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记忆不会消失(1)
如果有神存在,请永远地诅咒他。就算所有人都忘记了这件事,就算我死了,也请神不要忘记,一定记得惩罚他。素媛、素媛……
案件一审判决后,被告便进行了上诉。并由于最终被判定为酒后行为,而从20年的量刑减少到如今的12年。即便如此,那家伙竟然还嫌刑罚太重。
素媛[1]爸爸是后来才得知这一消息的。那之前不论是法官,还是其他人都没有告诉过他关于被告上诉的事情。看到新闻的那一刻,素媛爸爸充满了挫败感。他双手撕扯着头发,在自家的精品店内叫喊得撕心裂肺。
当时位于大学旁的精品店内正堆满了客人,大家都讶异地看着素媛爸爸。只见素媛爸爸气愤地将笔记本电脑摔得粉碎,曾经那个总是笑盈盈的店主,如今脸上却只写满了愤恨。
从此以后,素媛爸爸便整日郁郁寡欢,对所有事情都充满了仇恨与蔑视。实际上素媛爸爸的表现也是可以理解的,为了素媛,他甚至可以付出自己的生命。
然而这件事过去了没多久,素媛爸爸便因打人事件被押送到了派出所。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当时一名小女孩在素媛爸爸店前迷了路,一名路过的男学生便将其抱在腿上进行哄劝。然而看到这一幕的素媛爸爸却突然激动起来,一边高喊着“你这个猪狗不如的家伙”,一边痛打起这名男学生。小女孩随即大哭起来,并被素媛爸爸的暴力和可怖的样子吓得尿了裤子。然而素媛爸爸不但没有察觉到孩子的恐惧,反而越打越重,仿佛这名男学生就是残忍伤害素媛的那个人一样。
即使出动了警察,也依然没能马上阻止住他。警察的到来并没有使素媛爸爸立刻平静下来,直到素媛爸爸累得气喘吁吁,两名警员才成功地为他戴上手铐并将他押解到派出所。
最后素媛爸爸被从轻发落。因为就连被打的学生在了解到他的特殊情况后,也答应只收医疗费便可。然而不论是向被打的学生,还是向为自己辩护的警官,素媛爸爸都没有表现出任何感谢之情。
将笔记本电脑摔碎后,素媛爸爸厉声戾气地大喊道:“都给我出去,全部在我眼前消失!”那是一种比起愤怒更接近于绝望的声音。面对着这样的素媛爸爸,客人们都急忙无声地逃离了现场。
然而素媛爸爸却突然拿起收银台边的棒球棒冲了出去。前一秒小店一旁的音响里还在播放着音乐,后一秒却因为素媛爸爸的疯狂打砸而停了下来。过路的人们都不约而同地停下来观看这个像小丑一般的人。直到棒球棒被打折他才颓废地蹲在了地上,伴随着急促的喘气声,泪水不由自主地滚了下来。
“人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狗崽子。”
紧握双拳,就这样反复念叨着同一句话……
素媛爸爸疯了似的看着周围的人。他摇摇晃晃地走近他们,而大家都下意识地开始后退。一个女学生由于受惊过度没能及时反应过来,而此时素媛爸爸已经站到了她的面前。
“怎么能这样?怎么能!怎么能!”
就像在训斥偷东西的小孩。女学生害怕得浑身发抖,努力避开他的视线。但是他却一把抓住了女学生的肩。
“怎么能这样!人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反而我们要逃避、要害怕、要愤怒!为什么我们要失去所有!为什么那个家伙还能若无其事地告诉别人自己做了什么!”
