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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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孤岛(1)

水。

又是那片水。

又是那片梦中不断重复的黑色的水。

凌晨冷得发白的月光,照亮渐渐吞噬沙滩的水,照亮森林般的崎岖岩石,照亮背后城堡式的屋子,照亮一个瘦弱疲倦忧郁的十五岁少年。

他听到水里有女子歌唱,在黑水很深很深的地方,泛起诡异环形的波澜,如同吊在绞索架上的绳套。

于是,少年感到脖子骤然疼痛,空气中有什么越勒越紧,直到他接近窒息的地步。

歌声渐渐环绕整片水面,飘散到荒凉的岸上,直冲月光掩映的苍穹。

本能驱使他往前冲去,若这样脖子就能好受些。果然,当他走进冰凉的水中,绞索便似乎松开。他的步伐越来越快,像条干渴的鱼投入水中,全身被黑色液体包围,光滑柔软像在母腹。渐渐沉入浑浊水底,发现竟是超乎想象的深,无法呼吸无法求救,四周什么都看不到,仿佛成为彻底的瞎子,只有耳边响彻幽灵的歌声。

他听到了,不,他还看到了。

因为那道光,深水中的某个角落,蓦地燃烧起来,照亮一片小小的水域。

他看到了她。

水底歌唱的女妖,她是那样美丽,飘散海藻般的长发,每根发丝都可以浮到水面,让人误以为水怪出没。

他渐渐靠近了她,在她停止歌唱的时刻,不可遏制地吻了她。

然而,他却后悔了。

因为在吻她的瞬间,同时呛到了一口水,苦得他几乎呕吐出来。

他才明白这不是湖水,而是咸咸的海水——黑色冰冷的大西洋。

片刻挣扎之后,他摆脱美丽的女妖,穿越浑浊海水上浮,带着一串串鬼魅般哭泣的水泡,直至冲出大西洋的海面。

月光照进少年的眼睛。

时间,消失了。

于是,我醒来了。

就像那个致命的下午,我从漫长的昏迷中醒来,重新分娩出母体,一个浑身羊水的婴儿,刚想发出第一声啼哭,却发现自己早已成年。

刚才的梦真奇怪,水中的女妖是谁?

不过,梦之前发生的一切,却不是梦。

这是一个温暖的房间。

贴着常春藤图案的墙纸,洛可可风格的吊顶,奶白色精致的衣橱,白银铸造的七枝烛台,还有我躺着的十八世纪大床。

凡尔赛抑或卢浮宫?

艰难地爬起来,幸运地回忆自己——古英雄,这个内心的名字,但对外必须叫高能。

谢天谢地,我还没遗忘这些记忆,仅管只从2007年秋天开始。

房间并不是很大,拉着厚厚的窗帘,只有床头亮着盏壁灯,天晓得是什么时候?

然而,当我听到窗外呼啸的狂风,海浪拍打峭壁的轰鸣,便立刻坠入到恐惧的深渊。

最后的记忆——镜子。毒气。杀人。队长的眼睛。六个汉子。全部在我的面前死去。

在一座孤岛上。

而我,这个卑微的,愚蠢的,渺小的,幸存者,却还在这座死亡之岛上,从温暖柔软的大床上爬起,享受一个国王式的悠闲假期?

还记得最后昏迷时,我穿着迷彩服,手里握着突击手枪。

枪,我当然不奢望还在,而我身上却已换成了睡衣。

可笑的睡衣,就像舞台上的小丑,他们对我动过什么手脚?

突然,心弦绷紧,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会不会已不是高能的脸?

屋里没有镜子。

颤抖着,我来到窗边,拉开色彩鲜艳的窗帘。

大海。

结实密封的玻璃外,是波涛汹涌的灰色大西洋,天空如同阴沉油画,衬托这座悬崖之上的房子。垂直往下数十米便是深渊,古老的岩石与波浪,演奏永恒的交响曲。

玻璃隐隐映出我的脸,依然是兰陵王高家的脸。

这才吁出一口气,而古英雄早就没有脸了。

我无法打开窗户,似乎是被机关锁死,只能回头打开房门。

贴着古典墙纸的走廊。头顶吊灯摇晃。微弱的风从深处吹,隐隐带着海的咸味。

不知昏迷了多久?一个小时?还是一天?一个月?甚至一年?

外面已换了人间?天空集团早已大厦倾倒?人类世界已经毁灭?只剩这座大西洋上的孤岛?

