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雪夜芦关(2)
李文革蹲在十根并排摆放的圆木跟前,宝贝一样来回摩挲,口中不住发出啧啧的声响,仿佛一个贪婪的守财奴在打量着他珍藏多年黄金一般。他很庆幸这个时代延州地区的大部分植被还没有遭到毁灭性破坏,竟然让他在丰林山上找到了这种二十一世纪的国家二级保护植物。
放在他面前的这十根被砍伐下来的圆木,便是后世经常用作家具木材的水曲柳,又称白蜡木,柔韧性好,硬度高,木材纹理顺畅,是制作古代长枪枪杆的优质木材。
丙队士兵们使用的木棒木质粗糙不说,柔韧度不够脆性过高更加令人无奈,这样的木棍以李文革原先的身体素质和力量一口气可以连续撅断三四根不待喘气的。李文革早就打着给自己的部队全部换装一遍的主意,只是一来训练日程安排得太紧,二来安置那些流民也花去了他不少的时间,因此直到十一月中旬他才有时间开始思考换装的问题。士兵的盔甲李彬已经答应帮忙,只是不知他到哪里去弄这种目前在哪里都属于稀缺资源的装备。不过既然李彬拍了胸脯,李文革便不再操心这个问题。
延州的武器库中倒是有一些不错的兵器,比如说漆枪和木枪都有,不过李文革作为队官充其量只能进去给自己选一件趁手的兵器,一次性搞出五十件来是绝对不可能的,高绍基不会给他批这样的条子。彰武军一共只有八匹马,漆枪的用处实际上不大,李文革眼馋的主要还是那堆在武器库中发霉生锈的一捆捆木枪。不过眼馋归眼馋,现在要把这些宝贝弄出来他还没这个本事。
但是无意之中他在延河畔发现了一株水曲柳,随即又在丰林山上发现了大批这种树木,这一发现可是令他着实惊喜了好几天,有这种宝贝在手里,只要有足够的铁,他完全可以仿造出大批的白蜡杆,这种枪的品质远在一般木枪之上,有了这东西,丙队的士兵们便再也不是赤手空拳了。
自那日长谈之后,秦固当即便拍着胸脯将丙队一年所需的粮食包了下来,实际上,第二天便有一队衙役押着二十辆运粮食的牛车来到了丰林山脚下。
李文革把流民安置下来之后,在丰林山下的秦直道上设了一个关卡,挨个审查过往的流民的履历职业,秦固派了一个县里的文案过来帮忙,半个月下来李文革通过这种方式招募了二十多名失去自己土地的农民,这些被党项人赶离了家园的农民们对于能够有个地方当佃户度过难关十分高兴。而李文革事先收容下来的那批流民当中有大批闲散劳动力愿意在居留丰林山的这段日子里帮助李文革的佃户们将已经几年没有开垦的土地重新翻上一遍,趁着冬天的第一场雪下来之前。
其余的流民则使用毛木匠制造的工具开始在营地的一侧修建房屋,尽管这时候天气已经比较寒冷了,但是这些难民还是以极高的热情投入了建筑工作,用他们自己的话说,这不仅仅是为了报答李文革的救命之恩,而且也是为了让他们自己不白吃这么长时间的闲饭。养闲汉运动一转眼变成了以工代赈,这却是令李文革和周正裕始料未及的。
周正裕的养鸡场正式办了起来,一百只母鸡被养在兵营中最大的两间屋子里,一些妇女和老人主动来照看这些母鸡。为了避免偷鸡事件地发生给队里造成经济损失,李文革特意在养鸡场门口设了一个岗哨。军中实在是太久没有见到荤腥了,这些憋疯了的士兵说不准什么时候便会来打这些鸡的主意。
在养鸡场正式开始运营的第三天,丙队的士兵们惊讶地发现他们的早餐内容当中多了每人一个鸡蛋,这着实令官兵们兴奋了一阵子。
周正裕操持内务确实是一把好手,就在养鸡场运营进入正轨的十天后,他开始带着难民群体中一些干不了重活的老人和孩子去河边钓鱼叉鱼,结果当天晚上,全体士兵便喝上了喷香的鱼汤,尽管没有油腥,但是士兵们仍然将两大锅汤喝得一滴都不剩,连鱼骨头都嚼碎了咽下肚去。
部队的队列训练已经完毕,正式转入了体能及格斗技能训练,每天开始进行大运动量的武装越野、攀爬、俯卧撑、仰卧起坐等训练科目。每天下午则由李文革自己给士兵们上识字课和军规军纪的教育,而沈宸则为大家讲解孙子兵法。
这些基本上没有什么文化基础的士兵们接受起这些东西来很困难,基本上每天讲的内容这些士兵能够有十分之一记住李文革就要笑得睡不着觉了。
李文革坚信,即便自己目前的努力看不到任何效果,也必须坚持下去,自己作为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人,要想改变这个时代,只能寄希望于这个时代的人本身。那种单枪匹马解决一切问题的想法是愚蠢而不切实际的。自己或许比这个人时代的普通人具备一些优势,但并不等于自己便能够凭借这些优势轻而易举地战胜这个时代的人。
作为一个穿越者,李文革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洒下一些火种,至于这些火种究竟能否最终被点燃,还要视很多客观情况而定,在这个全国只有四五百万人口的时代,生产力的极度低下是一个任何人都无法回避的问题。在这样的条件下要想建立起一支全新的军队,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然而李文革现在就在做这样一件近乎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就算是愚公移山吧,李文革自嘲地想,除此之外,我还能有什么其他的办法呢?
