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帝师(下)
自辛酉政变以来,养心殿东暖阁为历代皇帝元旦开笔之处的御笔“明窗”已经见惯了这种场面,形形色色的大臣穿着有不同补子的朝服,带着红顶,或受召见或被引见,跪拜在九五至尊的龙椅前,龙椅两侧,大清帝国最尊贵的两位皇亲——恭亲王与醇亲王垂着手各立一边,龙椅后方,一帘黄纱隔开了外朝与内廷,而透过黄纱隐隐印出的两条看似纤弱的身影正是这个王朝真正的权利所在——两宫皇太后。
本来,在龙椅上还应该端坐着一个始终没什么精神却迅速长大的小皇帝,不过现在,这个不知道让多少英雄尽折腰的坐塌上却空空荡荡,不见圣踪,大清的真龙在历经十年傀儡命运之后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困兽处境,抵抗无望就转而以沉默相争。
透过纱帘,两宫皇太后看到跟随安德海进来的人影,高大修长,头微低,脊骨却挺得笔直,全无卑恭之态,脚底似乎带着股风,连垂在她们面前的黄纱都轻微摇曳,整个人透出的是典型少壮派式的干练自负。
“奴才参见圣母皇太后,母后皇太后。”他的声音和他的步伐一样骄傲干脆,虽然是按照大清的规矩自称“奴才”却无半分维诺之态。
西太后难得地在这样一个严肃的场面中舒展了眉心,嘴角甚至还破天荒地露出了些许笑意,她虽然早就大权在握,在朝中影响力远远在慈安太后之上,但怎奈人家入宫时是从皇城正门抬进来的大清名正言顺的皇后,无论怎样都要高出她一截,这么大庭广众之下,慈禧听见她的名头在慈安之前的事儿还是头一次,立刻对这个年轻人的好感度倍增,本还想趁他走近打量一下他的面相,但此时沈哲的头已经低了下去,抵着地面。
慈安太后性情敦厚,当初决定垂帘听政之时也是怕皇权旁落,这几年看见慈禧能干索性开始当甩手掌柜,对政事的关心度更是与日剧减,此次除了知道是为载淳再物色一位侍读和这个候选人的姓名之外,其余一概不明。
“沈卿家在哪个衙门当差?”
慈安的语气和缓安详,似是个普通妇人,也并没注意到自己的称呼背后置了,没有一点异常,但一旁的慈禧却知道,她这一问已经是和平日不一样的态度了。
若是平时,这种场合慈安是会从始至终一直保持沉默的,但这次召见对于慈安的意义远远大于召见个什么封疆大吏,军机大臣。
“侍读”一职的权限甚小但其胜在与皇帝朝夕相对,影响着皇帝的是非取向,也就影响着大清的未来,其人选自是不能怠慢的,更何况慈安敦厚固然却并不迟钝,皇帝如今的侍读载澄既是皇帝的同族兄弟又与皇帝私交甚密,虽没能让皇帝有什么大长进这么多年下来也无大过错,这好好的偏要在皇帝亲政这个节骨眼儿上临时换马,怎么会是正常情况,慈安对权力不像慈禧有那么强烈的欲望,但是有一点她是不会妥协的,那就是对同治皇帝的培养。
这股动力上来,她很长时间没活络的思维陡然转得飞快,几年来的记忆在她的脑海中一闪就回顾了个遍,终于又让她发现了点小破绽——她对历年新科才子也算关注,却从来没听说过这么人。还没等纱帘外跪着的人开口回应,接着就问了第二个问题:“沈卿家是哪年的天子门生?”