不,不会只剩下我一个人。

摸索着穿过走廊,看到往下的旋转楼梯,下楼推开一道窄门,竟是个富丽堂皇的房间。而我走出来的地方,却是硕大古老的衣橱,原来是一道暗门。

再度扫视这个房间一圈,心就像被刀子绞碎了,就是这个房间!

没有窗户的密室,就连房门也消失了,只剩一堵裸露的钢筋混凝土墙,其余却是华丽的墙纸与家具。仿佛我们刚刚闯入的情景,就连那面致命的镜子,也嘲讽似的照出我的脸。

该死!这间屋子,杀死了我的六个同伴,杀死了六个打不死的男人,这不是路易十四的风流宫殿,而是希姆莱的灭绝毒气室!

那些尸体却消失了,就连一丝血迹和弹痕都没留下,看来他们处理得很干净,也许扔进了焚尸炉。

“仁兄,你终于醒了。”

突然,从屋里某个角落,传来一阵年轻男子的嗓音,标准的汉语。

“谁?”

我惊慌失措地后退几步,才发现在华丽的橡木大桌后,有个人背对我坐在椅上,高椅背上露出几绺长长黑发。

两秒钟,那张椅子转了过来,果然露出那张年轻英俊的脸。

你们都已比我更早猜出了那个名字。

慕容云!

无法忘却。

无法忘却他的脸,也无法忘却他给我的耻辱,更无法忘却自己的身份——阶下囚。

他不可能是天使,虽然长着一张天使的脸。

他也不可能是魔鬼,虽然他的行为与魔鬼无异。

他是我的结拜兄弟,却抢走了我心爱的女子。

他的外形美丽动人,两只眼睛却深不可测。

他是一个谜。

解谜的代价,就是我将自己毁灭。

“欢迎来到冰火岛。”

美少年轻启红唇白齿,如泉水叮咚作响,微笑着欢迎他的囚徒到来。

“慕容云?但愿我没有看错。”

“仁兄,你怎会认错小弟呢?去载纽约雪中一别,如今已隔数月,小弟无时不刻,不在思念大哥,还常常梦见你的音容笑貌。”

这话怎么说得让人心里发痒?我小心地盯着他说:“为何这里叫冰火岛?”

身着一袭绿色汉服的少年,扬起俊俏的下巴笑道:“你没有看过《倚天屠龙记》吗?”

明白了,这里是张无忌父母与金毛狮王谢逊避难的神秘小岛。

不过,不过,那只是小说罢了。

他依然那么漂亮,长发飘逸在两肩,双眼如潘安迷人,眉毛鼻子嘴巴,全像画出来似的,却又是完全的中国人面相——就像经过计算机处理,所能得到的最佳形象,当年传说中的兰陵王,恐怕也不过如此吧?

他端坐在高背椅上,或许就是法国王座,也只有他这张脸,才配得上这套桌椅,配得上这座华丽宫殿。他俯视我的眼神,就像太阳王君临天下,生来就是统治人间的“王”,将神圣光芒洒遍大地,让众人为之痴迷疯狂。

而我,在慕容云的光环面前,只不过是渺小的蝼蚁罢了!

但纵然为蝼蚁,亦不得丧失尊严。

我重新仰起头,冷漠地直视我的“贤弟”说:“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陷阱吧?故意让财务总监希尔德暴露行踪,还把阿帕奇安排在他身边,让我们一路尾随跟踪而至。利用我急切的心理,诱骗我来到这座孤岛,掉进你的天罗地网,接着就是大屠杀!”

“何必说的那么可怕?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魔鬼,你也不是拯救世界的英雄。请问——我的英雄,你为何要带领一群武装匪徒袭击我家?这些人都是杀人放火的恶棍,你不知他们在伊拉克和阿富汗的行径吗?那个被你称为队长的家伙,亲手打死了一个六岁的孩子,活活烧死一家无辜的牧民,还强奸了三个伊拉克少女!”

“什么?”

“你这个雇主不知道吗?堂堂的天空集团大老板!”美少年的神情如黑夜闪电冷峻,“其他几人也是恶贯满盈!你还想听听详细报告吗?这些人的斑斑劣迹,早被CIA记录在案,但永远不会受到惩罚,他们为布什政府立下了汗马功劳,又何必自揭家丑呢?”

期望留守在别墅外面,以及停机坪的那些人,都已经侥幸逃生……

“你!你怎么会知道?”

