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不要让母亲河只出现在梦中(6)

祭祀是统治者合法性获得的根本手段之一，这一点，不少典籍都有明确的表示。传说中，尧、舜、禹都是以禅让的方式实现政权交替的。孟子的弟子万章就这个问题问孟子，“尧以天下与舜”，有这回事吗？孟子则作了否定的回答，指出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只有天才能给人天下。那么，天如何把天下授给舜呢？天是不是要谆谆教诲？万章问。孟子回答说：“否；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尧荐舜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故曰，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那么，什么是“天受之”、“民受之”呢？孟子回答说：“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天与之，人与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这里，孟子强调主祭而百神受之，正是与百姓受之相并列的合法性的一个来源。

对于政权的合法性的神性来源，董仲舒也有论述。什么是“天子”？董仲舒说：“故王者有不易者、有再而复者、有三而复者、有四而复者、有五而复者、有九而复者，明此通天地、阴阳、四时、日月、星辰、山川、人伦，德侔天地者，称皇帝，天佑而子之，号称天子。”这里，董仲舒强调天子明达天地、山川的道理，德与天地相等，说明了山川在天子之为天子中的作用。

2．畏神意：祭河的第一个理由

《尚书·尧典》提出“禋于六宗，望于山川，遍于群神”。禋是一种祭祀活动，依照《说文解字》的解释是“洁祀也。一说精意以享为禋”。其具体做法是先烧柴升烟，再把牺牲、玉帛加诸其上，因烟气上达以致精诚。关于六宗，郑玄的注释是北星、辰、司中、司命、风师、雨师；古文《尚书》认为，六宗为天宗三、地宗三。天宗为日、月、星辰，地宗为岱山、河、海。“日、月为阴、阳宗，北辰为星宗，岱为山宗，河为水宗，海为泽宗”。可见，六宗的祭祀体系包含了一切水，黄河为河流或流动的水的代表，海为所有湖泊即静止的水的代表。《礼记》中也有天子祭山川的记载。东汉马融说：“古者享帝与享亲并重。享帝则知天地万物皆我一体，《春秋》所以治人物而推及山川草木昆虫也。享亲则知吾形体所自来，圣人所以敬祖亲亲，由一身而推及九族、百姓、万国也。”这里，马融把祭祀上帝和祭祀祖先同等看待，认为祭祀可以把统治者或者圣人与上帝、山川联系起来。《礼记》有一个说法，认为行政是君主的藏身之所，君主行政必须“本于天，觳以降命。命降于社之谓觳地，降于祖庙之谓仁义，降于山川之谓兴作，降于五祀之谓制度，此圣人所以藏身之固也”。“殽以降命”是说效天之阴阳，使万物各得其所；效法地使尊卑有序，效法祖庙以行仁义，效法山川而兴作制度。在这里，土地山川不仅是土地山川，也包含了天命神意，是神意的展示场所。祭祀河流是沟通神、川、我（统治者）的措施；只有沟通了神意，政权才能获得其合法性。所以，山川本身不只是祭祀山川的活动，都成为政治生活的一个重要部分。天地万物都如此，山川不过是其中最为显著的现象。《国语》记载，孔子曾经说：“山川之灵，足以纪纲天下者．其守为神；社稷之守者，为公侯。皆属于王者。”不管这话是不是孔子所说，至少在《国语》之时，中国文化中流传着这样的见解。

据《礼记》记载，曾子问孔子：“君薨而世子生，如之何？”孔子在讲了一套繁复的祭礼后说：“大宰命祝史，以名遍告于五祀、山川。”曾子又问：“如已葬而世子生，则如之何？”孔子说：“大宰、大宗从大祝而告于祢。三月，乃名于祢（ni），以名遍告，及社稷、宗庙、山川。”祢是祀亡父的宗庙。这里值得注意的是以世子名告于山川的仪式，这表明，山川是日常政治活动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世子之名遍告山川，是对山川的一种通报，也是祈求山川的接纳。天子巡守、诸侯觐见天子、诸侯相见等重大政治活动，都是要告诉山川的。孔子指出：

