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杀机(2)
少年的五指收紧,再摊开,掌心里银亮的刀,他上前一步,道:“我和你赌!”说话间右手忽地挥出,容郁只觉眼前雪亮,瞳孔收缩,那一刻她忽然想起琳琅的杀手身份,不知道她出手是不是比眼前这个少年更干脆和果断呢?刀锋刺破重衣,一点鲜红洇染开来,少年用力,刀锋推进——
刀停下来,容郁睁开眼,按在刀上的是蜡黄的两根手指,轻轻松松地搭在刀背上,看上去并没有使什么力,但是少年的额上已经滚下汗来。容郁抬头看去,不出所料,她面前站了一个黑袍男子,眉毛和头发都是雪白,面上只有两个黑洞,没有眼白,也看不到眼珠。
正是那个自称琳琅师兄的怪异男子。
他没有问少年为什么杀她,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沉沉道:“你根本不想杀她!”少年盯住匕首的锋刃,他的手依然稳定有力,甚至指尖都没有动一下,匕首仍然留在容郁体内,靠近颈部的肩头,容郁感觉到刀锋的冰冷,一腔子热血慢慢冷却下去。黑袍男子说得对,他并没有杀她的意思。
他只是想引这个男子出现——关于他的母亲,他比她更渴望知道。
少年的唇边绽一朵轻笑,忽然就生出绝艳的风华,黑袍男子的眼神在片刻之间恍惚,按住刀锋的手慢慢垂下去。只听少年柔声问道:“你还记得我吗?”说话间他缓缓抽回刀锋,鲜血立刻涌出来,少年挥手点了容郁的穴道,眼睛却是一直盯住黑袍男子,连眼角都不曾扫过她。容郁看见黑袍男子这般形容,心中说不出的堵闷:这样痴的眼神,她仿佛在哪见过——到底在哪呢,却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而她身上的血竟慢慢止住了。
黑袍男子答道:“我——记得的。”宛若叹息。
“我死的那一日……”少年续道:“下了很大的雨——”他从钦天监的纪录中找到二十年前母亲死日的情况,那一日下很大的雨,瓢泼如倾,纪录里说,雨水中有胭脂的颜色。
“……没有下雨,只是起了风,树叶都黄了,大把大把地往下掉,师妹站在那里,所有人都看住她……刀……血流出来,染得衣裳都红了……”
那一日并没有下雨,虽然他那么希望有一场雨,瓢泼大雨,将满世界的罪孽一并冲洗干净……可是并没有。
“染得衣裳都红了……”少年喃喃重复道:“可是没有一个人前来救我……”
“没有……”黑袍男子长叹一声道:“你很想知道吗?”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神清明,与方才大为迥异。
少年一惊,疾退三尺,眉宇间染上一抹微红,许是愠怒。他一直都以一种城府极深的姿态出现,可是那一抹微红,容郁这才想起来,他只是一个弱冠少年,虽然长在阴谋丛生的宫廷,可他仍然只是一个少年,父母双亡,周围的人对他敌意多过关怀。容郁一向自诩无情,可是在那一个瞬间竟然感觉到内心的柔软和温情,也许是因为腹中的那个孩子。她不知不觉地跨前一步,挡在少年面前。
黑袍男子低头看住自己的手,他的手笼在袖中,忽然之间就有杀机涌现。容郁见识过他方才那一击,快逾闪电,势重千钧。容郁不是江湖中人,却也看得出,他的身手实在是不弱的,所以当他的目光凝聚到手上,她的心不由缓跳了一拍,他要做什么?可是恼羞成怒?
然而并没有,他只淡淡地道:“你很想知道吗?还是不要吧。”那少年有与师妹过于相似的面容,所以……对于少年其实并不高明的迷魂之术,即便定力强如他,竟也不知不觉被迷惑。
他在心里低叹一声,真的,除了叹这一声再没有别的可说,如果不是方才少年说道“没有一个人前来救我”,也许……事情会到无可挽回的地步——至少眼前这两人,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留了,虽然他答应过……答应过又算得了什么,难道他食言之事还少吗?
她是他唯一的破绽。
因为他知道,他的师妹,那个倔傲的女子,绝不可能说这句话。绝不可能。
少年呆立,唇上渗出殷殷的血,染得如桃花鲜红,面容俊美得近乎妖艳了,可是他自己却毫无察觉,眉宇间挣扎出倔强的神色,他上前一步道:“是,我想知道,告诉我!——只要你肯告诉我,无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无论什么条件!”他素来不轻易允诺,可是这件事委实是他心中一个极大的结,情急之下,竟是再顾不得许多。黑袍子男子像是有无数的话要说,到最后却只淡然道:“不,我不知道。”
言毕转身。
黑暗之中忽然扬起千点光芒,亮如星,疾如电,密如雨,利如刃。
黑袍男子一退数尺。可是那光芒所覆甚广,黑袍男子身法虽然迅疾,竟仍有少许没能避开。黑袍上落了两点亮芒,登时闪起细微火星,黑暗之中但听男子冷哼一声,似是负痛已极。说时迟那时快,少年如影随形,片刻之间已经点了他数道大穴,晶亮的匕首也逼到他颈上,少年冷冷道:“虽然你是长辈,可是如此……恕柳洛放肆了!”说话中左手往黑袍男子面上揭去。
容郁这才悟到原来那男子面上竟是戴了人皮面具,怪不得从来都是面无表情。那么这面具之下,到底藏了怎样一张脸呢,容郁的手心里渗出汗来。
“洛儿,你在做什么?”这个声音并不大,可是在场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容郁更是面孔煞白,心中转过无数念头,借口,不知道该怎样解释才能取信于这个掌握自己生死大权的女人。
太后扶着绛绡的手一步一步走下来,移动处裙角纹丝不动,颇见大家风范。容郁不知道这样危急的时刻为什么自己会去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太后的面上挂了纵容的微笑,嗔怪道:“你这孩子,又玩什么花样呢?”仿佛一个寻常老人的口吻,可是容郁偏偏觉得诡异和阴森。
也许是因为慈宁宫的书房——书房里藏了那么多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绝望,狰狞。
柳洛的手一向很稳。他的父亲教他功夫之前先教他镇定,便是泰山崩于眉睫之前,他握刀的手也不会移动分毫。可是当他看见太后不紧不慢地走过来,心中忽然生出莫大的压力,匕首竟似要脱手而去。他面上虽然没有显露半分,可是心中的惊讶委实比容郁更甚。
柳洛心念电转,当即道:“禀太后,儿臣在碧泺宫读书,碰上此人行刺这位娘娘!”
