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前言(2)
尽管茨维塔耶娃的思想感情这般纷乱复杂,但她却把父辈与儿女们截然分开,“我们的良心不是你们的良心”,“我们的争吵不是你们的争吵”,“孩子们,自己去创作自己的故事——写自己的激情,写自己的岁月”;“祖国不会把我们召唤”,“去吧,我的儿子,回家去吧”,“回到自己的家园”,诗人念念不忘用热爱祖国的感情来培育自己的儿子:“像用唧筒一样,我把罗斯汲取——把你浇灌!”(《给儿子的诗》)而《祖国》一诗再次表达了她的这种思想感情:
我不是白白地让孩子们眷恋
那远方——比海水还要湛蓝。
你啊!我就是断了这只手臂,——
哪怕一双!我也要嘴唇着墨
写在断头台上:令我肝肠寸断的土地——
我的骄傲啊,我的祖国!
“我整个生活便是我心灵的故事”,这样一种自我封闭式的生活信条,经过严酷无情的历史的校正,终于变成了“任何人都逃不脱历史的”这样的真理——尽管诗人领悟这真理迟了一些。因此,当德国法西斯入侵被她视为她儿子的故乡的捷克斯洛伐克时,她一下子便摆脱开自己的心灵的故事而迈进了历史。茨维塔耶娃时时刻刻注视着捷克事态的发展,她的心同捷克人民的心一起跳动。她奋笔疾书,一气写成了包括十五首诗的组诗《致捷克的诗章》。这组诗浸透了诗人对捷克人民的热爱,充满了对德国法西斯的仇恨。这组诗是茨维塔耶娃创作中少见的政论诗,是她一生创作的顶峰!
茨维塔耶娃一生创作了许多首长诗,《山之诗》(1924)和《终结之诗》(1924)是其中较为著名的两首。《山之诗》如同《终结之诗》是献给康·罗泽维奇(1895-1988)的。茨维塔耶娃在1923年侨居捷克时与他相识,当时他就读于布拉格查理大学法律系。
罗泽维奇出生于彼得堡一个军医家庭。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中断学业,上了前线。1917年被任命为黑海舰队海军中尉。担任过下第聂伯红色舰队司令员。国内战争将近结束时,被白军俘虏。后来,命运把他抛到了布拉格,在那里读完大学,1926年定居巴黎,加入了共产党,与法国左翼组织合作。德国法西斯占领法国期间,他参加过法国抵抗运动,1939年被捕,关押在德国集中营里;1945年在罗斯托克被苏联红军解放。返回巴黎后,他恢复了他的政治工作,同时从事绘画和木雕。1960年他把他保存的与茨维塔耶娃有关的所有材料(手稿、书信、图书、绘画)寄给了莫斯科,“以示对她的不可磨灭的纪念”。
1977-1980年间,罗泽维奇曾将他为茨维塔耶娃所作的四幅素描和一座雕像的照片以及他的自传寄给了俄罗斯一位研究茨维塔耶娃创作与生平的学者。罗泽维奇在他的自传结束时写道:
……我与玛丽娜·茨维塔耶娃是在布拉格相识的。虽然年代越来越久远,可是我却一直珍藏着对她的纪念。我们的爱情和我们的离别生动地反映在玛丽娜·茨维塔耶娃本人的诗歌中。因此我不想作任何诠释。难道可以用平庸的话语表达已经成为诗歌的财富的东西吗?1978年10月。
《山之诗》同《终结之诗》一样,是以事实和浪漫色彩的统一为基础的。例如,长诗中所说的“山”,即布拉格贝特欣山冈,因为它地处斯米霍夫区,茨维塔耶娃称其为斯米霍夫山冈。但是这个词对于诗人来讲同时还具有另外一种浪漫的意义。长诗中的山是爱情的同义语和象征。在茨维塔耶娃的创作中,山的形象总是与感情的崇高、壮阔和狂澜以及人的本身的伟大相联系的。茨维塔耶娃把她自己比作山,并且总是以“狂风暴雨”来响应召唤。她在致帕斯捷尔纳克的信里说,“当我们将来会见的时候,是山与山相逢”。
