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鳄鱼潭(2)
他们来到三楼的走廊,敲开林君如和伊莲娜的房门。叶萧将神秘女孩交给她们,反复叮咛要看管好她,千万不能有了闪失。
他又抓着小枝的肩膀,却看不清她眼神里藏的东西,这让他心里一阵发慌。但他还是故作镇定,以绝对控制的语气说:“无论如何,请你答应我,绝对不要尝试逃走!这是为了我们,也是为了你自己。”
“我,答应你。”
小枝点了点头,便躲到了林君如的身后,眼里又闪烁着什么。叶萧撇开脸回避她的目光,随即退到走廊外锁紧了房门。
他迅速跑回五楼,昏黄的楼道灯仍照射着顶顶的脸。
“你对她做了什么?”
面对叶萧咄咄逼人的眼神,顶顶紧蹙眉头退入房间,淡淡地回答:“没有,什么都没做。”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叶萧随她走进卧室,“我知道你也想早点知道真相,但你不应该用这种方式,我相信她也是个受害者。”
“受害者?走进这座城市的每一个人,都是受害者!没有谁比谁更可怜的问题,只有谁比谁更可怕。”
他立时沉下了声音:“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你那么聪明,当然会明白的。”
“总之,请你不要再欺负她了。”
“我欺负她?她向你告状了?”顶顶感到满腹的委屈,摇了摇头,“我在拯救她。”
“拯救?你认为她很危险?”
她退到阴影里,眼睛又成为雕像般的样子:“不但她自己很危险,也会让她身边的人危险。”
叶萧又打开一盏灯,照亮顶顶隐藏的目光:“告诉我,你还对我隐瞒着什么?”
“我对你隐藏了许多。”
沉默片刻,叶萧不知该如何作答。
顶顶继续说下去:“我有权利向任何人隐瞒,在这里你并不是警察,只是和我们每个人一样的普通游客,你没有权利审问我。”
“不,在这种时刻这种地方,你没有权利隐瞒,我也没有权利。”
她又关了那盏灯,藏在黑暗中说:“好吧,我告诉你——从今天中午起,我一直瞒着你一件事。”
“什么?”
叶萧声音有些发颤,他担心听到某个会让他崩溃的消息。
“那个神秘女孩的女子,她的名字叫——”
顶顶停顿了许久,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吐出那致命的两个字——
“小枝。”
瞬间,这两个细腻的汉字,如洞窟中的回音,反复穿刺着叶萧的耳膜,直到在他的脑海中,响起巨大而持久的共鸣。
果然是她——果然是那个奇异的美丽女子——从2000年的冬天到此刻——永远都不停歇的恶梦。
下午,在南明宫的长廊内,孙子楚便已提到了这个名字。虽然仅仅是无端猜测,却仍让他寒入骨髓。
此刻,叶萧睁大眼睛,第二次打开那盏灯,重新看到顶顶的脸庞,还有那对佛像般的嘴唇。
灯光在她的唇上轻轻反弹,他不敢相信就是这双唇,说出了“小枝”这个名字。
“我知道,你不敢相信她也叫‘小枝’。”
顶顶第二次关上那盏灯,重新将脸沉入阴影中,似乎与他争夺电灯开关——他代表着阳,她代表着阴?
叶萧已经认输了:“不,不要让我看不清你的脸。”
“所以,我必须要对你隐瞒,因为我能猜到你现在的表情。”
但他第三次打开了那盏灯,手指固执地停在开关上,犀利的目光直插顶顶双眼。
子夜,零点。
凌晨,三点。
彻夜难眠。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月亮的光晕落在窗上,带来窗外树枝的影子,仿佛预示即将到来的恶梦。
这里是大本营的四楼,那套最大房子的主卧室,成立独自躺在上面,双眼圆睁对着天花板。
“秋秋,她不是你的女儿!”
这句话言犹在耳,不停地在脑海里盘旋着——秘密,十五年来的秘密,今夜终于通过妻子之口说出,将他打入万劫不覆的地狱。
不管是下油锅还是走刀山,都不及此刻的锥心之痛,成立的牙齿咬破嘴唇,鲜血滴在了床单上。
上午,在山间的水库边,他看到钱莫争脱下上衣,跳到湖水里去游泳。钱莫争的后背露出了一块胎记,而在秋秋身上同样的位置,也有一块类似的胎记——当时成立只感到有些眼熟,却完全没有想到那一回事,原来秋秋居然是——
他又一次捏紧拳头,重重地砸在了床上,力道被棉软的席梦思吸收,将他整个人吸入其中。
是啊,钱莫争!就是钱莫争!如果他现在手上有一把枪,一定会打烂钱莫争的脑袋。
可在当年他完全不知道钱莫争的存在,黄宛然也没有流露过一丝一毫的迹象,他更从未怀疑过自己和秋秋的血缘关系。
他们全都在欺骗他,全世界的人都在欺骗他,欺骗了他十五年的光阴,让他戴了十五年的绿帽子。他就像个愚蠢的乌龟,整日辛勤忙碌的工作,却养大了别人的女儿!