慕容云嘴角微撇,撩起长袖手托下巴,意味深长地回答:“我——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全知全能的主?

我心里暗骂了一句:恬不知耻。

“如此说来,你精心设计这个陷阱,就是为了伸张正义,为无辜平民报仇,消灭这些罪行累累之徒吗?”

“那只是副产品而已,真正重要的是——你。”

“我?”

就像2008年秋天的阿尔斯兰州,那嫁祸于人的凶手案现场?

财务总监“小萨科齐”和阿帕奇都到了岛上,他们皆为眼前的慕容云服务吗?

不可思议,隐藏了两年的大BOSS,无数次在梦中浮现的恶魔,居然是这个汉服飘飘的美少年?

我无法看出他眼里的秘密,读心术面对他已完全失效了。

“是的,其实这也是你的心愿。”

“我的心愿?”

“亲爱的兄长,最近几周以来,你不是一直在苦苦寻找我吗?”

每当听到他吐出“兄弟”之类字眼,就让我心底隐隐发痒:“我错了!我不该与你结拜兄弟!从拍卖行那天开始,你就处心积虑接近我,获得我的信任——甚至那场刺杀行动,很可能也是你安排的!”

“对不起,我不是想利用你,只是我真的很想与你交朋友,与你结下兄弟般的深厚感情,因为我认定你是个了不起的人,在这个地球几十亿人口中,只有你才配与我做朋友!”

他好像把自己说成了救世主。

“可你就这么对待兄弟?夺走他心爱的女子,还处处与他做对,要置他于死地——”

“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干脆地打断了我的话。

“好了,别再绕圈子了,你把秋波藏在哪里?”

“端木秋波?我没有藏过她,一切都是她自己的意志和选择。”

“什么选择?”

美少年胸有成竹地微笑:“选择全新的人生,彻底与过去告别。”

“你还是在利用她!你在寻找她的哥哥与爷爷,那才是找到秘密的关键线索。”

“原来,你连这个也知道,看来我小瞧你了。”

“告诉我,秋波在哪里?”

他却对我的不依不挠视若无睹:“她是你的什么人?你的女朋友?或是妻子?还是别的什么亲人?你没有权利知道她在哪里。”

面对这样的回答,真想冲上去揍他一顿。但看到美少年的眼睛,任何暴力欲望都烟消云散——我不敢对这张脸下手,生怕破坏造物主的杰作,就像羞于在风景名胜乱刻乱划。

是的,他是一幅美丽的图画,而我仅有欣赏却无破坏的权利。

我低下头,露出软弱的一面:“你——你究竟是谁?”

“我不是说过了吗?”他得意地扬起眉毛,露出漫画式的笑容,“古代人!”

“精神错乱!”

“每个人,都会有被当作精神错乱的时候,你也会。”

这算威胁吗?要把我投入疯人院?自以为是天空集团继承人?

现在轮到我来威胁他了:“慕容云,你以为你逃得了吗?这座岛早就暴露了,只要我几个小时不回去,我的助理就会报警,包括FBI在内的大队人马,将飞到岛上来救援!你还是趁早把我放了,否则——”

话还没说完,美少年就放声狂笑打断了我——他连笑都那么帅!

随即,他的表情恢复冷静:“抱歉,你一定会失望的,如果你还是坚信救援的话,那就请耐心等待下去吧。”

“你忏悔吧!”

不过是我的故作镇定,却根本镇不住眼前的汉服美男,他放射出温柔的目光:“仁兄,你一定饿了吧,我给你准备好了早餐,请回房间享用吧。”

“放我出去!”

“抱歉,恕难从命。”他从高背王座上站起,衣袂飘飘地靠近我,“大哥,你就不肯跟小弟我多相处几日,叙一叙兄弟情深吗?”

“住嘴。”

当我情绪开始激动之时,身边忽然多了一个男子——阿帕奇。

没有了熟悉的监狱制服,只有一身黑色衬衫,平静的脸上镶嵌着鹰似的眼睛。

果然,我又闻到了那股死尸般的气味。

如果不是死神般的阿帕奇出现,我想我没有那么强烈的欲望要越狱逃亡。

如果没有阿帕奇的华容道放水,我想我也没有可能会逃出死亡山谷。

不需要语言解释了,任何反抗都是徒劳,我只能乖乖顺从,跟着印第安人离开这里。

我成了慕容云的囚徒。

美少年挥手告别:“祝好胃口!”

