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真干净”乎?
不可能。我要说明曹雪芹写作计划有所改变,将不会安排一个“真干净”的茫茫白地。我以为在写作初期,尽管作者曾打定主意,写个“真干净”,消化胸中郁结的块垒,发泄失意绝望的孤愤。但是,在十年的创作过程中,他的创作思想发生了变化,他不仅要无情地“揭疮疤”,还要告诉人们:希望的诞生与丑恶的消灭同在!
纵观《红楼梦》,有几个特点很值得注意:(一)对天地君亲师这些神圣表示了相当程度的藐视;(二)主张男女平等,为矫枉过正起见,他搞了个“女儿至上”主义,几乎将全部贾府男丁都写成了不如女人的窝囊废;(三)提倡博爱意识;(四)表现对婚姻自主及人身自由的向往;(五)反对宗法制度,家族观念窒息青年进取的思想也相当强烈。
作为观念形态被作品反映出来了的这些思想意识,只能来自当时的现实社会生活。但还应当看到,《红楼梦》所表现的这些观念的系统性和坚定性,似乎与当时所存在于我国的微弱的资本主义经济基础不甚相合。也即是说,贾宝玉“不肖古今无双”的理性意识的强烈,似超出了当时这种经济基础所能够给予他的。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常想,康熙实在是中国的一位“潘多拉”。他本有力量和必要打开匣子,把一切美与丑的东西一起放出来,那美的自然一定会战胜丑的。可是由于他的犹疑,只将匣子打开了一半,旋即将希望与光明扣了起来。
1684年,康熙宣布废止“禁海令”,许可“百姓以装载五百担以下船只往海上贸易捕鱼”;以广州、漳州、宁波、云台山为对外贸易港口,允许外国商船前来互市交易;在福建、广东、江苏、浙江设立了海关,管理来往商船,负责征收赋税。试想,这些政策如能贯彻始终,焉知近三百年的历史不会另是一番风貌?可惜只实行了三十三年,这个“潘多拉”被自己放出的魔鬼吓慌了手脚,突然又下达了“禁海令”,对正在迅猛发展的海外贸易和整个社会经济来了一次沉重的打击!
尽管如此,魔杖已经无法指挥了的幽灵已经散布,《红楼梦》作者抓住了它,让它在《红楼梦》中再现丈六金身。
本文重点是分析作品,对雪芹的思想不拟赘述。但曹雪芹有过人的敏感和足够的能力把他的思想用形象化的思维语言告知读者。我们有证据说《红楼梦》将不是一“梦”无余,它将给读者以五鼓破晓时的清凉。
恕大胆,我以为在雪芹面前,似可以设想四种表现“逆天”思想的方案进行选择:
(一)用“凌迟”手段揭露丑恶,用灭顶时的绝叫来刺激人们麻木的神经。这是传统看法;
(二)以农民革命的方式推翻封建制度。此已为作者自己断然否定;
(三)以资产阶级革命方式推翻封建制度。美则美矣,实则不能。当时那种萌芽状态的资本主义“经济基础”远不能引起作者此种联想,在《红楼梦》中也找不到有关的端倪;
(四)以带有资本主义性质的温和的改良主义改造现行制度,在不触犯天子地位、皇朝利益的前提下,实行一些比较开明的措施。
在对第一种和第四种形式之间选择的认识上,我徘徊了很久。我至今认为,传统的看法不无道理,因为它确实与曹雪芹创作初期的指导思想相吻合。但是,曹雪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不会被自己原规定的命运模式拘泥得死板板的。作者在创作过程中思想有所变化,他就有权力对自己原来的“模式”进行修改,这是毫不奇怪的。吴恩裕同志已经从考证角度初步接触到了这一问题,但由于曹雪芹大量逸著如黄鹤渺然,更直接的证据还是需要从《红楼梦》中去找。
贾探春在大观园曾一度“执政”,此期间她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进行过一次改革。其内容大致可归纳为如下三点:
(一)破坏“老祖宗手里的规矩”,抑制无节制的奢侈,摈除繁琐开支;
(二)实行“财务制度面前人人平等”原则,愈是亲近,愈是有头脸有威势的人,便愈是拿来典型执法;采取有力措施,打击买办舞弊;
(三)严格实行职责分工制度,一草一木皆有专人负责;“使之以权,动之以利”,调动下人管理大观园的“积极性”。
