以后就没事。”
“他会怎么样,会死吗?”他的声音有点发颤,心中害怕得到肯定的答案,如果这是他刚来到这的时候,他可以毫不犹豫地为朋友两肋插刀,如果这是十年以后,他也可以“挥泪斩马谡”,但是这个时候,他是在不知道该如何抉择。
“会,代替他活在属于他那个时代的真正的章云平的灵魂会。”
“那现在这个章云平就是没事了?”
“性命无忧,但也不能说一点事没有。”
沈哲的心被老头的话提上来又扔下去,折腾得恨不得和心血管脱节,心想有这么折磨人的吗?没好气地道:“到底是有事没事,是会傻还是会残呐?您老能一次说清楚吗?”
老头的心态有点像古代的太监,似乎很以折磨人为乐,语速仍是慢慢悠悠,行行顿顿:“残废痴呆那倒不至于,但严不严重得他自己说了算。这次序一改,未来自然也就不可预知,章云平那小子关于以往前世的那些记忆也就不存在了。而且这个过程可慢可快,那边改了多少,他就会忘了多少。”
沈哲不以为然,反正不会缺胳膊少腿,生活看样子也能自理有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失忆呗。”
老头对他的态度很不满意,冷哼一声:“你是个外人哪能体会人家的心思。”
沈哲仔细想想觉得也是,谁每天早上起来发现自己脑子里的东西又被莫名其妙地偷走不少心里会好受的,特别是像章云平这种没事就好伤春悲秋的文艺青年,那前世的记忆就是唯一和家庭故友的牵连。但沈哲从他的角度看又觉得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什么时代需要什么样的人,就像秦始皇如果韩非子的那套严刑峻法一统天下,儒学再进步他也无用武之地一样。章云平明显是他那个时代极为适合的人,脆弱但是足够激烈,凭一腔热血往往能制造一些惊天动地的悲壮故事来敲醒一个半睡半醒的民族,但是现在面对一个尚处沉睡而且睡得还算怡然自得的民族而言,章云平的热血来的还太早,他靠一己之力再怎么敲,顶多把人家敲个半睡半醒,说不定人家还觉得他多管闲事饶人清梦,他自己没有丝毫成就感还容易惹祸上身。反正他在法国那么多年学是不会白上,至于以前的还不如让他就不知道算了。更何况沈哲现在对老头的说法还是将信将疑。
老头没心思研究沈哲心里的小九九,他让“芸子”引这个人过来可不是白引:“客官,既然我们是同乡,老朽还真有一个不情之请。”
沈哲想来这老头说的“同乡”之意大概指的是他们的祖籍都在“最顶上那层”,这么一个宇宙空间概念的引入竟让这个老掉牙的套近乎的手段显得分外新颖,他笑道:“老人家但说无妨。”
老头的眼睛不时地瞥向“芸子”似乎是有让她来当发言人的意思,而“芸子”那丫头却好似极为厌恶地避开其目光,老头无法,虽是“廉颇老矣”无奈后辈无用,也只得硬着头皮,披甲上阵:“祖训有云,神明恕罪之日方可归乡,如今神明已经宽恕了吾等的罪过,但毕竟已历经千年,时过境迁,往迹覆湮,吾等欲归不能,本来吾等是寻访拍此图像之人,但几经打探,才知此人回国月余已死于灾祸,本以为归乡无望,但幸而遇上了客官,还请客官明示归乡之路。”
“归乡?”沈哲差点让火枪走火,赶快将其收起放妥:“您是说,还能回去?”
老头很坚定地点点头:“只要到了圣湖,一心自沉,若圣门开启即可。”
这话让沈哲有些纳闷,便问:“您刚才不是说,咱在最顶上一层吗?”