这样明显的谎言,他并不是要太后相信他,他只是给黑袍男子一个说辞串供,他确信——无论这黑袍男子是谁,都绝不会害他。
多可笑,他最终居然要托庇于皇帝的死士,请他看在母亲多年前与他同出一门的分上放过自己。他觉得屈辱,然而他并不是忍不得屈辱的人。
“有这等事?”太后看也不看跪在道旁的容郁,凉凉地问:“你又来碧泺宫作甚?”
容郁早已备好答案,当下恭谨地回答:“是身边侍婢知棋说皇上在碧泺宫召见,所以匆匆赶来,不想皇上不在,却是……是遇上此人行刺,多亏了平郡王舍身相救。”她知道柳洛不敢将自己与宫里的千丝万缕的联系说出来,为保命计,休说区区一个知棋,便是更要紧的人,这关头,柳洛也一样弃子如履。
太后容色一整,道:“绛绡,你去传白诚来——皇宫里竟有这等事,可是他这做禁卫统领的无能了。”绛绡领命而去。
柳洛朗声道:“待儿臣先将此人的面皮撕下来——”不等太后有所表示,吱的一声一张薄如蝉翼的的东西从黑袍人面上撕落,露出一张苍白的面孔,眉目清朗,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文雅风华,便是千人万人之中也能一眼就看到这个人,出众如鹤立鸡群。
容郁怔住,想不到人皮面具之下是这样一个人,与她想像中的冷漠乖戾相差何止千里,当下只是说不出话来,想道:这样出众的人物,在二十年前与一干才子举人在霜思林那样的地方饮酒作乐,当是怎样的诗酒风流?谁又能想到他的真实身份竟是皇族杀手呢——这样出众的容色和气质,怪不得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这个念头闪过,柳洛却是大声叫出来:“秦、秦大人——”语声惊异。
黑袍人面无表情,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容郁听到“秦大人”三字,心中略微一惊,想道:莫非是少相秦祢?他自称十四岁诗名动天下,弱冠之年得皇帝亲笔点为头名状元,这等出身,竟是文武双全?
太后面色一沉,道:“你这孩子……宫里的事自有宫里的规矩,你就交给白诚吧。容儿,皇帝近来为国事操劳甚苦,这些小事就不要拿去扰他了。”
容郁自然应“是”,心中却想:这人既是忻禹的死士,交与太后,自然是要私底下放了的,如何能够声张,可笑柳洛虽然聪明,这一点却是万万没有料到——是知棋瞒着他呢,还是知棋自己也不知道?转念间只听太后续道:“……翠湖居里的知棋……竟这样无法无天了,容儿放心,哀家必然会为你做主的。”
容郁忙低眉应诺,可是太后没叫她起来,只好一直跪着,双腿酸麻。
少时白诚赶到,白诚是个三十左右的年轻人,中等个,中等身材,肤色微黑,五官也都只平常,在人堆里绝不起眼。此人一进来首先就跪下磕头,口称万死。太后叫他起来回话,零碎地问上几句,白诚言语精当,太后问一句,他只答一句,绝不多话。容郁与柳洛一旁看了,都不由想道:这白诚年纪虽轻,办事老到却是不逊武训。
末了白诚提了黑袍男子出去,太后这才想起来,叫容郁平身,又嘱咐一些养身之道,转头对柳洛道:“你去我的慈宁宫坐坐吧,自你父亲先走,阿微又去了,可怜见的,只剩你一个。皇帝国事繁忙无暇顾及,你要多体谅他才好。”
柳洛眼睁睁看着黑袍人被白诚带走,并无懊恼之色,反是笑道:“太后这样说,真教儿臣无地自容了。”
太后笑道:“我一会儿还要审他,洛儿你别胡闹。”
柳洛登时一呆,应道:“是。”
他们都没有想到的是,一离开碧泺宫,白诚就将秦某人放了。因为他手上持了一面金牌,牌上四个字:“如朕亲临”,竟是忻禹亲笔。
白诚自然知道这皇宫里有许多的不可说不可问,当下不多一语,拱手而去。
可是心里终究犯了疑惑,皇帝一般将这样的手牌交与亲信之人,皇帝不便出面的事就由他们解决。那么这次金牌出现在刺杀容妃的刺客身上,是不是说,皇帝已然容不下这个在翠湖居身怀六甲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