从狭义角度看,贾探春当然是在维护封建家族的根本利益,解决入不敷出的经济困难。但从这一系列措施的内核中,从广义的角度来分析,我以为它们超出了封建经济管理制度的范畴。大观园的所有权没有变,管理方法却是前所未有的。她的这种大胆的改革,果然遭到了“识宝钗”的攻击:
宝钗笑道:“真真膏粱纨裤之谈!虽是千金小姐,原不知这事。但你们念过书、识字的,竟没有看见朱夫子有一篇‘不自弃’文不成?”探春笑道:“虽看过,那不过是勉人自励,虚比浮词,那里真有的!”宝钗道:“朱夫子都‘虚比浮词’?那句句都是有的!你才办了两天事就利欲熏心,把朱子都看虚浮了!你再出去见了那些利弊大事,越发把孔子都看虚了!”探春笑道:“你这样一个通人,竟没有看见《(姬)子》书?当时姬子有云……”
这一场笑嘻嘻的唇枪舌剑如何?宝姑娘抬出朱子来,三姑娘不在乎,直言指斥朱熹的“虚比浮词”是无用的理论;宝姑娘又搬来孔子唬人,三姑娘竟请出一位“姬子”与其分庭抗礼。她是在明目张胆地扯旗反抗了!这个虚拟的“姬子之道”真可谓“非常之道”了。
按探春的谶画、判词和曲子看,她出嫁时的情景是很凄凉悲痛的。但到第七十回填柳絮词时,口气变化相当大。“南柯”国的未来王妃对于“分骨肉”似乎不怎么难过了,倒像是“东西南北各分离”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似的。这尚可视作她是在安慰亲人,最奇怪的是送行的人感情也变了:
落去君休惜,飞来我自知,莺愁蝶倦晚芳时,纵是明年再见——隔年期!
遗憾和怅惘仍是有的,悲痛却没有了,甚至可以读出庆幸她是“晚芳”的意味,可以体察到“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格调,而且居然能说出“落去君休惜”这样达观的话来!我们有理由置疑,曹雪芹为什么要作出这种微妙的变更呢?
探春的“改革”是失败了。但她却带着对“姬子”的信仰和对孔子朱子的轻蔑远走高飞了。安知“南柯”不是她再显身手之地?当这个带着喜字的风筝,响着铜钟一样的鞭炮冉冉西去时,大家不仅不“涕泣”,反而拍手齐叫“有趣”!此种暗示虽很微弱,然而也真有值得人们掩卷深思之处。
更引人注目的是,当贾府的富贵风流走向极端,怒放之花即将落瓣,千里锦屏就要到头这样重要的转折关头,有几位不速之客自远方来。
薛宝琴、邢岫烟、李纹、李绮四位“水葱”一般的姑娘和薛蝌等人姗姗来迟意味着什么呢?他们是单纯来贾府祭丧,参加“最后的晚餐”的么?问题相当复杂,不可能在此文中详加剖析。但我敢说,他们的到来,是连曹雪芹在创作《红楼梦》之初亦所料不及的。
曹雪芹用于宝琴等四人的笔墨绝对不少于元春、迎春、惜春、妙玉、巧姐、李纨、秦氏这些登记在册的正统“金钗”。但公认的是,她们的形象甚为模糊,如一幅画中人,如一团云烟,如一匹彩练。一位三笔五笔便能勾画出犹如亲目所睹的鲜活形象的大师,费了偌大力量,却造出了几个“模糊”的人影,果然是“曹郎才尽”了?
就我的认识而言,这是曹雪芹有意为之。他就是要你看这么几个“画中人”,似神仙一般的美,如烟云一般缥缈,像落霞一般瑰丽。这原是他理想人物的形象,不是当时现实生活中人的化胎,看得太真,反而失“真”!
对于薛宝琴其人和她的结局,我将另外作文详述。在此,我只能分析她这一干人对研究“断臂维纳斯”动势的意义。
薛小妹自“西海沿”带来“真真国”女孩子的诗云:
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
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
月本无古今,情缘自浅深。
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
如果不是“开海禁”,此诗何得入《红楼梦》?曹雪芹又怎样造出“真真国”女儿的诗呢?
那么,此外国的诗与《红楼梦》本身关系又如何呢?“朱”乃“红”也,因此“朱楼梦”直译可得“红楼梦”;而“水国”呢?联系宝玉“女孩儿是水作骨肉”之奇论,说它是“大观园”之变称不算牵强吧?红楼之梦,那是昨夜的事了,现在我在大观园吟咏;“岛云”“岚气”虽然笼罩着重洋和高山,而天上皎洁的明月却是慨然无私地照耀着往古来今!就看你与她的缘分浅深了;难道说“汉南”那历历春色,不值得同在一月之下的你的关心——这样分析这首诗,读者作何感想呢?