李文革认为,自己之所以这样做,并不是因为自己觉得这样做是对自己或者说对李彬有利的,而是因为这个时代确实需要这样一支军队。
这个时代的军队,往往是恐怖和杀戮的代名词,要制止这些恐怖和杀戮行为,只能靠一支完全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新军队。
这就是李文革得出的悖论。
自己造就的是一个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但是自己却满怀希望地想着把它造出来。
李文革自己并不相信什么“文明之师”“威武之师”的鬼话,军队毕竟是战争机器,不是用来摆样子的,但是李文革在见识过这个年代的军队之后不得不承认,相比之下,自己原先所在的那支军队绝对称得上是“文明之师”“威武之师”。
李文革之所以暂时还不急着扩军,一来是他手中没有足够的装备,二来是延州方面只给了他一个队的编制兵额,三来以目前这种训练情况来看,一旦兵多起来,仅靠他一个人就忙不过来了。沈宸这个人虽然懂一些兵法,但是对二十一世纪的练兵模式却是一窍不通,在没有完成对这批士兵的整训之前,李文革暂时不打算大规模扩张部队。
暗地里,李文革对自己还是颇有信心的,他认为目前的进展情况已经超出最初的预料了。
他自信,只要这批兵一旦练成,所谓的彰武军两千多人在他面前都将形同虚设。
他心中是有一个时间底线的,后年的一月,也就是广顺三年一月,就是他最后的时间底线。
因为高允权将死于那个时候,而高绍基将在那个时候趁机发动兵变,李彬全家将被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灭门。
这是曾经的历史……
但是此刻,我来了,我在延州,在宝塔山上……
李彬是我的救命恩人,是给了我第二次生命的人……
仅凭这个理由,这段本应发生的历史,就应该被改变!
……
折从阮的到来给五代末年的关中局势增加了一抹诡异的色彩,这位打着震慑党项旗号入关的当世名将在抵达邠州治所后没有进城,而是驻扎在三水县东北的邠鄜道西侧,府州军在那里修建了一座大营,陕州节度韩通在几日后接到了折从阮的行文,受命将粮秣物资运往三水大营。
折家军进关无疑是广顺元年关中地区最重要的一个政治事件,这件事情的重要性甚至远远超过了党项定难军向太原方面奉表称臣。折家军虽然只来了三千人马,但是对于关中地区的大小藩镇们来讲,这却是一股远远比北面的党项人更加危险万分的军事力量。
谁也不知道折家军此来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虽然折从阮不驻军邠州,摆明了不想与邠州侯章抢地盘的低调态度,但是观众的诸侯们还是不能放心。毕竟只要折家军在关中一日,后周朝廷若想削藩便要多方便有多方便。即使是关中诸藩镇当中兵力最强的朔方军,只怕在天下闻名的折家军面前也不敢托大,相比之下,党项人简直不算一回事了。
折从阮仿佛也知道关中各家对他的态度,因此入关以后一直保持着不出兵不会客的低调态度。
直到十二月初一,一场大雪纷纷飘下,恰在这一日,关中地区目前资格最老的节度使,驻在泾州的彰义军节度使史匡懿拖着老迈之躯前往三水拜访了折从阮,两个花甲老人围着炉子赏了一天的雪,喝了一天的酒,扯闲话从朱全忠一直扯到刘知远,史匡懿这才兴尽而归。
这次赏雪的直接结果是,史侍中回到泾州当夜便发起了高烧,据说是受风感冒了。
就在史侍中发烧的第二天,几匹快马分别驰向了同州、灵州和延州。
“史老头子说折从阮精神还好,身体康健,就是两耳重听几乎没法和人正常言语,这老家伙的话靠得住么?”高绍基站在父亲的榻前,皱着眉头问道。
自从得到折从阮要来关中的消息,高允权高侍中立刻便“病”了,卧床不起,延州文武官员求见一律不见,当然,他自己的亲生儿子还是例外的。
此刻听了高绍基的话,高允权皱了皱眉头:“你讲话尊重些,史继美是前辈,你爹还什么都不是的时候他便已经开镇建节了。他这番去三水,是受了我们几个托付去打探口风的,他也是那么大年纪的人了,风里来雪里去的不容易。你算什么位分上的人,敢管他叫老头子,老家伙?别忘了,你爹现在也是老头子、老家伙了……”
高绍基撇了撇嘴,低头答了声:“是!”