老头不以为然,淡定自若:“圣门一开,是上是下,未可知也。”
未可知也?沈哲心想,你老还是得了吧,照这意思,那就是说,这一跳下去,有百分之十的可能回到原来的地方,有百分之十的可能原地不动,还有将近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是到另一个完全未知的世界。而且这些概率还是建立在圣门开启的半分之五十的概率之上,这么一来,他们在跳下去的那一刻就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直接去见上帝。这种买卖沈哲是考虑都不会考虑的,至于这个老头要不要冒这个险是人家自己的意愿,他管不着,不过他是真的爱莫能助。
“老先生,不是在下不想帮您这个忙,只是事情过去真么多年,再加上当年在下也是误打误撞。要说抵达圣湖的路径,在下实在没印象了。”
老头摆摆手示意无妨:“没事儿,没事儿,老朽不是让客官回忆,而是想劳烦客官帮忙打探地图之事。”
沈哲一听“地图”二字,立刻想到了“芸子”在横滨时所说的,咸丰在遗诏里藏有通往圣湖路径的事,但是遗诏已经被他和萧冉少了大半,剩下的他自己也研究过,除了注意到背后有些奇怪的花纹也没看出个所以然,照这老头认真的态度,要是知道他沈哲把自己的救命稻草给毁了,那还不得跟他拼命。不过听刚刚那老头的语气似乎是并不知道那份遗诏经过他的手。便佯装为难:“这件事,我以前也听令千金提起过,可是在下不才,未能得到圣母皇太后信任,先帝遗诏一事是回国以后才知道的,不过就在下估计,此次大清使团出国考察行程安排尤为紧凑,各国逗留时间也不长,寻找有果的可能微乎其微。即便是找到了恐怕也已经到了太后手上,老先生您想想,当年先帝指定的首辅大臣已经不在人世了,太后拿到遗诏想来也是毁之为上,以绝后患。”
老头听罢,像一瞬间被抽调了主心骨,强牵着嘴角挤出了一个生硬的笑意:“天命难违,天命难违呀。”
沈哲觉得这老头也是个很坚强的人,要是个平常人多年追求的梦想一夕破灭,凶悍点的失去理智,报复社会,懦弱点的,怎么也要嚎啕大哭一场然后花上个一两个月调节心情,而这个老头却还神志清醒,彬彬有礼,不过想来当着他这个外人的面不好释放情绪,于是识相地起身告辞。
走出店铺,大街上更是人迹零星,连月亮都被浮云遮住了半截。他估摸着离宵禁的光景也差不了多少时候,赶紧往宣武门赶,先前什么都不知道还好,这一知道,自己仔细琢磨琢磨,竟发现很多细节其实和书上写的都不尽相同,比方说俄国对远东其如狼似虎的程度比历史上记载得强烈得多,光总督前前后后就派了二十几个,几乎有一半的沙俄军队进驻库页岛和外蒙边境,另有几十万大军对着中东虎视眈眈,一东一西,整个就一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态势,要不是如此英国也不会那么容易就答应了与大清同盟。还有前两天他向张树声打听曾大公子曾纪泽的时候,张树声竟说曾公的子嗣在镇压太平军的时候均已阵亡。再者就是慈禧太后,不说别的什么,具他目测慈禧太后的净身高怎么也得一米六五往上走,绝没有他看的资料中那么袖珍。就连他的义父李鸿章的相貌他都觉得和前世看过的照片相差甚远。
以前他还以为是自己记错弄错,现在看来还真有可能是自己根本就不在他所知道的那个晚清。不管是他的父亲,义父,老师还是有过一面之缘的慈禧太后、俾斯麦、伊藤博文之流,其实质大概不过是与史书中所记载的那些人同名同姓且经历相似之人罢了,这么一想,他突然觉得心底空落,这回他当真是前路难测。
“沈大人留步。”身后陡然响起一个女声,他停下脚步,那女生一如他印象中的柔糯清新,仅横滨一遇就深深刻在了他的心上。
沈哲没有转身,他懂得自己的弱点何在,也懂得了如何在自己不够强大的时候扬长避短。“芸子”也没有绕到他面前,在他身后两尺的地方站定。他将头向左稍侧道:“姑娘何事吩咐?”
“芸子”一歪头:“无它,就是想问问,那份地图,沈大人当真不知其在何处?”
沈哲眉心微皱,语气却故意摆出京城雅痞式的轻佻:“姑娘这话,难道是信不过在下?”
“芸子”轻笑,也是丝毫不给沈哲面子:“沈大人真的让小女回答吗?”
他被弄得无可奈何:“算了,姑娘必然信不过在下。”话是这么说,但毕竟牵扯到自己和萧冉烧遗诏的事,他也不打算实话实说。
倒是“芸子”将话接了过去:“沈大人也别误会,小女并非向沈大人讨要那份地图,只是,就算是大人日后机缘巧合真的得到的话,请大人也千万别拿给我伯父。”
沈哲不得其解,怎么这两个人刚才才联手给他下套,这才几盏茶的功夫就内部分裂了。
店铺的方向开始响起老头催促的叫喊:“丫头丫头。”
“芸子”似乎也有点着急:“其中缘由说来话长,他日闲暇,小女定当会与沈大人再作解释。”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跑了。
只留了他一人还在原地细细思索那句:他日闲暇,再作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