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封恐吓信 (1)
深夜,客厅里的座钟刚刚响了十下,一个男子撂下手中的钢笔,从卧室的床下拎出一只皮箱。
他拂去上面的灰尘,将它轻轻地打开。
皮箱里的枪管长而细,在橘黄的灯光下闪着寒光,胡桃木做的枪托也因他的擦拭而重新泛出油彩。他取出瞄准镜,对在眼睛上望了望客厅里的那口座钟。
当时针和分针指向十二点的时候,他就要行动了。
没有火力支援,没有绝对值得信任的人,有的只是一个让他没有时间去证实的临时情报。
情报指出,今夜十二点整,汪精卫的车将从秦淮路驶过,去另一个地方会晤土肥原贤二。
不管是真是假,已经没有时间去考虑了。今夜十二点整,不是汪精卫的宿命,就是自己的宿命。如果是汪精卫的宿命,那么中国抗战的历史将被改写。
他叫徐重霄,刚刚当了一年的军统上海站站长,八一三淞沪会战之后他就奉命潜伏下来。本来今晚的任务需要另一个人的支持,但是徐重霄告诉自己,已经来不及了。
能够为徐重霄提供支持的人叫何先法,是上海站的副站长,此刻为徐重霄传递这个情报的薛奎神色惶恐地来到何先法的家里,一进门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何,何先生,马上,马上让徐站长停止行动!”
“怎么了?”何先法撩开窗帘朝外看了看,确定没人跟踪薛奎才问道。
“汪精卫临时改变了出行路线,这是我刚刚得到的消息!”
“哦?”何先法的眼神钉在了薛奎的脸上。
而此时徐重霄把写好的遗嘱夹在一本书里,然后将书重新插回书架。
枪,已经组装完毕。徐重霄闭目坐在藤椅上,片刻,掏出怀表看了看,十一点了。
他站起身,把枪装入早已准备好的一条口袋中,踏着月色,独自向秦淮路走去。
风,有些反常地冷。今夜秦淮路两旁的居民就像早就商量好了似的,早早地熄了灯。
一盏灯也没有亮,哪怕连一声秋虫的哀吟也没有。
徐重霄临时选定路口边的第二栋楼,那是一个高耸的哥特式教堂。
教堂顶端的大钟告诉他,十一点四十五了,他从后面的铁梯快步爬上教堂楼顶。站在屋顶,风,吹得更猛了。
取出口袋里的那支枪,德国毛瑟K98,狙击步枪,最远射程一千八百米。精度没的说,唯一的缺点是单发,所以他必须一击即中,必须。
月色还好,能够为他这样独自呆在城市制高点的人提供一点微弱的可视度,只是时不时穿过那些薄云,悄悄地窥探着楼顶的那个他。
徐重霄端起枪试着瞄了瞄,感觉自己的手微微有些发抖。为什么发抖,他无法解释,也没有时间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这对以前对于刺杀手段驾轻就熟的他来讲,是反常的,仅仅反常而已。
徐重霄一脚踏在屋顶边缘,朝四周望去。教堂很高,几乎能够一览上海的夜色。东边是那个被人们称作不夜城的核心地带,百乐门和大世界游乐场在那里闪着点点霓虹,大亨们一定在透过酒杯欣赏舞台上的轻歌曼舞。西边则是十六铺一带的棚户区,那些住在棚户区里的贫民,一定在为明天的生活苦苦发愁。
再往远处,浦江如一条水银灌出的飘带由西向东汇入大海。鳞波点点,渔舟泛泛,若是没有今晚的任务,徐重霄一定会坐下来好好欣赏,这将是他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景色。
脚下的路灯昏昏晃晃,远处路的那头传来一阵微弱的马达声。