一位看不过去的男学生与他打斗起来,随后另外几个学生也围了上来。他被学生们制服了,脸被压在地上,愤怒的泪水流个不停。
“如果有神存在,请永远地诅咒他。就算所有人都忘记了这件事,就算我死了,也请神不要忘记,一定记得惩罚他。素媛、素媛……”
今天,已经满脸醉意的素媛爸爸又提着满满一袋子的烧酒回到家中。
不知道努力了多少次,他才将钥匙勉强插入到门锁中。门厅的电灯散发着昏黄的光,不到30平方米的房间内,垃圾堆积如山。几天前煮的泡面如今还黏在锅底,不知何时,碗筷也已经堆满整个水池。没有整理的衣服左一件右一件地被扔得到处都是。然而,占据整个房间最大空间的并不是这些,而是空空的烧酒瓶。空瓶子一个个地倒在地上,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
素媛爸爸对这些显然不以为然,一脚踢开挡路的瓶子,便一屁股坐在了墙边。对面墙上的电视早被他打碎,碎片至今还散落在地上无人收拾。而他就这样对着电视一直发呆。
这就是他的居所,一间店铺旁边的一居室。原因是,素媛不允许他回家。孩子除了妈妈,不愿意接近其他任何人。素媛每当看到他都会惊起并尖叫,甚至浑身颤抖,有时还会用自残的方式来压抑心中的恐惧。
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这些行为不能不称之为极端、怪异。
素媛爸爸和素媛妈妈看到孩子的行为,忧心忡忡。最后素媛妈妈不得已向素媛爸爸下了禁止令,禁止他接近素媛。自此,他被彻底从家中放逐。
搬到这间一居室已经5个多月了。除了素媛妈妈带素媛去精神科看病的两小时他会陪在医院外,剩下的时间他都是这样痛苦地度过。就像大家说的,这样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回想过去的5个月,他几乎每天都在用烧酒麻痹自己。然而即便他那么努力地忘记,可怕的记忆却依旧挥之不去。不论是睁开眼睛,抑或闭上眼睛,这些记忆始终在折磨着他,唯有烧酒能够使他暂时丧失记忆。今天又毫无例外地记起来,关于那天的记忆,关于那些用死亡都不能泯灭的噩梦般的记忆……啊!究竟谁能忘记呢?发生在至亲至爱身上的伤痛,究竟谁能忘记呢?
素媛爸爸希望自己能够尽快摆脱这些痛苦的记忆,为此他不停地祈祷着,祈祷着。今天他依旧需要烧酒的帮助,来麻痹自己的神经。但这样做多少也会带来一些副作用:在完全失去记忆之前,他又清晰地忆起了那天所发生的事。一定要快点醉,一定要快点忘记。他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伴随着永不干涸的眼泪。
两天过去了,孩子仍然没有找到。他与妻子为此整日不能合眼,每天出入派出所不下十次,甚至和妻子一起在派出所门前大声痛哭。他们给所有亲人朋友打去了求救电话,大家纷纷为寻找素媛奔走着。最初派出所也不以为然,但素媛一直没有出现,这让大家都有了不好的预感。警察们虽然倾尽全力,但始终没有找到素媛。
所有人都在疯狂地搜寻着线索。
稍长的警察将素媛看作自己的侄女,中年警察则将素媛看作自己的女儿,年轻的警察将素媛看作自己的妹妹,大家都与素媛爸爸和素媛妈妈一样,殷切盼望着孩子的出现,祈祷着素媛的平安。
大家一遍一遍地看着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时间过去得越久,大家的心就越急。所有人都在不停地寻找,派出所几乎全员出动,仅剩下一名警员留守阵地。
大家都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快点,快点找到素媛。然而,即便大家如此竭尽所能,却还是没能找到。时间无情,过了凌晨,新的一天又如期到来。即便大家是那么希望时间静止,时针却还是残忍地划过了12点。
月明星稀,天气好得出奇,似乎完全不理会人们的心情。虽然眼睛已经布满了血丝,但却没有任何人要求下班或是休息,就连邻区的派出所警员也在凌晨过后加入到了寻找素媛的队伍中,7辆警车逐条街道进行搜索。随着时间的流逝,大家不再保持沉默,而改为大声呼喊素媛的名字。然而直到天亮也没有收到任何回音。
