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元春之死与贾府之败
至八十回伊止,贾府这个赫赫扬扬的百年簪缨大族,虽然一步一步地在走向深渊,但由于曹雪芹关于贾府“速败”与“缓败”的暗示都不少而且都含糊不清,使这一问题变得老大难——它是在一次闪电般的打击下被夷为一片白地?抑如受潮的糖塔一样慢慢地坍塌了呢?
我以为,它虽将遭到迅速而惨重的打击,然而终于仍是“自杀自灭”式地垮台,直到终结。而为要把此问题说明白,绝对应当把元春的死探讨清楚。
抄家,是那个“天威难测”的雍正皇帝的拿手好戏。贾府之败于抄家,书中屡有暗示。这正是雍正年间屡兴大狱、抄家成风的政治特点的艺术写照。达官贵族、名士鸿儒处于这样险恶的政治环境之中,真是犹如处身达摩克利斯悬剑之下,不知什么时候便要横祸被于身家。以贾府所拥有的两个区区“世职”来维持这个家族,是没有多大安全系数的。我们不难想象,这种本身由于承袭制度的限制而已受到严重威胁的世职,何堪处于这种政治气候,何堪加上一老一少两个猜忌成性的皇帝呢?
所以,贾府的粗根子并不是什么赦老爷、珍大爷,而是穿黄袍的贾元春,她才是贾府真正的“老祖宗”!只有她的地位不动摇,这个家族才能“风雨不动安如山”。
但是,我们有根据说,贾元春决非如高鹗所续的那样“病死”。对此,我同意杨光汉同志的分析,她乃是被赐帛自尽的。但我对她的死因及赐死的特点有几点不同的看法谨陈于下:
1.贾元春之死与农民起义无干;
杨光汉同志据脂批“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指出“柳湘莲一干人”,认为柳湘莲日后是造了反;又据“榴”“柳”谐音,以“榴花开处照宫闱”指称贾元春是因柳湘莲所领导的农民义军进逼皇城受干连而被赐死。此种分析,费煞苦心,到底可靠不可靠呢?
据书中情节看,柳湘莲可能在江湖上与“强盗”有某种联系,但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自己有上山造反的意图。我们更明白的是,他是因爱情失意而看破红尘、出家了的,并不是对政治不满。
从他的行为看,他的“革命性”也实在少得可以。薛蟠是什么东西?一个抢占民女倚势欺人的恶霸,一个淫乱无耻的色情狂,而在性命于呼吸之间救了他的,不就是这个柳湘莲么?怎么能指望这样的人来领导农民起义呢?
这样看来,要想此论成立,首先要假定柳湘莲和度他出世的道士造反,再假定“柳”即是“榴”,而后假定柳的义军成了大气候,最后假定元妃死于是事。把结论放在这一连串的“假定”上该是何等的蹩脚和荒唐!
截至目前,我们尚未发现曹雪芹有通过武装暴动推翻封建王朝的思想的任何资料。反之,倒有理由认为,他对这种暴烈的行动是不赞赏的。这种基本倾向从《姽婳词》及不少有关之处可以清楚地反映出来。那么,他有什么样的思想基础将柳湘莲的这种(假定)行动比拟为“花”,而且灿烂光芒四射,直照到封建王朝的老巢——宫廷中去了呢?
造反逆“天”,祸灭九族。此因是非常之举,当有非常之变。然而,其株连的面也毕竟是有限的。这个“限”就是“九族”。按《清律例本宗九族丧服图》载,所谓“九族”即是:直系亲以本人为基,上推及父、祖、曾、高,下推而及子、孙、曾、玄为止;旁系以自本身横推而兄、弟、堂兄、弟,再从兄、弟,族兄、弟而止。
那么,湘莲与贾妃该是什么关系呢?
湘莲之未婚妻(且闹着要退亲,且尤三姐已死)我们不妨“大方”一点指为尤三姐,二尤的姐姐乃是尤氏,尤氏(非贾珍之正配)的丈夫是贾珍,而贾珍隔了四服的族姐(妹)才得为元妃!
因此,柳湘莲(“榴相连”也罢)即使造反,即使祸灭九族,也还是轮不到元春。“榴”“柳”固然谐音,奈何不过“谐音”而已。
曹雪芹是我国十八世纪的文豪和思想家,不是一位革命家(顺便说,二十世纪的民族资产阶级在中国革命问题上也还软弱得要命)。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要求我们用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观察历史,而不是硬性地用它来要求历史人物。谁也没有权力要求,一个国内阶级斗争处于低潮时期的作家“现实主义”地大写《水浒》式的造反事件。
2.贾元春是被秘密处死的;
这个问题从元春的曲子《恨无常》中可以看得明白:
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啊,须要退步抽身早!