别人的女儿,秋秋是别人的女儿……
正当他在失魂落魄之时,卧室门口晃动着一个娇柔的身影,幽灵般飘移到他的床前。
成立下意识地伸出手,抓住了一条冰凉的胳膊。
随即,他听到了十五岁少女的声音:“别,你抓疼我了。”
她是别人的女儿。
手指的力气更重了,几乎要捏碎那脆弱的骨头,黑暗中一只手打他脸上,重重地咒骂着他:“该死的!放开我!”
但她越是这样说,成立就抓得越紧。秋秋大声地喊起来:“我要去妈妈那里。”
“她不配做你妈妈!”
没想到秋秋立刻还嘴道:“你也不配做我爸爸!”
是的,他不配做她的爸爸,因为他本来就不是。
一腔血直涌到成立的头顶心,几乎让他的脑壳炸裂了,令他无法自控地挥起大手,愤怒地扇到秋秋脸上。
啪!
清脆的巴掌声,自少女的脸上传来,随后是骇人的沉默。
黑暗里,有泪水滑落的声音。
秋秋的身体僵硬在床边,这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被打耳光,她没有想到也不知该如何反应,似乎忘却了脸上火辣辣地疼痛。
比她更疼的是成立的心。
“对不起,我的宝贝!”
他紧紧搂住了秋秋,四十五岁男人的眼泪,同时也打湿了少女肩头。秋秋出乎意料地没有反抗,而是任由“爸爸”抱着她,仿佛忘却了刚才的耳光。
奇怪,他应该恨这个女孩的,她的血管流淌着别人的血,却让自己养了她十五年。她是个罪恶的危险孽种,是个早该被消灭掉的胚胎,她根本不应来到这个世界上。
但成立一点都恨不起来,反而因为刚才那个耳光,将自己的心也溶化了。
究竟该恨谁好呢?他倒是在恨他自己,恨自己那双用力的手,恨自己愚蠢的心。
泪水依旧无法停止,这些天来所有的郁闷,所有的压抑,所有的悲愤,全都化为这咸涩的液体了。
没错,他曾经如此深爱着秋秋,即便今夜知道了那个可耻的秘密,也未曾改变他的爱。
从他当年在上海的医院里,欣喜若狂地抱起婴儿的她,到陪伴着她学习走路说话。再到每天接送她去幼儿园,每夜教她做数学题。又到她步入青春期后,对她叛逆的眼神忧心忡忡。直到带着她来到这遥远的泰国,最终却将她送给了那个陌生的男人——这至少不是她的错。
“爸爸,你为什么打我?为什么?”
秋秋在她怀中,又像个十岁的小女孩,伤心地对爸爸撒着娇。
“爸爸”——这两个致命的字,彻底拯救了成立。
他已经做了十五年的爸爸了,如果命运允许的话,他还愿意再做十五年的爸爸!
月光,渐渐隐入了云层。
凌晨,四点。
五楼的房间。
从叶萧离开带着小枝离开后,顶顶便独自躺在大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她关掉了所有灯,她相信自己能在黑暗中看清事物。是的,她好像看穿了楼顶,看到那空旷的大楼天台,正有一群老鼠迅速窜过,刚刚扫荡了导游小方躺过的位置。
毫无疑问,小枝不是个简单的女孩,居然能让叶萧为了她而翻脸——顶顶觉得自己小看她了,除了那条狼狗以外,她还会带来什么?
但愿不是更大的厄运。
几个钟头过去了,顶顶的心依旧很乱,耳边总响起叶萧最后那句话——
“不要让我看不清你的脸。”
他为什么要这么说?自己的脸应该很清楚啊,她摸着眼睛鼻子和嘴唇。虽然屋子里漆黑一团,心底却回到了摄影师的灯光下。
常有人说看她的照片,感觉是面对一尊佛像,周身都散发着一圈光环。但有时也会犹如鬼魅,被一层难以解释的雾气笼罩,让摄影师疑惑不解,以为碰到了光学上的灵异事件。
某道强光自头顶打了下来,结结实实地笼罩了她全身。顶顶猝不及防地抬起手臂,眼睛都被照得睁不开了。
“谁?”
