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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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世界开始的地方(1)

在那个叫做阿米塘的寂静小村庄里,这段前辈大师的颂词突然在我心头涌现。

草地暮春五月,入眼一匹绿叶、一朵小花都叫人感动。我来到这个地方,追寻着一个人的生命轨迹。不再是为虚构的故事寻找气氛与感觉,不再是为小说人物的命运跌宕而悲伤落泪。

当一个人已经永远故去,我来到了他生命历程开始的地方。春阳淡淡地照着,轻风吹拂着地里青翠的麦苗,树林里传来采蕨苔的女子们的歌声。沿着那条名叫“扎”的溪流,我们正逐渐进入高旷之地,高山脚下的小村——阿米塘。

村后那座山,从热当坝那片草原远望,岩石髙峻,云雾缭绕。而在这一面,却变得低矮而平缓,一条小路在碧绿的草坡上蜿蜒。这是阿米塘这个山谷顶端的孤寂小村通向外部世界的两个孔道之一。村前一条小溪顺流而下,进人湿润的白龙江峡谷,这是一个种植小麦、青稞与苹果的农业区。顺着翻过村后山峰的道路,就进人了广大的若尔盖草原。继续西行,便是藏民族历代生息、创造了灿烂文化与辉煌业绩的地方。在历史上,这条西去的道路维系着这个小村子更多物质与精神的需求。比如,来自洮河流域的铜器,就几乎被这里的人们奉为圭臬,更不说,一路西去,直到西藏那些辉煌寺庙里面深藏不露的大德与智慧了。

在喜爱譬喻的藏族文人创作中,这些都被比作上天施与的甘霖。

在过去的时代,这样的甘霖并未普降大地。在广大的雪域草原,黑头藏民耕种游牧之地,智慧之灯光焰虽绵延不绝但并未大放光华。我是为了追踪一簇大放光华的生命火焰来到这个地方的。一个平凡而伟大生命开始的地方,山水也像是我们民族富于蕴含的性格,庄重地妩媚,庄重地沉默,村庄斜挂在一片向阳的山坡上,被青稞与小麦所包围。正午时分,一缕缕坎烟从房顶木瓦的缝隙中飘散出来。

一行人在村前的草地上小憩,吃着在铁布区供销社买的沙棘饮料和饼干。就在这时,从溪水流经的杜鹃与红柳共生的树林中,传来了布谷鸟悠长的鸣叫。这是我们在这一年里听到的第一声布谷鸟叫。家乡的俗谚说:听见布谷鸟叫时做什么你就会一年里都做这样的事情。可惜口语中很生动的一句话一经翻译就死板成了这个样子。这是题外话,且不去管它。

只说听到了布谷鸟叫使我第一次愿意相信这句俗谤,相信这次采访的开始呈示了吉兆,按佛家的观点这是一个美妙的缘起。我默默在心中祈愿:追溯一个人,他的生命轨迹,他的智慧道德,他的身教言传,犹如在这春天深处身受和风丽日的沐浴。

是仰慕;

是学习;

是怀念;

而更重要的不在于呈现一个人,他个人德行的智慧圆满。因为这一切的一切,都已经证明了,昭示了。名字和事迹,都在广大草原上流传辗转。

一个日渐响亮的名字。

凭借着这个名字,我结识了许多朋友,他们都是些具有民族自尊心和自豪感的正直而勤奋的人。不管他是身居要职的官员、僧人、百姓和默默奉献的知识分子。如今,凭着一个人的名字,就可以在社会各个阶层找寻到如此的真诚和热情是十分难得了。正是这许多热望的合力推动着我来到了这个地方。

这里是四川省阿坝藏族宪族自治州若尔盖县农牧业过渡带上的村子:阿米塘。

这里是已故高级畜牧藏兽医师、民族教育家、全国劳动模范罗让尼玛的故乡。

此时,我想着他的一生,想着他从寺院的高墙深院里走出来,背离了令人尊崇的格西的地位与安适生活,走向民间、走向时代剧烈变革的风雨,面前的一草一木,片土块石都无言凝碧,闪烁着人间而又不似人间的美丽光芒。我在写作生涯中,总是在寻找这样的地方。森林和草地,刚刚起源的明净流水,雄伟的峡谷从这里一泻千里,雄壮地展开。

这样的地方是世界开始的地方。

孤寂中蕴含着庄严,每一朵花都有一个关于太阳的梦想。那是光明的梦,而不仅仅止于体肤的温暖。这个梦想也在人们心中珍藏。所以,那么多男人都叫做“尼玛”一那轮万古恒新、光华不灭的太阳。

把千年积雪化为融雪的太阳!

使人们在黑暗中有所企盼的太阳!

令蒙昧心智变得豁然开朗的太阳!