徐重霄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针正好指向十二点。
而薛奎走后,何先法还在屋子里坐着。他一手摸着下巴,一手在扶手上轻轻地敲着,眼睛盯着墙上的挂钟发愣,时针在这一刻也刚刚指向十二点。
徐重霄此时已经端起枪,半跪在屋顶的边缘。初秋的风显得异常凛冽,扬起他长袍后面的一角。
瞄准镜里,汪精卫的车远远地来了。教堂顶端的钟声砸开静默的空气,开始敲响。一下,两下,三下……
车越走越近,此时的世界对徐重霄来说已经荡然无存。唯一能够看见的,是瞄准镜里的那辆车,唯一能够感觉到的是,食指扣着扳机的自己。
徐重霄的枪口顺着车的行进慢慢地向下移动。眼睛突然有些干疼,这对即将履行使命的自己是非常不利的。他闭了闭眼睛,重新靠近瞄准镜。
钟声响过第十二下的时候,车已经驶到眼前。从车窗里隐约可见副驾驶的位置上没有人,这是必然的。而后面的窗帘却没有拉上,有个人正把胳膊搭在车窗外。
徐重霄突然掠过一丝疑虑,但是车轮的驶进无法让他多想。他利用这唯一的一点机会,果断地扣动了扳机。
子弹带着凛冽的风,划破空气打穿车顶的铁皮,应该已经射入了那个人的脑袋——至少徐重霄是这样想的。
车里的司机被着突如其来的变故吓的把刹车当成了油门,当他在混乱之中猛打方向盘的时候,车子在地上转了几个圈,猛地撞上了一旁的电线杆。
电线杆轰然倒下砸在车上,被扯断的电线冒出耀眼的火花在夜空中飞溅。
徐重霄来不及看结果了,他把枪扔在屋顶,转身就向楼梯跑去。
爬的快一点,再快一点。徐重霄在催促自己。
当他一只脚踩在地面后,转过身来,却愣在原地,就像一截木头一样。不知什么时候起,七八个穿着黑色西服的人早已站在了身后,齐唰唰地拿枪指着他的脑袋。
“徐重霄,军统上海站站长。”一个男子从旁边楼房的黑影中走出来,摘掉帽子对他说道:“徐先生,想必你也知道我,跟我走一趟吧!”
“伍立群。”徐重霄盯着他,淡淡地说道。
他的话音未落,眼里突然闪出绝望的光。脑袋转向一边,朝自己的衣领咬去。而伍立群等人似乎早就料到他有这么一手,一拥而上将他衣领扯下,四肢按住。
“氰化钾,哼!”伍立群把他衣服扯下拿在手里冷笑一声,然后对那些特务说道:“收队!”
顿时,月色好像暗淡了下来。
阿宝姓许,是个老实巴交的年轻人,相貌一点也不出众,就是因为太老实,他总受欺负。
上海的淮阳路紧邻着十六铺码头,路上有一家不大的盛祥旅店,阿宝就在这店里当伙计。
今天的天气有些干冷,阿宝给最后来住店的那位客人送完晚饭后就搬了把椅子坐在了店门口。路的那边走来一个晚归的人,阿宝远远看见他,就高兴地站起来打了个招呼:“肖庭长!你好啊!”
“阿宝,忙完了?”肖汉青打心眼里喜欢这个阿宝。
肖汉青手中拿着一张今天的报纸,报纸上的头条令他这一天都在不住地猜想。
标题:上海滩出现神秘刺客,一日本宪兵暴尸街头。
肖汉青甚至现在跟阿宝打招呼的时候都在想,到底谁是这个刺客。他也知道这不仅是他在想,一路走来,沿途的每家店铺,街头巷尾的老老少少都在猜想。若这样的刺客真的存在,那他一定是一个超级刺客。
“是啊!我的老板说,谢谢你上次把那三个流氓判了刑,要不他们还会来要钱的。”阿宝笑着说:“我们老板还叫我再遇见你就拉你进来喝茶,走吧肖庭长?”
“哪里的话,除暴安良是我的责任。今天我得早点回家,改天我再来喝茶,怎么样?”
“那,那好吧!”阿宝挠了挠头笑着说道:“肖庭长,再见啊!”