一无所获的警员们带着沉痛的心情回到派出所。虽然没有咖啡的刺激,但警员们依然毫无睡意。最后中年警员还是选择拨通了警察局的电话。电话被接起后,他用低沉的嗓音说道:
“一名八岁的孩子……”
后面的话虽然到了嘴边,他却没有勇气继续下去。因为大家一直殷切盼望着,盼望着孩子只是迷了路,而不是失踪……所有人都垂下了头,一个一个地离开了电话旁,只剩下他一个人面对这一残酷的事实。
独自守在电话旁的他,嘴唇剧烈地颤抖。
“一名八岁的孩子失踪了。请求……请求支援。就现在,立刻。我再说一次,一名八岁的孩子失踪了,请求所有人的支援。”
电话对面并没有立刻回复。可能是由于事发突然,也可能是由于意识到事态严重。中年警察一直在反复请求着,最后他甚至崩溃地对对方大喊了起来。
“我要你们立刻过来支援!孩子不见了!孩子,只有八岁的孩子不见了!立刻!马上!不管是谁……求你们快点来。求你们……这可是八岁的孩子。还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迅速过来。求求你们了……快来支援。”
他握着话筒等待着对方的答复。只听对方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悲痛而绝望。
“立刻……支援。孩子,会没事的。我们马上派人过去。现在就……”
中年警员久久不能放下话筒。因为对他来说,这是唯一的希望,相信对方也是一样。无须过多的语言,现在唯有互相依靠。
他向外望了一眼。从来没有觉得黎明是如此的绝望,头一次产生了想要逃出这里的念头,逃离这个平时只是用来教育醉鬼和闹事者的地方。
“已经是早晨了吗?”
中年警察自言自语着。
“是早晨了呢。太阳都已经出来了。孩子呢……孩子呢……孩子到底在哪呢……”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没过多久,换班的警员也来了。大家一得知情况,便纷纷冲出去寻找。呆愣地看着这一切的中年警员缓缓地放下了电话话筒。缓过神的他也和大家一样,飞一般地冲了出去,呼喊着,寻找着。
素媛爸爸走到了素媛常来的文具店。因为时间尚早,所以文具店还没有开门营业。但素媛爸爸已经无暇顾及这些,他反复敲着文具店的大门,喊着店主人。“谁啊?”店主人疑惑地打开店门。
“我是素媛的爸爸。素媛在这里吗?”面对素媛爸爸莫名其妙的询问,店主人一头雾水。但看到门外面素媛爸爸悲痛地样子,一切解释都不需要了。素媛爸爸递上了素媛的照片。很眼熟,应该是经常来的孩子。“啊!是不是每天背着粉红色书包的那个孩子?”“对,没错!”素媛爸爸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主人仔细回想着昨天的情况,但最后还是摇头说道:
“昨天好像并没有来过。对不起了。”
店主人边说边给素媛爸爸倒了一杯水。但素媛爸爸没有顾及主人的好意,一脸失望地转身离开了。
出了文具店,素媛爸爸又去了素媛平时上课的补习班。虽然昨天他已经来了不下十次。“素媛啊!”他边喊边寻找着。就连补习班的卫生间也一格一格地搜寻过,但还是没有找到。就这样找了又找,穿梭在上班的人群中,大声地呼喊着孩子的名字。人们只是短暂地侧目,却没有停下脚步。今天他又一次穿梭在小区中高喊着孩子的名字,然而匆匆忙忙路过的人们给予他的只有同情的一望而已。“您说的是素媛?”他是那么虔诚地祈祷着能够有人上前这样询问。虽然已经筋疲力尽,但素媛爸爸一直没有停下寻找的脚步,可以说完全是在靠意志坚持着。但即便如此,依旧还是没有人能够提供一点线索。
直到回到家门前的停车场,他才勉强恢复了过来。在这里,素媛妈妈也同他一样在奋力地寻找着。只见素媛妈妈边哭边碎碎念着“素媛啊……素媛啊……”就仿佛中邪了一般。看到这里,素媛爸爸大步走到她身边。
“至今还不知道孩子在哪,这像话吗!你在家都干什么了!”