读过元春省亲一回的人都知道,元春说过:“如今天恩浩瀚,一月许进内省亲一次,见面是尽有的。”既然见面是这样频繁,这位大小姐的芳魂有何必要从“路远山高”的望乡台,忙忙地奔回贾府“向爹娘梦里相寻告”那句体己话儿呢?在病床上当面谈不更恳切,更有说服力么?详全曲之意,元春之死,贾府是既不知消息,亦不曾作“退步抽身”的打算。如果不是有意地“秘而不宣”,这可能吗?
假如她是善死,根本就不需要这位赫赫天眷亲自跑回娘家报丧,泣告“儿命已人黄泉”的话;而假如她是因得罪公开被赐死,她到此时才来对父母提出“退步抽身”的忠告,不太迟了点么?
3.贾元春乃是“今上”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忍痛赐死的,非出皇帝本愿。
就《红楼梦》所显示的政治背景而言,当时朝廷之中有两个皇帝。一位是“今上”,一位是退休了的“太上皇”。据所有史载的类似情况看,这种关系没有一对是能够处理得好的。就书中所塑造的几位宦官形象看,“六宫都太监”夏守忠虽也常到贾府捞点“外快”,但似与贾府的关系尚比较友好。而周太监就颇不将贾府放在眼里,他一张口就要勒索上千两银子,“略慢些,他就不自在”。在朝廷实力派中,北静王与贾府关系很好,那忠顺王就根本不买贾府的账,为一个区区“戏子”,他就敢毫不客气地派人登门坐索!就元春的地位而言,从贾府的角度看,虽然她八面威风,神气得很,稍假思索,她也不过是宫闱里的一位“赵姨娘”罢了。赵姨娘在贾府是什么地位,她在皇宫里就是什么地位。
诚然,应该注意到,贾元春的形象并不似赵姨娘那等惹是生非、贱气十足。据她被封为“贤德”贵妃的名号看,她是深得“当今”欢心的。那么,是什么原因,使她落得个“宫吊元”的悲惨下场呢?
贾元春死于非命既与农民造反事件无干,那就只能设想她是死于宫内外复杂而微妙的勾心斗角场上。她代表贾、王、史、薛四家族的利益身处最高统治阶层的核心部位,那里是封建皇朝权力争夺、派系斗争的漩涡和焦点。周太监、忠顺王之敢于藐视贾府,不能不使人想到,是另有一座硬实的政治靠山在支持着他们。那“今上”是真的“仁孝过天”么?而“太上皇”果然就有一颗拳拳爱子之心么?
程鹏同志在他的《烟云渺茫处、无限丘壑藏》(见《红楼梦学刊》1979年第2辑)中曾对“今上”作过精辟分析,指他为“庸君”,是很有见地的。我看他确是一个很没有主见的糟糕皇帝。从贾妃回家探视的描述看,她是否有点悲痛过头了呢?仅仅因为一月只能与家人母子见一面就值得难受得“一手搀贾母,一手搀王夫人……只管呜咽对泣”?是不是还有“不得见人”的隐情有口难言呢?
历史上被赐死的皇后、宫妃多如恒河沙数,为什么曹雪芹偏要用“马嵬”之类掌故来点题呢?史、诗均可为证,杨玉环乃是玄宗不得已的情况下被忍痛牺牲的。他在回朝之后还效仿过汉武帝那一套精神追踪法,派“临邛道士鸿都客”“上穷碧落下黄泉”地寻觅过杨贵妃的芳魂。《红楼梦》中的这个风流皇帝,果是“圣躬自断”地处死元妃,曹雪芹又何必用这个故事来隐喻呢?