比起上个问题,这个算是真正戳中了在场除了对这场几乎是作秀的引见毫不知情的慈安以外的另外四个人的软肋。——职位低可以说是朝廷埋没人才,但“举人”这个文凭只能说明是他还没把他“善其事”的器具磨锋利。
慈禧是最先坐不住的,刚想说点什么把这事儿给掩过去,却听见纱帘外已经传出那个干脆爽朗没有一点自卑和尴尬的声音:“奴才供事国子监典簿一职,兼任总理衙门代办章京。蒙圣上不弃,同治九年始奉举人之禄。”
慈安闻言却也淡然,只是丰腴的脸颊稍稍紧绷起来,吐出了一句——“哦。”
东暖阁内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不管这个东太后到底管不管事儿,有多少实权,可她到底还是先帝的皇后,是这间屋子里地位最高的人。
仅仅这一个“哦”,不用什么别的言语,这个全大清国从礼法上而言最高贵的女人已经表明了自己对这个清朝官场新人的态度——对这个从传统意义上来看没有什么突出才华的年轻人并不看好,要当同治皇帝的侍读,那就是更没资格。
“姐姐”慈禧再一次展示了她的强项——随机应变,几乎是接着慈安的“哦”字的落音就开了口,可叫了声“姐姐”又顿了一下,慈禧并不是思维突然短路,只是她已经许久没见过慈安太后了,以前人家是妻她是妾,这“姐姐”叫得也没觉得什么,现在慈禧位高权重,再叫比自己还小两岁的慈安“姐姐”还真有点不舒服,她不是个信命的人,只是不得不承认,有些事是天生注定,慈安是天生的皇后,就注定慈禧一辈子就得对她毕恭毕敬。慈禧迅速调整了自己的情绪,本来笑容已经有点僵的脸上迅速涌出了真诚。
“姐姐有所不知,沈卿家同治九年中举时不过十五岁的年纪,次年就和六爷到西洋去了,这才未有进士及第之机遇。”
慈安不知是思维单纯还是不愿拂慈禧的面子,竟似是接受了这个说法,颇为欣慰地问:“那沈卿家还是志于金榜题名的了?”
慈禧这回是没给沈哲一点自主回答的机会,立刻将话接了过去:“那是自然,凡大清之士有何人不以此为己任?只是这殿试之期方过,下次又要三年,然皇上已要亲政,则一良友伴学不可耽误。”看出慈安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疑惑,慈禧的心里陡然涌上一股狠劲儿。先帝都死了那么多年,今时今日她慈禧想做的事还轮得到慈安来说道,语气也没有了起初的刻意地亲昵,恭敬的态度有些冷冷地讽刺“姐姐若是担心,妹妹已取来了沈卿家当年应考的答卷,这是骡子是马,姐姐大可自己定夺。”说罢,厉声唤道:“小李子——”
一个中年太监应声弓腰捧卷,踏着小碎步一路小跑过来,将手中的卷宗呈上与慈安。
沈哲仍是跪着,没敢抬头,不过料想自己就算看了也不见得判断得出那份被黄绸裹着的答卷是不是自己当年写的。但在他看来,以慈禧太后的精明谨慎此时断不应该呈上他真正那份文不对题的答卷给慈安太后“定夺”。安德海向东太后呈上的,多半应该是慈禧智囊团的成员“捻断数茎须”而造就的大作。
慈禧不时用余光去瞥身旁正在仔细翻阅那份答卷的慈安,观察她微微变化的眉间和嘴角。
“疆广无兵,域大无防?”东太后缓缓的念着这几个字,听得慈禧也是一心惊。,对于沈哲三年前应试的那份答卷慈禧自己并没有翻阅过,只是听别人提起过,此文虽不规整,措辞生涩,但胜在文风大气,叙事简练,观念不俗,这才被考官破格收录。更何况,以慈禧的打算是借这个机会给慈安一次下马威,让慈安知道,她慈禧不但是可以掌控朝堂,也会独步**。
她可真没想到,现在各省督学的品味怎么变得这么快,这见解是够大单独到,一上来就往国防上下刀子,这不是让她难办?眼看着自己这方转优为劣,东太后一方的攻势却是丝毫不减。
“沈卿家,你这‘无兵无防’是什么意思?”
慈禧此时有点紧张,能不能帮沈哲拿到一个侍读的职位只是她政治生涯中提都不值得一提的一次博弈,但是就慈禧个人而言,这场博弈的赌注根本和沈哲没什么关系,而是牵连到她能不能从慈安手里夺回她的儿子载淳。她想向先前那样将后话截过去,但文章不是她慈禧写的,解释权也自然不归她,况且东太后这回是点名道姓地指定了这个问题的回答人。她不由看了眼帘外的跪着的年轻人,似乎此时只能寄希望于这个人的表现。
“兵不能战,是以无兵,防不足以拒外,是以无妨。”
“沈卿家以为我大清之兵皆不能战?”慈安的声音微微上扬,要说大清防务不足拒外的确没什么反驳,但要说到士兵的战斗力,至少在现阶段还有镇压过太平天国的湘淮军。
“奴才以为,抗外者方为兵。”
沈哲的一句话立刻将慈安心中那一点镇压太平天国祸事的骄傲打得烟消云散,的确,对外的那才是兵,对付自己人的说白了不过只是家丁。
慈安半天没想上来说辞只得微微点了下头,在现在的大清什么事一扯上两次鸦片战争的失败就没有推脱的借口。
见慈安不说话,慈禧的心里也没有想象中的轻松。只是短短数十字的对话,在她心里掀起轩然大波,她向李莲英使了个眼色,李莲英会意,不动声色地退了出去。
慈禧旋即展开笑颜对慈安太后道:“姐姐觉得如何?从八品的国子监典簿是不是太屈才了。”
慈安太后不知是不是已经习惯了这种败局,将那份答卷合上交给一边的太监,淡淡的微笑一点也不尴尬“妹妹看着怎么办就怎么办便是。”
“那就恕妹妹僭越了。”
慈禧愀容正坐,拿出她在朝臣面前惯有的威严。
“沈卿家。”
沈哲识相地将本来低下的头压得更低些。
“今我大清之境,实千古未有之也,圣上幼沐圣人之言然夷学亦不可不明其所以,母后皇太后与哀家以卿之才,特擢卿为国子监祭酒,从四品衔兼任圣上侍读,知圣上以夷务。卿当精忠报国勿负皇恩。”
“奴才谢圣上、谢皇太后恩典!”
