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保定筹谋(中)
李鸿章向沈哲摆了摆手,道“瑄瑜你现在也是朝廷命官,这幅不拘小节的个性是时候收收了。”
沈哲笑嘻嘻地坐在了张树声对面,一点也不带跟谁客气:“瑄瑜也就是在义父面前敢流露真性情,到了外面,瑄瑜掂得清轻重,不会给咱们淮军丢人的。”
李鸿章也没再多加责备,沈哲毕竟还年轻,轻狂些也情有可原,最重要的是,李鸿章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个对他毫无戒心的人,只要沈哲还弄得明白多大的娄子可以捅,多大的不能捅,就可以了。
“诶?张世叔不是应该在江苏吗?怎生也到保定来了?”沈哲坐定之后才想起来,张树声此时的官职是漕运总督兼江苏巡抚,现在应该是在江苏兴修水利的。
“受召进京,顺道来看看。”张树声没想到沈哲会突然问这个问题,含含糊糊地回答。
沈哲闻言,嘴角向上一挑,又看了看李鸿章:“义父和张世叔是在担心年后皇上亲政的是吧?”
张树声微微侧头去看李鸿章的反应,要说张树声方才的回答固然含糊,但是要说他没实话实说那倒也算不上,他此行北上也的确是受西太后的召见汇报太湖治理情况的,只不过太后的召见时间得到年后,而他提早了半个月进京,为的当然是到保定拜会他的老上司,一起商榷湘淮势力如今的处境和今后的道路,本来沈哲怎么也是湘淮的人,跟他明说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他到底莫不清楚沈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更不知道按李鸿章的意愿到底想不想让他的干儿子现在就掺和进湘淮的中枢决策。本想看看李鸿章的表态在判断将沈哲放在一个什么样的位子,可不想,还没等李鸿章发话,就被已经将近两年没在国内的沈哲给一下子猜中,一时也不知这个问题,他是答还是不答。好在,沈哲这个问题明显不是问他张树声一个人的。
“皇上年幼,顽劣乖张,徒怨英格兰,法兰西犯我大清,而无思我大清何以被犯,以一己之意气主政,怕是难当大任。过去,两宫太后垂帘于朝,我等尽心辅佐,天下方可安定,如今,皇上大婚,太后归政已是须臾之事,皇上无所掣肘,以私怨加于朝,我大清危矣。”
沈哲强自镇定地听完李鸿章这一席话,心想,这不愧是从权倾朝野,故吏门生满天下的当朝大员嘴里说出来的,话虽没说的太明白,但怕是连保定城门下卖猪肉的也能听出来李鸿章的意思就是,皇上离不得太后管着,大清也离不得他湘淮军撑着,要是皇帝一意孤行哪个都不要,那么其结果也就是亡国之君。什么“顽劣乖张”,什么“意气用事”这哪是在说皇帝呀,这语气分明就像是在教训个后生,也难怪满清皇族们看湘淮军都不是怎么太顺眼了——不是因为他们不想让皇帝被骂,而是因为他们身为皇帝的叔伯却没能力骂皇帝。
见李鸿章这么发话了,张树声立马知道了该把沈哲归哪边,放下顾忌。“皇上虽然顽劣但并不愚钝,当年辛酉政变的时候,皇上年幼,却也已经是可以记事的年纪,即便当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来回忆起来,也未必想不明白。皇上倾向清流已是人尽皆知,这次选后又有意与西太后相抗,选上了当年襄赞政务大臣端华的外孙女……”
张树声这话当然不是说给李鸿章听的,关于皇帝亲政的对策,他们刚刚已经讨论过了,李鸿章能了解到的京城事态比他要多得多,也要深得多,张树声此举无非就是想顺着李鸿章的意思,考考他的这个生力军,看看湘淮后代有望还是无望。本想着,话都说到这份上,沈哲还能不知道湘淮军处境岌岌可危,就是一时拿不出对策,起码也该表现得沉重些。可是没想到,他张树声这厢话音刚落,沈哲那边已经大笑了起来。
“世叔,您忧虑得太远了,新皇后是当年郑亲王端华的外孙女又如何,即便那是端华的孙女,端华也活不过来。皇上偏向于清流不假,但要是捻贼又起,皇上能指望清流上战场杀贼吗?西洋人要和谈,皇上能指望他们和洋人谈判吗?所以虽然清流时不时地就喜欢弹劾咱们一下,弄得人很别扭,但他们说白了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墨客,就算是咱们湘淮把实权送给他们,他们也抓不住,到头来还是得仰仗义父。再者说了,皇上亲政,这朝野上下却全是太后的人,皇上想做的不一定能做,不想做的,也不一定不用做。说句不该说的,皇上要真想完全由着自己的意思来,除非和太后站在同一立场,要么,没个六七年,基本上没可能。”