但那异常耀眼的灯光,让她完全无法抬头,只能躲避着逃出卧室。而聚光灯也跟到了客厅里,她蜷缩在房间的角落,蒙着脸庞眯起双眼。这光线竟如此灼热,深深地刺痛了视网膜,霎时泪水流出了眼眶。
她痛苦不堪地打开房门,奔到外面的楼道里,那探照灯般的光线,仍然撵在她的头顶紧追不舍。顶顶大声向楼下呼救,期望叶萧或童建国可以听到,但整个大楼里死寂一片,所有人似乎都已停止了呼吸。她只能狂奔着跑下楼梯,一口气冲到外面的黑夜里。
然而,灯光继续跟随着她。
双目剧痛难忍,眼泪伴着一路奔跑而飞起,顶顶大口呼吸着月夜的魔力,而那探照灯似的强光,在她的脑后如影随形。她慌不择路地跑向一片漆黑,只要能逃避光线,甚至是地底她都愿意钻进去。
果然地面裂开了一道门,她飞身冲入那条黑暗的甬道。终于逃离了可怕的地面,此刻四周都是巨大的石块,古老的气息向她鼻息间涌来。当她以为自己安全了的时候,聚光灯再度打到她脸上,猛烈的刺痛仿佛瞎了一般。
终于,顶顶投降了,跌倒在地饿啜泣着,泪水如珍珠落到地面,又迅速地稀释消失。
灯光渐渐柔和了下来,眼前出现了三道大门,左中右并排列在一堵石墙上。
她艰难地站起来,身体摇晃着不知该走哪扇门,而身后已没有了道路。
仔细看着三道大门,每道门上都画着什么——当中的门上画着个衣着摩登的女郎;左面的门上画着一个老人;右面的门上却画着个沉睡的胎儿。
女郎——老人——胎儿?
就当顶顶站在三扇门前,揉着眼睛疑惑不解之时,突然有人在身后猛推她一下,将她推进了当中那道大门。
在大门开启的刹那,她却一脚踩空了——原来门里是一口深井。
地心引力,自由落体,牛顿第几定律?
顶顶坠入深深的井底……
深深的……深深的……深深的……
深不见底……
是的,永远都不见底,因为她在坠落过程中醒来了。
睁开眼睛,抬头是黑暗的天花板,再也没有那道骇人的强光了——原来又是一个梦。
这回她喘息得更加厉害,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该死的光,该死的梦!
忽然,她感到脸上湿湿的,伸手摸了摸才发现,泪水已流满了整张脸庞,甚至连枕头都被浸湿了。
自己竟然真的流泪了,是因为那道强光,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生命中有什么能让人如此痛苦?
答案,或许在明天揭晓。
或许,永无答案。
凌晨,五点。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窗外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一阵沉闷的枪声,从树丛尽头传来,随即响起两声惨叫,夜幕中有鲜血喷溅,同时闻到了火药气味。
童建国立即趴在野草中,机关枪射出的子弹轨迹,如黑夜烟火长长地掠过,不断打向战友们的身体。又一个家伙倒在他身上,那是来自成都的知青,还只有二十岁,胸口被机枪子弹打穿,内脏落到了童建国脸上。
别人的鲜血涂满他的脸,热热的湿湿的带着腥味。浑身严重地抽搐着,难以确定自己是否也已中弹,据说在这种情况下,即便自己的腿被炸断都没感觉。四周此起彼伏着汉语和当地语的咒骂声,火焰弹不时升起照亮夜空,在山谷间美得无比灿烂。
当他确定自己还活着时,听到了战友李小军的惨叫——他最最亲密的朋友,从小一起在上海的弄堂长大,结伴在云南的傣族山寨里插队,两个人又一起私越过边境。他们参加了游击队,被分配在同一个连队,形影不离出生入死,情同手足的好兄弟。
一束探照灯的强光扫过,只见李小军的大腿中弹,鲜血染红了整条裤子。童建国从草地里滚过去,紧紧抱着受伤的小军,并将身上的衣服撕下来,包扎在同伴的伤口上。
这时传来连长的号令,命令战士们勇猛冲锋。但童建国舍不得最好的朋友,李小军忍着伤痛推开了他,怒喊道:“不要管我!”
童建国含着眼泪离开战友,紧紧抓着自动步枪,在茂密的野草中匍匐前进。不断有子弹从头顶掠过,甚至能感受到弹道的温度,与掠过草皮的气流。有人抬起枪口反击了,还有人大胆地站起来,奋力掷出手榴弹,随即被敌人的火力击倒。他躲到一颗倒地的大树边,架起枪向前方连续射击。虽然根本无法抬头瞄准,但他确信敌人就在前方,仅仅不到二十米的距离。对面突然传来一阵惨叫,有个敌人被他击中了。
就在连队重新组织起来,火力集结向敌人猛烈还击时,头顶传来巨大的声响。仿佛有一堆电风扇在呼啸,所有的树枝都在摇晃,气浪汹涌着喷到身上,差点将他整个人掀翻过来。
强大的电光在上面闪烁,照亮了所有的游击队员。童建国艰难地仰起头,被探照灯晃了一下眼睛,同时听到震耳欲聋的机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