高允权略显疲惫地抚了抚额头:“史继美不是好哄的,几经沉浮,那也是个老人精了。据他信里讲,折从阮跟别人几乎没法说话,唯有和儿子似乎还能勉强应答,因此他有什么话,都是由折德源代传的……”
高绍基冷笑了一声:“姓折的别是在学司马宣王吧?”
高允权摇了摇头:“不像,李彬上次来,京里的宅集使寄来的信中也说了折可久在京里和儿子闭门独居不见人,便连范文素上门造访都吃了闭门羹,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症候。”
高绍基道:“朝廷派这么个已经近乎废了的老头子来关中,又是个甚么意思?”
高允权一瞪眼:“就算他废了,不中用了,那三千府州兵可是真格的,折德源可还没有废……”
高绍基吃了一惊:“爹,您的意思是说,折从阮是来为儿子抢地盘的?”
高允权摇了摇头:“不知道啊,不好说!邸报上不是说了么,折家老三接了府州节度的位置。老五如今可还没安置呢……”
他沉思了片刻,悠然道:“若是此刻关中有一个藩镇出缺,你猜折老五会怎么做?”
高绍基打了个冷战:“他们父子盯上爹和史——史侍中了……”
高允权脸上浮现出一个冷笑:“若是折可久亲来,我万万没有把握,若是只来一个折五郎,嘿嘿,只怕还扳不倒你爹……”
……
绥州,纷飞的大雪中,十余骑沿着在雪中若隐若现的绥夏道狂奔而来。
绥州城头的士兵顿时警惕起来,随着“呜——”的一声鸣镝响,一支羽箭斜斜插进马队打头一人面前的冻土中。
十余名骑士噶然而止,带队那人扬手摘下了头上的斗笠,露出了一张刚毅冷峻的脸,那极为显眼地络腮胡子和左耳下一道寸许长的刀疤顿时让城楼上的士兵认出了来人。
随着城楼上的军官扬起左手,绥州城门缓缓打开,十余骑飞一般驰入城中。
州衙内,绥州知州拓跋彝林单膝下跪向那耳下有刀疤的男子行大礼,口中说道:“恭迎大王——”
这大雪中的来客,正是银夏四州的真正主人,党项族群的大酋长,定难军节度使拓跋彝殷。
他大踏步走进内厅,一面摆手一面道:“这个陇西王是汴梁的郭皇帝封的,我没有承认,人前人后,都不要叫了!”
拓跋彝林应了一声,一挥手,几名亲兵已经奉上了烫好了的烈酒,拓跋彝殷接过一饮而尽,抿着嘴让酒劲在身体内慢慢化开,流入已经快冻僵了的四肢,良久,方才心满意足地轻轻舒了一口气,问道:“为什么要关城门,延州方向有动静?”
“没有,我在芦关附近派了斥候暗哨,延州若有举动,我们会知道的!”拓跋彝林答道。
“那为何要关城门?”
“这场雪来得虽然很不是时候,不过对于折从阮的探子却同样如此,我计算过了,折从阮应该在抵达驻地的三天到十天内向绥州派出探子,若是城门开着,虽然有盘查,但是还是难免让折家的人混进来。关上了城门,敌人的探子来到绥州却进不了城,野地里这种天气是无法生存的……”
“可是这样也把那些做生意的商人们拒之门外了……”拓跋彝殷摇着头道。
“这场雪来得太早了,这个冬天我们不好过,若是再不让商人们进来,只怕熬不到明年夏天,我们的粮食就要不够吃了……”拓跋彝殷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他看了看窗外还在飘的雪花,搓着脸道:“太原刘家要求我们和汴梁的郭家断绝一切商贸往来,我和各部酋长们商量过了,这个事情不能这么做,这样会困死我们自己的。和延州、盐州、灵州方面的私下互市还要做,我们要生存,太原那边暂时给不了我们什么。”
拓跋彝林抬眼看了自己的族兄一眼:“那是自然,不过太原那边怎么应对呢?”
拓跋彝殷笑了笑:“不必理他,他们还指望着我们明年出兵府州呢,不会在这个时候主动和我们翻脸的。”
“明年真的要出兵府州吗?”拓跋彝林吃了一惊,“折从阮可是在南面对绥州虎视眈眈呢……”
拓跋彝殷叹了口气:“原本是打算出兵的,现在看来不行了,弄不好明年开春我们还要在折从阮的眼皮子底下去抢一把……”
“……否则,这个冬天,将是自长兴四年以来我们最为艰难的一个冬天……”这位当世枭雄语气艰涩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