1926年7月26日,一个男孩降生了。

生育这个孩子的是一对极普通的农民夫妻。男人叫玛久学,女人叫泽塔基。对这个男人和女人来说,重要的是他们的勤劳,他们的相濡以沫。也许,更重要的是祈求佛祖保佑,不让庄稼遭受冰雹,不叫牛羊染上瘟疫。至于他们本身叫什么名字,实在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部落首领的支差与赋税,是寺院的布施和香火。

更何况,这个孩子降生之前,已经有了三个兄长。他是这对平凡夫妻的第四个儿子。在这样的家庭中,一个孩子的出生,既带来喜悦,又会带来对未来生活的隐忧。

父母给他的俗名叫帕巴觉。

他像任何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一样紧闭着双眼大声啼哭,向这个世界宣告的唯一东西是一个新生命最初的力量。之后,吮吸了母亲的甘甜乳汁后,帕巴觉又像仍在母腹中一样沉沉睡去。

生命就这样开始了。一个人最初的生命,无论其将来平庸还是杰出,享乐还是奉献,生命最初的成长就在母亲一次又一次哺乳之间,就在一次又一次睡眠与清醒之间。

父亲劳作归来,会用粗糙的手指抚摸一下孩子温软细嫩的脸蛋。

父亲的手指摸到了那只和自己一样的鼻子:髙峻的鼻梁,阔展的鼻翼,禁不住笑了。这个家族的人都长着这样的鼻子。大得超出了常人。但配在不同的脸盘上,也一样生出各种各样的意趣,或老成持重,或风趣幽默,或木讷诚恳,或聪慧狡黯。一个男人把这种鼻子遗传给帕巴觉的父亲,父亲又把这种鼻子遗传给自己的儿子们。

帕巴觉父亲又摸摸自己的鼻子。

他母亲也笑了起来。这样的鼻子曾令一个妙龄姑娘心扉洞开。这个人的儿子吮吸着她的乳房,一股幸福的暖流立即贯穿了全身。恍然间,她看到儿子已经长到和父亲一样了。

她祈祷的内容变了。她作为母亲,已经不再为自己祈祷了,只希望孩子们无病无灾,健康成长。对命运祈祷与佛祖感恩的热泪落在了怀中儿子的脸上。帕巴觉,吃奶的时候,他宽大的鼻翼扇动着,呼吸着母亲的气息,呼吸着被火塘温暖着的家屋里的所有气息:茶、盐、糍粑、父亲和兄长。这些日渐熟悉的气息深人骨髓,给他一种非常踏实的感觉。

多么奇妙啊,一个人竟然是从鼻子开始感知这个世界!

然后声音来了。水、风、雨的声音。母亲的声音。鸟的声音。火塘里火苗欢笑的声音。世界就是这样充实着每一个人的大脑。

每一个生命,在他生命世界开始的地方,都领受着平等的赐予。

每一双眼睛最初睁开,都是来自天上的光。来自太阳、星星、月亮。这时,一个生命就已经完整,是一个生命了。这些光线照亮的勾勒的就是一张母亲的脸。

所以,想到人最终却善恶忠奸,蹈覆着各自命运的道路,真是叫人有难以理喻的地方。

帕巴觉在季节交替中长大,领受着风霜雨雪最初的洗礼,并且从家人那里领受最初的教育。母亲教他为人需怜悯众生,有慈悲的心怀。父亲教他勤谨做人,要正直诚实。

除此之外,除了一个藏族平民家庭都会有的教育之外,他自己的心又会感到什么呢?

1992年夏季的一天。

我在尼玛先生诞生地,他的家中坐了下来。火塘边,奶茶飘溢着清香。古老家屋里聚集起了他的三个弟兄。

尼玛先生的哥哥:泽旺仁增和木匠得却嘉。

尼玛先生的弟弟:农民泽巴觉。

泽旺仁增曾做过巫师,如今却是一身喇嘛的装束了。我提起了他们故去兄长的名字。两个从劳作的地方赶回来的兄弟,一边用手搓着手上的泥巴,一边把双眼定定地望着了眼前的兄长。

未成曲调先有情。

耳背的泽旺仁增起初还挺有兴趣地摆弄我小小的采访机。这时,他用一双骨节粗大的双手蒙住了脸。很长时间,屋里一点声息也没有。茶锅里的水却在热烈地翻沸。

女主人在屋角抽泣。

终于,泪水也从泽旺仁增宽宽的指缝中流了出来。浑浊而滚烫的泪水在指缝间慢慢集聚,滴落在他厚实的袍襟上。

老人的手仍然罩在眼上。突然,他开始用洪亮的声音吟诵一首诗歌。诗中感叹着世界与事业的无限,智慧的无边无际,而生命却犹如白驹过隙那样狭窄而又短暂。是一种烈士暮年而壮心不已式的英雄的感叹,是一种大成就者的忧伤,是一种有大功德者的自谦。

吟咏完毕。

老人的手缓缓放下,那双干枯的双眼中因为泪水滋润而有了激动的光华。

他的手抓住尼玛先生弟子泽巴觉的手,问我们:“听清了吗?”

耳背的人以为别人听话也像他一样费力。

都说听清了。

老人又静默有顷。说:“这是罗让尼玛得病后最后一次回家对我念的他自己的诗作。那时,他就肯定晓得自己不久于人世,是最后一次回家了。”

屋子里又一次沉静了。

除我之外,屋里都是他的弟子和亲人。人们又一次沉湎于回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