旅店的盛老板恰巧从楼上下来,见阿宝在回收跟人告别,就上前问道:“阿宝啊!在跟哪个人说话啊?”
“是肖庭长。”阿宝回头憨憨地一笑。
“就是上次把欺负我们的流氓判了刑的那个?”盛老板扶了扶眼镜看着阿宝问道。
“对!就是他!”
“唉!那你怎么不把他请进来喝茶呀?”
“我,我叫他了,他说今天他要早点回家,下次再来。”阿宝摸摸后脑勺答道。
盛老板又气又急又好笑,指着阿宝说道:“你这个阿宝啊!哪一点都好,就是太憨!他不来,你不会把他硬拉进来吗?”
盛老板拄着一根拐棍,一手扶在阿宝的肩膀上,撑起脖子远远地向路尽头望去。肖汉青瘦高的背影已经有些模糊,盛老板摘下了帽子,看着他的背影嘴里喃喃道:“真是个好人。”
盛老板转身回到店里,拿起柜台上的同一张报纸,看着标题皱紧了眉头喃喃道:“日本宪兵他也敢杀,真是大胆,到底谁是这个非常刺客?”
盛老板年轻的时候害了一场大病,尔后左腿就不听使唤了。做买卖赚了点钱以后就在淮阳路上开了这家旅店,阿宝是他唯一的伙计。平日里往来住店的大都是从十六铺码头下船的人。码头上的人三教九流、五行八座,鱼龙混杂,来住店的人也大都是这样的。
肖汉青今天是被一宗案子多拖了一个多小时才下班,待走到家门前那道巷子口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那些有如黑色棉絮一般的乌云背后,银钩一样锋利的弯月正在悄悄地潜行,时不时利用乌云之间的缝隙向万籁俱寂的大地投下阴冷而带着怨毒的寒光。
前面路口响起一串整齐的脚步声,紧接着走过来一队扛着三八大盖的日本宪兵,他们的目光冷的像锋利的冰凌,踏着正步从肖汉青身边径直向路那边走去。
卢沟桥事变刚刚开始不久,蒋介石刚刚在庐山发表《告全体将士书》,向全中国宣布对日进行全面抗战。全世界的目光唰地一下投向了这个地处亚洲腹地拥有五千年历史的古老国度,中国的四万万同胞也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战前动员。老百姓捐钱、捐粮、游行示威,军人们正在节节抗击来犯的日寇,可转瞬间上海就成了一座孤岛。
没有一个人会注意今晚这个月黑风高的上海灵吉弄路口的这个中年人。肖汉青拎着一个公文包,行色匆匆。街上已经没有一个人了,昏黄的路灯忽闪忽闪,透过他高大却略显消瘦的身材,在地上打出怪异的光影。
灵吉弄属于公共租界,与日占区仅一街之隔。前面那栋典型的上海石窟门建筑就是自己家,远远可以看见窗户里射出淡淡的橘黄色的光,这灯光有如一团小小的火焰,在这冷的有些诡异的天里轻轻地包围着他的心。
风,骤然有些急,地上的零碎垃圾被忽地一下卷了起来。肖汉青一手提起灰布长衫的前裙,快步向前走去。
马上就要到家了,他这才透过眼镜看见妻子早已站在半开的门口,肩膀上披着一件白色羊毛披肩,正神色焦虑地朝这边张望着。
“汉青,你可算回来啦!”妻子张群也看见了他,眼中露出一些担忧之后的欣慰,向他叫道。
“嗯!”肖汉青应了一声正要拉开门,但转而一想好像有些不对劲,就站在门口向妻子问道:“你今天怎么出来接我了?”
屋子里的光打在肖汉青的脸上,使他的脸变得更瘦消了。张群原本白皙的脸映在肖汉青的镜片上,显得有些惨白,他眼镜背后闪出不容抗拒的目光,让张群有些不知所措。
“爸爸!”肖汉青拉着门把手的手还没放下,门口忽然窜出一个活泼的小身影,那是他的女儿佳佳,今年九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