素媛爸爸的质问声还回荡在空空的停车场内。但被抓住双手的素媛妈妈却好似没听到一样,依旧不顾一切地高喊着孩子的名字。
素媛爸爸第17次找到文具店的时候,电话响了起来。是素媛妈妈打来的。“找到了吗?”他一按下接听键,就急急忙忙问道。但电话另一边素媛妈妈只是“素媛……素媛……”地重复着,久久不能回答。“我问你找到了吗?到底怎么样了?”素媛爸爸心急如焚,二话不说开始向派出所跑去。电话那头的哭声始终未见停止,他也只是暗自祈祷着:
“只要活着。只要活着。不管怎样只要还活着。”
脚步越来越快,呼吸也越来越困难,泪水与迫切一涌而出。
“一定要活着,一定要活着,我们素媛一定要活着。”
无法名状的情感伴随着汗水与眼泪一起流淌下来。
“素媛啊,爸爸太……想你了!”
泣不成声的他终于跑到了派出所。万万没想到,素媛妈妈一看到他便晕了过去。而接下来犹如炼狱般的痛苦,就只能素媛爸爸一人来面对了。如果不是母爱的强大力量,她恐怕挺不到现在。他没有问“没事吧”,而是“找到了吗?”。
只见警察们低着头不作回答。
不得已,他又转头向119派来的急救员问道:
“找到了吗?”
急救员也只是选择默不作声地将素媛妈妈搬到了急救车上。
一股强大的无力感向他袭来。他已经想不了太多了,抓住一名警察的脖领便问:“我问你孩子还活着吗?到底怎样了?”然而被抓住脖领的警察却一句没有回答,只是红着眼眶站在那里。另一名警察上来制止。
“还活着,不过在医院。”
听到这里,素媛爸爸才如获大释般地放下了双手。
“在哪里?没有大事吧?虚脱,只是虚脱对不对?孩子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问题就像连珠炮一样袭来,但警察们依旧选择沉默。之前那个高喊着“只要孩子活着就好”的男人已经不在了。双腿无力的他一下子坐在地上,本能地抓起旁边警察的手。虽然对面的警察从未谋面,他却紧抓着对方,等待着答案。
“不是应该先去看看孩子吗?”
被抓住双手的警察这样说道。
“不,不是现在,我要和我太太一起去。”
然而没过多久,他便摇着头重新说道:
“不,您能和我一起吗?一起去看孩子?”
他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恳切。
“求您了,求您,求您一定要和我一起去。我自己真的是没有勇气。求求您了,和我一起去吧,求求您了……”
此刻的他哭得像个孩子一样,旁边的人也为之落泪。他疯了似的紧握着警察的手,而被握住双手的警察,也与他一样开始颤抖起来。
大家都明白素媛爸爸即将要面对的,是一种足以令人战栗,甚至停止心跳的恐惧。因此大伙都不由自主地回过了头,因为实在没有勇气继续目睹这样悲惨的场面。不知何时,一名法医走了过来。
他将手放在已经泪流满面的素媛爸爸的肩上。一手帮素媛爸爸拭去眼泪,一手给予他力量。也许是受到了这名年轻法医的鼓励,大家也纷纷来到素媛爸爸的身边,或轻拍着素媛爸爸的肩膀,或轻抚着他的后背。究竟要如何表达这种感受呢?恐怕任何词语都不足以形容,因为这要比对临终之人的安慰更难以启齿。安慰,但更接近于感同身受,因此可以说是备受煎熬。警察们围在素媛爸爸的左右,就好像努力地用温暖来包裹素媛爸爸受伤的内心一样。相信这是一种即使地球消失、人类消失,也会残留下来的感觉。
但是,悲伤并没有因此而逝去,撕心裂肺的痛还在继续。那个人的欲望让所有人的善良与美好都成了无用之物。最美好的、最珍贵的、能够给所有人带来欢乐的天使,没有一丝贪婪、洁白无瑕的、比天使更纯洁的……孩子,就是被那个人,残忍地、可耻地毁掉了。
所有人都在心中默念:
“如果神真的存在,请不要宽恕他。如果神真的存在,请千万不要宽恕他。”
可如果神真的存在,难道还会继续说出像“神爱众人”这样的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