茨维塔耶娃是一个喜欢走路的人,她喜欢山,而不喜欢海,她常常把山与海对立起来。在诗人的创作观念中,这两个概念在作为象征的同时,还具有对立的意义。她说,“有些事物我对它们永远保持着排斥的状态:大海,爱情。海洋像帝王一样,像金刚石一样:只听得见那不歌颂它的人。而山则表示感激(神圣的)”,山在“大地之上,天空之下。山在天空中”。
在《山之诗》中,茨维塔耶娃表达了一种对人的情感和激情所持的浪漫主义的观点。这些情感和激情是以属于存在的崇高的、精神的因素为基础的;她把这些情感和激情同日常生活对立起来——尽管这种日常生活是家、家庭以及亲人的关系。她在1925年致帕斯捷尔纳克的信中写道:“我使我的心灵养成一种习惯,让它在窗子外面生活,我一生都是透过窗子来看我的心灵的——啊,只看它!——我不允许它走进家里,就像人们不让、也不带着家狗或者迷人的小鸟进入家里一样。我把自己的心灵变成了自己的家,但是从来也不会把家变成心灵。我不存在于自己的生活中,我不在家。心灵在家里,——在家,这对我是不可思议的,也就是说我不能思索。”(参阅长诗中“想幸福就该待在家里,——/想得到不是虚构的爱情……”句)《山之诗》尾声中有两行诗,被诗人删掉了:
(尾声)看来写得很长——
但是我心中的记忆也很久长。
随着历史的进程,谢尔盖·埃夫伦和女儿阿利娅均投身于西班牙人民反对国内法西斯叛乱的斗争。不久,在1937年3月,阿利娅怀着满腔希望只身返回祖国。同年秋天,谢尔盖·埃夫伦为了与苏联在国外的一起情报工作有关的事件不得不仓促秘密返回苏联。在这种对茨维塔耶娃和她的儿子极为不利的处境下,她已经没有可能再在法国居住下去。茨维塔耶娃这一阶段把她的全部精力和时间用在整理、安排自己的手稿上。为了她儿子的前程,也为了给她的诗找到家,茨维塔耶娃携带着十四岁的儿子穆尔于1939年6月18日重新踏上了她走遍天涯海角到处都装在心里的黑土地(《祖国》)。一个在国外历尽沧桑漂泊了十七年之久的游子,一旦回到养育自己的故土的怀抱,酸甜苦辣便一齐涌进了心头。然而,就在全家重新团聚在自己家园的两个月内,厄运却一次又一次地降临到茨维塔耶娃的头上。8月27日深夜,女儿阿利娅突然被捕,过了不到一个半月,即10月10日,身患重病的丈夫谢尔盖也遭到逮捕。这种意想不到的打击,使茨维塔耶娃痛不欲生。她在1940年9月5日的笔记中写下了当时的心境:“人家都认为我勇敢。我不知道有谁比我更胆小。我什么都怕。怕眼睛,怕黑暗,怕脚步声,而最怕的是自己,自己的头脑……没有人看得见——没有人知道,——已经有一年了(大约)我的目光在寻找钩子……活到头——才能嚼完那苦涩的艾蒿。”
茨维塔耶娃一面为女儿和丈夫到处奔走求告,一面辛勤地从事诗歌翻译借以谋生,并打发那更为孤寂的日子。由于她的诗作无处发表,她只能偶尔在译稿中写下几首。这是后来从她遗留下来的译诗中发现的。在译诗方面,她比自己写诗更为重视音韵节奏和意境。在她回国后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尽管处在更为沉重的生活与心理的压力之下,茨维塔耶娃仍然完成了大量的翻译工作。她译的主要是西方著名诗人如波德莱尔和英国、波兰、捷克、保加利亚等国诗人的作品,以及伊万·弗兰科、瓦扎·普沙韦拉和白俄罗斯诗人的诗作。除此之外,她还为《莫斯科新闻》和《国际文学》将莱蒙托夫的诗译成法文,将洛尔伽的诗从西班牙文译成法文,将贝希尔的诗从德文译成法文。一个年近半百的女人居然在精神上和体力上能承受如此沉重的负荷!