出了养心殿的大门,沈哲就看见了前面先出来的恭亲王奕的身影,便几个快步追了上去。
“给六王爷请安。”沈哲甩了下袖子当是行礼。
恭亲王经出访欧美一事早已经沈哲当成了自己的得意门生,见是他,便笑道:“哟,沈大人。恭贺升迁呐!”
沈哲有些惭愧地一笑:“这还不是要谢王爷的举荐。”
恭亲王摆摆手,又拍拍沈哲的肩膀:“别谢。别谢。这件事本王可没亲自出面去找太后。”
“那是?”沈哲愣住,他是明摆着跟张树声说过他的事不用湘淮势力来操心,而他在京城之外出了恭亲王之外也没有跟别人有什么交情,更何况能让事情的发展和他预计相差无几的人。
“本王是跟七王爷知会了一声,本王这可是头一次寻他帮忙,他倒是也还尽心。”
经恭亲王这么一说,沈哲登时明白了恭亲王的用心,恭亲王虽然此时的实权还没有多大,却是当今朝中为数不多的真正有能之人,门生故吏举不胜举,此次出访英美更是立下了堪比辛酉政变中的汗马功劳,这样一个人这么快就开始举荐圣上侍读甚至是帝师的人选难免会让慈禧觉得恭亲王他是在重新培植自己的党羽,恭亲王本人会再次陷入政治风波之中不说,沈哲的仕途大概也会就此终结。而醇亲王不同,他虽然现在好似是大权在握,权倾朝野但一来其与恭亲王相比是才疏学浅,易于控制,二来他本来就是慈禧为了打压恭亲王才提拔起来的,慈禧能让他上天,就能让他入地,这样的一个棋子偶尔提出一些奇思妙想不但不会让慈禧有所戒备反而还极有可能让她感到她这么多年的栽培没白费。
沈哲赶紧借机讨好一下自己的老上司:“还是王爷英明。”
恭亲王摇头笑答:“本王再明白这也过了大半辈子,倒是瑄瑜任重而道远。”
二人仍然在皇宫中步行,为了避嫌沈哲此时后退了几步,没听清恭亲王说什么,刚想问奕他刚刚说什么,一抬头却见自己的面前竟站了个中年太监,而恭亲王的背影已经渐行渐远。
沈哲不动声色地将这太监打量了一番,立刻认出此人正是西太后面前的第一红人李莲英李公公。
他本来就对这些公公什么的没什么好感,对这个在历史上臭名昭著的李莲英更是厌烦,但如今人家仰仗的是西太后,出于多方面权衡还是勉强提起了自己下拉的嘴角:“这不是李公公吗?有何贵干?”
李莲英弓着腰,没在沈哲面前表现得多恭顺但却也没有沈哲事先设想的那种高力士、魏忠贤式的飞扬跋扈,至少礼数都是做周全了,这让沈哲多少放了点心,像李莲英这些靠着他们主子吃饭的奴才,可以说他们的态度往往取决于主子的态度,现在李莲英可以不因他品级低而欺压他,那就说明西太后对他的印象还是可以的。
李莲英手执拂尘立着,没有对仅仅与他有过一次照面的沈哲记住了他这个人而感到受宠若惊,这种事他早就习惯了,大清国的官员们都是人精,一个脑袋比风向标转得都快,谁被引见了还不知道李公公是什么样,那这次引见那就算是白见了。
早已不是一个得对这些有头有脸的官员卑躬屈膝的小太监的李莲英面无表情地将身形向旁边一闪,让出路旁的一道偏门:“沈大人,太后召见,请吧。”
(考试党归来,向各位读者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