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节五十 后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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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已走,茶未凉。
张佩纶小心的把那幅《坤舆万国全图》卷起收好,又将李鸿章杯子里的残茶倒了,另为他重新斟上一杯热茶——“岳父大人……”,他双手端起茶碗,恭敬的递到了李鸿章的面前。
“嗯。”,李鸿章信手接过,却未喝着,而只是用双手环住那茶碗,兀自沉思。
“岳父……”
“幼樵!”,张佩纶担心的话语还未完全出口,便已被李鸿章开口截断:“你这两日先带着治明在京师里随处走走,他长在海外,多看看故园*,对他有好处。”
“是!”,见李鸿章已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张佩纶也就知趣的收住了口。
“还有……一会回去,即刻修书给叔耘,让他尽快弄清法兰西国是否当真有与俄罗斯国结盟之事!”,在灯影下,李鸿章的神态安详得像个刚刚睡醒的孩子,但声音却平淡的似白水一般:“告诉叔耘,兹事体大,慎之慎之!”
“是!”,张佩纶心中一凛,他踌躇片刻,终于还是说了出来:“中堂大人已经决定用任治明之策了?”,不知不觉间,他已将对李鸿章的称呼由“岳父”换回了“中堂”,而两人间的对话也由此显出了几分上下级之间的奏对格局。
李鸿章轻轻摇了摇头,他将手中的茶碗随手向书案上一放,便起身又在这房中走起趟子来,吊挂在屋顶上的西洋式吊灯,在地上映出了他长长的影子。
“原本以为此子不过是在见识明白外还多了一个胆……”李鸿章悠悠地踱着,娓娓而谈:“谁想到竟是个德、能、权、谋俱全的角色……老师,弟子等到古稀之年,却也真是老来得了个好学生呢。若老师你泉下有知,想必也会为能有个对望海楼之事不愿或忘的徒孙而稍感宽慰吧?”
张佩纶立时站了起来,却一个字也未说,只紧盯着李鸿章的背影,却觉得自己背上已微微沁出汗来!——德、能、权、谋俱全,用在这么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身上,而他还恰恰是李鸿章新纳的门生?!
还有——望海楼……
“朝廷竟又在邸报中于文正公所上之《查明天津教案大概情形折》稍作手脚……”,张佩纶脑中猛然闪过任令羽片刻前刚刚说过的一句话,刹那间竟觉得灵台一阵清明!
“中堂大人莫非……莫非……”,这个发现实在太惊人!张佩纶一下子竟被吓得语不成句,他望着面前“霍”得一下转过身来的李鸿章,结结巴巴的道:“中堂大人说的莫非是……同治九年……”
“还有别的么?”,李鸿章突然略显神经质的格格一笑,历来清明的眼中竟是一片凌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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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治十一年二月初四日,即西洋历法的1872年3月12日,曾国藩病逝于江宁两江总督官署,时年61岁。噩耗传来,张佩纶眼前的这位曾文正公的衣钵传人当即致书恩师的两位公子纪泽、纪鸿,云:“鸿章从游几三十年,尝谓在诸门人中受知最早、最深,亦最亲切。”而在给恩师的挽联中,亦留下了李鸿章:“师事近三十年,薪尽火传,筑室忝为门生长;威名震九万里,内安外攘,旷世难逢天下才。”的名句!
威名震九万里,内安外攘,旷世难逢天下才……
曾国藩一生功业,尽在这“内安”二字,若无这位以书生造军统军的中兴名臣,恐怕满清朝廷早就淹没在太平军一度席卷江南的浪潮之中,但这紧接其后的“外攘”两个字,却是使得这位被誉为“汉之诸葛亮、唐之裴度、明之王守仁,殆无以过”的当事圣贤身败名裂的所在!
同治九年,已是沉疴染身的曾国藩带着一只已经失明的右眼和满身的伤病,由保定直隶总督官衙起行赴津,取处理当事已是愈演愈烈的天津教案!在临行之前,这位已自敢时日无多的59岁老人平静的安排好了自己的一切后事,随后默默地踏上了那条毁尽他半生清誉的不归路!
一切的一切,都与31年后的辛丑年里他那位门生弟子赶赴京师与列强周旋时的情境相似,异常的相似……
曾国藩知道自己此行已没有退路!天津出了教案,一边是洋人打死了天津知县,捣毁衙署,一边是中国人焚烧教堂领馆,打死了包括法国领事在内的二十几个洋人。七国连衔抗议,扬言要把天津化为焦土,外国军舰集结大沽口,直接威胁京师。
朝廷里拿不出个像样的章程,教案刚发,以恭王奕为首的军机大臣宝鋆、和李鸿章等洋务派官员,便立即旗帜鲜明地主张“维大局”,即决心和平结案、维持大局!而在另一边,以醇王奕譞为首的李鸿藻等“北清流”势力,则大声疾呼“顺舆情”,即“民心尤不可失”,甚至主张,借舆论沸腾、“民气大张”的势头,与洋人们决一死战,彻底驱逐西方、天主教势力于国门之外……
站在真正戮力办事的人之后空喊口号爱国永远都是最简单的一件事,即便是后来痛定思痛力行洋务的醇王和为人朴实方正的李鸿藻,也不能完全免俗!