最使她难堪和愤懑的是,回国后一年有余尚无安身之处。她向当时作家协会负责人法捷耶夫求告,回答却是一平方米也没有。她们母子二人经常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她在一封信里感叹道:“我不能放任我的感情——权利(何况在从前鲁勉采夫街博物馆里还有我们家的三套书房——外祖父……的,母亲……的,以及父亲……的)。我们把莫斯科都献出来了,而它却把我抛了出去——驱逐出去。”
德国法西斯入侵苏联日益加剧,茨维塔耶娃再也无法抵御这最后的劫难。为了儿子的安全,1941年8月8日她带领穆尔离开她刚刚获得立锥之地的莫斯科,8月18日被疏散到鞑靼自治共和国境内的小城叶拉布加。随之而来的焦虑是,她唯一可以赖以为生的技能是翻译外国诗歌,但是这种技能在那里却毫无用处。于是她在8月26日只身前往莫斯科作家协会所在地契斯托波尔,请求迁居该处并在作协基金会即将开设的餐厅谋得一个洗碗工的工作,然而就连这个最低的要求也未得到满足,于是她于8月28日返回叶拉布加。至此,她的精神已经完全崩溃。她痛苦地感到,她一向认为诗人是“有用的”,但是如今诗人已经毫无价值了。作为一个母亲,她虽然日夜为儿子心焦如焚,却毫无保护他的能力。万般无奈,她只好将保护儿子的责任托付给别人,自己却于8月31日趁房东星期日外出时悬梁自尽了。她在给儿子的遗嘱中说:“小穆尔!原谅我,然而越往后就会越糟。我病得很重,这已经不是我了。我爱你爱得发狂。要明白,我无法再活下去了。转告爸爸和阿利娅——如果你能见到——我爱他们直到最后一息,并且解释一下,我已陷入绝境。”
然而茨维塔耶娃已经无从知道,在她死后的一个半月,也就是说,在1941年10月16日谢尔盖·埃夫伦被处决。
过了不到三年,使茨维塔耶娃最为担忧的儿子格奥尔吉·埃夫伦于1944年初应征入伍,“去开辟自己的岁月的战役”,7月在白俄罗斯战线为祖国献出了他年仅十九岁的生命!
聊以告慰茨维塔耶娃英魂的是,她的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女儿阿里阿德娜·埃夫伦,经过了十七年集中营和流放生活的磨难,终于在1956年重获自由,把自己的余生全部献给母亲的未竟事业,整理、注释并出版母亲的遗作;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茨维塔耶娃将近三十年的生活与文学活动的唯一最直接的见证人阿里阿德娜·埃夫伦却未能完成关于母亲的回忆录便于1975年谢世了。
我的诗覆满灰尘摆在书肆里,
从前和现在都不曾有人问津!
我那像琼浆玉液醉人的诗啊——
总有一天会交上好运。
这是茨维塔耶娃在踏上俄罗斯诗坛的最初日子里对自己的创作的预言,那时她刚满二十岁。后来每当有人问起她对自己的诗歌的看法时,她总是用以上所引的最后两行诗来回答。她不幸而言中了!在长达三十余年的一段特定的历史时期内,她的诗在她的祖国非但无人问津,而且几乎有几代人根本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是从上个世纪60年代起,茨维塔耶娃的诗开始“以这些迟到的和及时的馈赠装点祖国的诗坛”,“等待她的将是最高的荣誉”。见帕斯捷尔纳克《人与事》,《世界文学》1985年第5期。五十年来,不仅世界上许多国家出版了她的大量作品和关于她的研究着作,她的祖国也出版了几十种她的作品选集和全集,每种的印数少则五万,多则二十五万。我们不难据以推算出读者的人数。她写的诗剧以及根据她的诗作改编的各种形式的艺术作品不断被搬上舞台。作曲家肖斯塔科维奇等人为她的诗作谱写的乐曲被列为音乐会的保留节目。此外,俄罗斯各地还经常举办茨维塔耶娃诗歌朗诵会。
我还感到悲哀的是,直到今天黄昏——
我久久地追随西沉的太阳的踪迹,——
经历了整整一百年啊,
我才最终迎来了你!
今年,也就是2012年,是茨维塔耶娃诞辰一百二十年,茨维塔耶娃一生中不胜翘企的读者如今正追随着她的踪迹……
苏杭012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