踏上旋转楼梯,我侧身看着老朋友阿帕奇,他那张郊狼般的脸上,却突然露出一阵微笑。

他的笑容令人毛骨悚然。

“你们,果然是一伙的。”

我强忍着恐惧说出这句话,仿佛他仍然是看守我的狱警。

“朋友,上一次我没有杀你,并不代表这一次也不会杀你。”

听完他微笑的警告,我沉默着回到温暖的走廊,当他把我押进房间时,我却突然回头道:“为什么?为什么上次要把我放走?你完全可以打死我的,而不让任何人知道。”

“因为,慕容早就说过——你必须要活着。”

原来,我的生死早已在慕容云的掌握之中。

“阿帕奇,你究竟是什么人?”

“对不起,真正的阿帕奇早就死了,也许在你逃出监狱的荒野上,见到过一具警察的尸体,那才是真正的印第安人狱警阿帕奇,我不过是杀死并冒充了他而已。”

说罢,他客气地退到门外,将头留在门缝里说:“不过,我真的很喜欢这个名字——你可以继续叫我阿帕奇,亲爱的朋友。”

随即,房门被紧紧地关上,却没有上锁。难道整座小岛都是我的监房?

大海依然是大海,囚徒依然是囚徒。

站在紧闭的窗后,眺望铅灰色的无边大洋,盼望一个黑点能穿破晨雾——来营救我的黑鹰直升机……

这里没有掘墓人为我打开牢门。

坐在“看得见风景的房间”,痴痴眺望大西洋数个小时,直到远端露出一丝晚霞,告诉我黄昏已暮。

就算蹲监狱,也有放风的时候吧。趁着黑夜还没降临,我悄悄走出房间,这次换了个方向,试试走廊另一头?

却是大门虚掩,推开是个宽敞客厅,装饰朴素了许多,无论墙壁还是家具,不再是繁复的雕刻花纹,而是日常生活的简洁,更像破落贵族的乡村庄园。

然而,玻璃柜中却摆着一样东西。

兰陵王!

差点就脱口而出,一尊骑马武士的雕像,明光铠威严肃穆,宛若刀枪不入的战神——却戴着魔鬼般的面具,狰狞着举起武器,对准不请自入的我。

就是它!这尊一千多年前的雕像,在纽约的古董拍卖会上,慕容云以350万美元天价拍下,方使我们两人相遇相识。

它才是真正的兰陵王,货真价实来自那个年代。或许制作它的工匠大师,曾经目睹过兰陵王的真面目?

恐怕也只有这尊雕像,才能戳穿我的秘密,揭开冒充兰陵王后代的假面具。

为什么它会在这里?难道这栋奇怪的别墅,这座孤独的小岛,就是慕容云的家?

不敢面对兰陵王的双眼,似乎它随时会动起来,策马将我踩倒在地。

我慌乱地向前走去,推开另一道房门,却是一段往下的楼梯。依然寂静无声,真的没人管我吗?小心地走下楼梯,只往下走了一层,便是一扇半开半闭的大门。

推开门,狂烈海风扑面而来,乱发瞬间遮挡双眼,头顶浓云密布,渐渐转向黑暗。

就这么越狱了?

抑或又是欲擒故纵的陷阱?

自作多情地想:救援队员已经到了,慕容云的手下也都完蛋了,我得跑出去求救。

脚下果然是片悬崖,仿佛被刀削得笔直,插入数十米下的大海。耳边充盈海浪与岩石的轰鸣,往小岛的另一端冲去,地势变得低平,一路崎岖的石头,躲藏其间很难被发现。岛上看不到淡水,偶尔有些灌木青苔,全靠雨水存活。大概所有生活用水,定期从大陆空运而来。

一口气跑了几百米,却未见半个人影,包括“神勇无敌”的救援队员——直到小岛另一端,那片简易停机坪——直升机也不见了。

不可能,至少已过去二十多个小时,后方留守的史陶芬伯格,肯定通知了董事会和FBI。天空集团董事长,还有直升飞机上十来个人,全体失踪,生死不明,难道见死不救?

可能性A:救援队员早已上岛,但遭到与第一队相同的命运,全被岛上坏蛋们杀死了,直升飞机也被俘虏或摧毁。

可能性B:我亲手提拔的助理史陶芬伯格,与财务总监“小萨科齐”是一丘之貉,同样是Matrix派来的无间道,他不会派人来救援我,还会向董事长和FBI撒谎,说我又去了什么神秘地方度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