而当真主持国政的,那个朝堂之上珠帘背后的女人,却丢给了曾国藩一个看似“22条军规”般的不可完成的任务——即任令羽刚刚所引用的“顺舆情而维大局”……
若要顺舆情,以平举国汹汹,那惟有对七国开战一途,而结果只可能是10年前的庚申之变,英法联军入北京的重蹈覆辙和30年后的庚子国变,八国联军祸中华的提前预演!而若要维大局,则只有委屈求全一途……
可太后似乎完全不知道在那时“战”、“和”两难,“论理”与“论势”者相持不下的情况下,所谓“顺舆情”和“维大局”,是不可克服的矛盾,是无法平衡的冲突。
曾国藩尽力了!到达天津十数天后,这位已近油尽灯枯的直隶总督便将悉心调查后所券写的一份《查明天津教案大概情形折》送抵京师,并在数日后由太后懿旨,以“邸报”之形式公布天下!
可就在这份《查明天津教案大概情形折》公示天下后,一个极为吊诡的情况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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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查明天津教案大概情形折》稍作手脚……”,李鸿章的手又微微的抽搐起来,他端起眼前的茶碗吃了一口凉茶,将剩下的顺手泼了,随即又将那可怜的茶碗向书案上重重的一放。
稍作手脚……
和曾国藩上奏中枢的原折想必,那份公之于众的奏折在保留了所有对教案客观的近乎不带感情地陈述后,却轻描淡写的将折中曾国藩为天津绅民辩护的如无法理解天主教的若干礼拜形式,致使中西隔阂日深的五大疑点悉数删去了!
经过这番稍作手脚的修改版“曾折”方一公布,顷刻前朝野群情汹涌——举国上下,对曾国藩皆以“汉奸”视之,就连原本视他为湘乡之荣耀的湖南同乡此时也将曾国藩视之为奇耻大辱。在北京湖南会馆,连他的官爵匾额都悉被击毁,甚至将他的湖南名籍也一并削去!
汹汹民心、滔滔舆论!所有这一切际遇,都与甲午战后的李鸿章几近完全相同!
“杀贼功高,百战余生真福将;和戎罪大,早死三年是完人!”,李鸿章一声冷笑,眼角竟已渗出了几丝泪花——这是天津教案发生后某举子写的讥讽曾国藩的对联,而对于这一切羞辱,已是风中残烛的曾国藩最终选择了默默忍受。
“学生现在相信,任治明是当真将岳父大人视为恩师看待了!”,坐在对面的张佩纶突然没头没脑的说了句话出来。
“哦?此言何解?”,李鸿章微微一怔,问道。
“岳父大人当真不明白?”,张佩纶笑得诡异,“此番若不是岳父大人破格上了那《殿阁补阙折》,恐怕我北洋海军就要过上不知几年无法添船购炮的日子!而若此时日本在东海启衅,岳父大人觉得我海军能有几分胜算?若一旦临敌不利……”
张佩纶突然收住了口,而对面的李鸿章那一双手却已然抽搐的更厉害了!
张佩纶看得到的,他自然不会想不到!
慈禧太后之所以在天津教案中作如此手脚,根子还是在满人自入关以来对汉大臣根深蒂固的戒备之心上!作为少数部族却统辖这个国家的先天不足,让这些满洲人对于富有声望与实力的汉大臣一贯持有怀疑之心,即便是在曾国藩已经自裁羽翼,将湘军势力大半遣散后,那位心思细密的太后却还是要借天津教案之机,将这位一度负天下之望的中兴名臣最后的清誉与道德号召力也盘剥殆尽!
连曾国藩都如此际遇,而一旦北洋遇外侮而临战不利,那他李鸿章的下场自然也不会比自己的老师好到哪里去!
“岳父!”,既然已经开了口,那张佩纶就索性把话完全撕掳开来,“任治明肯把话说到此处,足见其对岳父大人的一片赤诚!更何况……”
他走到李鸿章身边,压低了声音缓缓的道:“当年若不是有岳父这个执掌直隶北洋的弟子在,单单教案一事,怕文正公连死后哀荣都未必能得到,可如今中堂大人帐下,却还尚无一个似中堂当年于文正公一般的弟子而为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