沈哲对自己的一番大论还是说比较满意,他对国内的局势了解的不多,更别说是在李鸿章面前班门弄斧,不过至少,他还是可以保证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而且他要说的还远不止如此。
“振轩,看来瑄瑜的想法与你的不谋而合。”李鸿章这话虽是对张树声说的,眼睛却是淡淡地看了沈哲一眼,略微点了下头,面部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严肃,但沈哲还是从李鸿章的眼底看见了那点隐藏极深的赞赏,特别是叫张树声的字的时候,甚至还有点骄傲,仿佛有点像在张树声炫耀他干儿子有多能干,看得沈哲不由心底一暖。
张树声自嘲笑笑:“瑄瑜不及弱冠已有此见识,其前途,哪里是在下能比肩的。”
沈哲经历了这五年的历练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就着李鸿章心里他恃才傲物的形象,怎么也该对着赞赏受之如怡才是,说了句“哪里哪里”也没再对谦虚,而是话锋一转:“义父不是打算一直站在太后一边吧。”
李鸿章向张树声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接话,自己也闭口不言,心想,你沈哲这不是白问吗,不站在太后一边难道站在皇上一边,且不说同治帝心里对他们湘淮军有多么不待见,就说西太后是何等的老谋深算,别说还不到二十岁的同治,就算是把他的老师翁同和之流都加上,也不是对手。
他们这些洋务派的确是权倾庙堂,各省的总督巡抚,十个里面恨不得有七八个是曾、左、李三人的旧部,剩下的两三个就算不是湘淮军的人,也断没有胆量和湘淮军明面上较劲。但李鸿章清楚得很,什么江南制造局,什么福州船政局,没太后给钱那必然是办不成的,他们稍有不慎,太后就会借着清流的弹劾对他们提点提点,如今,就算是太后要用造战舰的钱去重修圆明园他李鸿章也不能说半个不字,得乖乖拿钱。湘淮军对西太后是依靠,而西太后对湘淮军只是利用。这沈哲怎么说也在京城住了三年,脑袋也不笨,还会看不出这层关系?
沈哲见李鸿章和张树声,谁也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也懒得去思考此时两人心中在想什么,自顾自往下说:“太后始终只是皇帝的母亲,就算是垂帘听政,大权在握,大清的正统始终只在皇上一人。不管太后做的是不是为了大清,为了朝廷,为了皇上,也只是牝鸡司晨,大清若真就此中兴还好说,若是没落了,那太后的干政就是亡国之兆任后人诟骂,到时我湘淮军又成了什么,外据强敌,内安百姓,精忠报国,也不过只能落得个助纣为虐名声。”
一提到声明这事,李鸿章终于有点动容,虽是没说话,微微眯起的双眼也证明了他此时的情绪已经趋向紧张。
“夫三国之时,曹操是挟天子而令诸侯的汉贼,诸葛亮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千古忠臣。但仔细想来,他们所为之事,不都是置天子欲股掌?甚至汉献帝还有个可以下衣带诏的人岳父,刘禅想下衣带诏都不知道能给谁。之所以会如此,不就是因为曹操不能得到汉献帝的认同,而诸葛孔明可以得到蜀汉后主的认同。因此,瑄瑜以为,义父欲成千秋功业,我湘淮欲千古流芳,还应使圣上依之,信之。”
沈哲说完这一席话就停了下来,他明白,他所说的这些,凭李鸿章的学贯古今和心思缜密不会没有想到过这层利害,也不会不想争取看似没有用的同治帝的支持,只是讲这话说出来就等于明说堂堂大清的天子在你心里就不过是一枚棋子,着实是为人臣子又在纲常名教下长大的李鸿章敢想却不能说的话。沈哲之所以敢说,是明白在这间屋子里没有外人,而当这李鸿章的面说这些李鸿章不敢对沈哲说的话,更能表现沈哲对李鸿章的耿耿忠心。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他的聊表忠心起到点效果,沈哲觉得李鸿章的面容趋于和缓,从严肃转向了平淡。李鸿章拍了拍沈哲地肩膀,声音中竟还泛出些许无奈:“瑄瑜呀,这些话在义父面前说一说就算了。”
沈哲却突然起身,面色凝重地跪在了李鸿章面前,似乎是要以死进谏一般:“义父,此次孩儿前来其实……还有要是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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