在元春省亲一回中,她亲点了四出戏。日豪宴、日乞巧、日仙缘、日离魂。(请看这是多么寒心的四出戏!)读过元春之死真稿的脂砚斋,在“乞巧”旁批云“长生殿,伏元妃之死”。那么,在长生殿里曾发生过什么事情呢?白乐天的《长恨歌》中说得明白:
临别殷勤重致词,词中有誓两心知,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他们之间既然是如此恩爱,他舍得将她一绳子吊死么?唯一可以解释得通的似是:她虽然在他被迫的情况下被害,但他却始终耿耿于怀,只要有机会,是一定要为她翻案的。
为要说明这个问题,有必要重点分析一下李纨母子的结局情况。
李纨的判词和谶画十分清楚:画画着一盆茂兰,旁有一位凤冠霞帔的美人。也有判云:
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
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
她的曲子名曰《晚韶华》:
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只这戴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何须详推细析!这个活着如同“枯木槁灰”似的女人曾经背负过人生最大的不幸。然而她的晚景不惨,是戴着“凤冠”披着“霞帔”心满意足地走向坟墓的,而且直到死后仍名声极好——算是功成、名遂、身死。曹雪芹正是通过这样的艺术构思,向“看官”们揭示掩盖在光彩夺目的荣誉后边的对人类灵魂和理性的残忍宰割的。
贾兰是她的命根子,是她的精神支柱和希望的寄托,就是他为他的母亲挣得了一个封建淑女所能够得到的最高荣誉。
值得注意的是,贾兰在前八十回到底是几何年岁呢?这在第七十八回有所披露:
众幕宾看了(贾兰的诗)便发赞:“小哥儿十三岁的人就如此,可知家学渊深,真不诬矣!”贾政笑道:“稚子口角,也还难为他。”这样就连带而出一个问题,“小哥儿”的年龄是如此幼小,那李纨要等多长时间才能得到她所想望的那种“幸福”呢?
脂砚斋在批《好了歌》注歌“昨怜破袄短,今嫌紫蟒长”中指称此句为“贾兰、贾菌一干人”,算是解了这个谜。
原来在贾兰在“嫌紫蟒长”之前,曾经过一段自叹自怜“破袄短”的贫困时期。而造成这种困顿状态的原因不是抄家又是什么呢?
很明显,贾兰的做高官、戴簪缨、悬金印这番“壮举”乃是在贾府被抄数年之后的事了。如果说当初赐元春死是“今上”的本意,他肯给她的嫡亲娘家侄儿这样的宠遇么?若果然是柳湘莲“造反”逼近皇城,在“天子惊慌愁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这样严重的政治局面中皇帝“赫然大怒”,下旨:“着贾元春自尽,拉出去埋了,钦此!”贾兰还会有这般“威赫赫”的事么?
我的理解是,元妃死后若干年,“今上”终于击败他的政敌,决定为元春昭雪。而此时的贾府早已败散,“飞鸟”们早已“各投林”。于是,他在某一“林”中罗致了贾兰等“鸟”,封以高官,施以厚禄,“大大地给了一个恩典”。李纨很可能因为戴上了一顶“凤冠”而激动得血压升高、抢救无效而逝,贾兰随亦伤母而亡。
对贾元春和贾府的情况作这样的分析,有的同志会反驳说:“你的这一点‘见解’并不新鲜,这不过是高鹗续书的翻版,让贾府再‘沐皇恩’而已。”
对这样的置疑,我只能回答:也是,也不是。贾府“再沐皇恩”有什么根据说它是不可能呢?这种事情历史上看到的还少吗?谁又能提出证据,说曹雪芹打算不要皇权统治,打算建一个共和国呢?我只是要说明,尽管可以“再沐皇恩”,也到底由于我们看到的“红楼”世界太腐朽、太糟糕而不能自存,连皇帝也挽救不了它完蛋的命运——这幕社会大悲剧的意义即在于此。
据我看,贾府的统治者并没有听从元春的劝告而“退步抽身”,因而遭到了迅雷不及掩耳的打击。但打击过后,还有一段漫长的时间“红楼”才能“梦”醒呢!
经过这次打击,贾政、贾赦一干人将一垮到底。抄家的狂浪将一洗贾家的“内囊”。政治上失去靠山,经济上断绝了来源,亲友不肯照应,债主盈门追索,同僚因风吹火,正是呼天不应,叫地不灵,此二朽木不死何待!
经过这次打击,这个家族形式上的维系者贾母,风烛残年又遭狂风,将一灭了之,她的死,宣告这只百足之虫正式解体。能干的管家人死的死、走的走;王熙凤、贾琏的反目将如火上浇油一样使贾府乱上加乱。
经过这次打击,贾府中久已有之的你吃我、我吃你的惨剧将日趋公开和白热化,邢、王二夫人的角斗愈演愈烈,家中下人乘机挑拨是非,各自大显神通“施为”,作为“怜悯”而余下的财物将被瓜分一空。
试想,这样的摊子还能收拾得起来么?然而,这正是曹雪芹根据他自己亲身经历过的痛苦给《红楼梦》安排的现实主义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