在第五十回,有一段描写大观园姐妹猜谜游戏的情节:
李纨又道:“绮儿是个‘萤’字,打一个字。”众人猜了半日,宝琴笑道:这个意思却深,不知可是花草的“花”字?李纨笑道:“恰是了。”众人道:“‘萤’与花何干?”黛玉笑道:“妙得很!‘萤’可不是草化的!”众人会意,都笑了。
真是耐人寻味。“萤”乃是“草”化,花草凋谢的结果乃是化“萤”!
当大火烧尽了荒蔓的榛荆,当闪电击碎了镇压邪魔的宝塔,当风雨摧残了明媚鲜艳的花朵,曹雪芹将放出几只草化的流萤,向无边的暗夜显示光明的存在!也许寓意即在于此?
否定之否定的规律告诉我们,所谓“荣辱否泰,周而复始”的哲学思想并不唯心。黑夜否定了白昼,明天太阳出来再将黑夜否定,这不是事实?当然,这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新的意义上的新的循环。王熙凤既没有听从秦氏之嘱去置祖坟庄园,贾府败落命运亦无可挽回,那么,雪白的素“纨”是怎样涂上文彩和光艳而成了“纹”和“绮”?“春历历”的景致又何由重生在“白茫茫”大地上呢?曹雪芹将委派何许人来承担这种劫后的幸福呢?
我认为,将是邢岫烟和薛蝌。
薛蝌是真资格的外贸商人,只要稍作思想,他的经历和学识当不亚于薛宝琴。根据那个时候的规律,他在“外交”和理财诸方面应该比妹妹有更多的机会。
而邢岫烟的个性是《红楼梦》诸形象中最平凡的个性。由于众人都“不平凡”,反而将她的“平凡”变成了“不平凡”。她的名字就颇有“云出岫而无心”的意境,而自古“福出无心”是大家所知的一个不成规律的“规律”。
人活在世上总要吃饭,凭宝玉、黛玉那样的谋生本领,即使命运给其自由的机遇,也是要做饿殍的。因为他们不肯读“正经书”求官,不会耕耘,不能做买卖,不屑为优伶乞丐,此等人不饿死而何?所以,即便他们能一决了之,如娜拉一样出走,但出走之后怎么办呢?登昆仑而食玉英乎?抑入西山而采蕨菜乎?
适者生存。邢岫烟她知书达理,心胸开阔,乐天知命,与世无争;她能随分入时,且落落大方并不矫揉造作,佯羞诈愧。她能放下小姐架子把衣物送进当铺,但她在接受别人的馈赠和援助时却又显得恬淡自然——一望可知,她是大观园中最能适应恶劣环境的人。曹雪芹将予她以厚福,所委不谬。
我以为李纹、李绮亦如岫烟一样都将有一较为乐观的下场。这从她们各自的诗句中也可以观察得出来:
邢岫烟《咏红梅花》得“红”字
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已笑东风。
魂飞庾岭春难辨,霞隔罗浮梦未通。
绿萼添妆融宝炬,缟仙扶醉跨残虹。
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
李纹《咏红梅花》得“梅”字
白梅懒赋赋红梅,逞醉先迎醉眼开。
冻脸有痕皆是血,酸心无恨亦成灰。
误吞丹药移真骨,偷下瑶池脱旧胎。
江南江北春灿烂,寄言蜂蝶漫疑猜!
李绮《芦雪庭即景》联句
年稔府梁饶,葭动灰飞管。
限于篇幅不能详析,但她们诗的总的意境、格调很相似:这几枝红梅虽都经过冰雪严寒的折磨,但她们似乎将这种“折磨”视为“锻炼”了。她们不约而同地都相信,灿烂的春天必将到来。别的人在伤春,她们却在庆春;一样的东风,在林黛玉为“凭栏人向东风泣”,在岫烟却是“冲寒先已笑东风”!大王之风与庶人之风果不相同也!
当然,我并不是要人们相信,她们的今后经历将变为主线流,她们毕竟是次要人物。我只能讲,至少在创作第四十八回时,曹雪芹的创作规划已作出某种改变。他要有意识地向暗夜投以光明,他将使春神向白茫茫大地降临。这理想之光虽如萤虫般微弱,但却像彩缎一样绚丽。谁能够在没有电灯时抛弃蜡烛,而谁又能在太阳未出之时拒绝月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