诸侯适天子，必告于祖，奠于祢，冕而出视朝，命祝史告于社稷、宗庙、山川，乃命国家五官而后行，道而出。告者五日而遍，过是非礼也。凡告用牲币，反亦如之。诸侯相见，必告于祢，朝服而出视朝，命祝史告于五庙、所过山川。亦命国家五官，道而出。反必亲告于祖祢，乃命祝史告至于前所告者，而后听朝而入。

天子巡守、诸侯觐见、诸侯相见，都是重大、神圣、庄严的政治事件。告诉山川，是通报，也是以山川为见证，还是一种期盼。这里，山川是和社稷、宗庙、祖先的牌位相提并论的。《礼记》说：“天地之祭，宗庙之事，父子之道，君臣之义，伦也；社稷山川之事，鬼神之祭，体也。”这里“伦”为顺，天地之祭等都是以下事上，所以其规定性是顺。孔颖达认为，“社稷山川为天地之别体，鬼神是人之别体”。可见，在古人那里，天地、宗教、父子、君臣、社稷、山川都是相通的，所以，天子也是要事奉、祭祀山川的。古代天子有籍田千亩，每年立春天子都要到籍田耕种，以象征对农业的重视和提倡，起着劝民务农的作用。但又不止于此。《礼记》认为，这些都是为了敬事山川：“昔者天子为籍千亩，冕而朱纮，躬秉耒。诸侯为籍百亩，冕而青纮，躬秉耒，以事天地山川、社稷先古，以为醴酪齐盛，于是乎取之。敬之至也。”《管子·牧民》篇提出，治理百姓的关键，“在明鬼神，祗山川，敬宗庙，恭祖旧”。因为“不明鬼神则陋民不悟，不祗山川则威令不闻，不敬宗庙则民乃上校，不恭祖旧则孝悌不备。四维不张，国乃灭亡”。祗，即敬。为什么要敬山川？房玄龄认为，“鬼神、山川皆有尊卑之序，故敬明之”；君王如果能够“登封将禅、祗祀山川，则威令远闻”。所谓“威令远闻”也就是政令畅通，国家得到治理。

3．有功于民：祭河的第二个理由

如果说山川含有神灵、神意是古人主张祭祀河流的第一个理由，那么，河流能够为百姓提供财用，有功于民，则是古人主张祭祀河流的第二个理由。《国语》排列了应祭事物的顺序，说：“社稷山川之神，皆有功烈于民者也。及前哲令德之人，所以为明质也；及天之三辰，民所以瞻仰也；及地之五行，所以生殖也；及九州名山川泽，所以出财用也。非是不在祀典。”这里，《国语》把祭祀对象分为三类，一是有功出材用者，如山林川泽；一是有德可以明信者，即前代令哲；一是民所瞻仰者，即日月星辰。更有权威的是《礼记·祭法》的说法：“日月星辰，民所瞻仰也；山林、川谷、丘陵，民所取财用也；非此族也，不在祀典。”《礼记》是儒家权威经典，被后世列为“九经”、“十三经”之一，成为历代科考的圭臬，它的说法对后世的影响更大。

前文我们曾经谈到过“山川出云”，说明了山川作为气的循环的一个环节所起的作用。山川之所以应该得到祭祀，与它的这一功能有关。《公羊传·僖公三十一年》说：“山川能润百里者，天子秩而祭之。”这一认识在不少典籍中都有，也可以说是中国文化的一个普遍认识。《礼记，月令·仲夏之月》指出：“命有司为民祈祀山川百源，大雩帝，用盛乐，乃命百县雩祀百辟卿士有益于民者，以祈谷实。”“雩”是一种求雨的祭祀。为什么要祭“山川百源”呢？如前所述，山川能够出云，云形成雨。所以，郑玄注日：“山川百源，能兴云雨者也。众水始所出为百源。必先祭其本乃雩。雩，吁嗟求雨之祭也。”这种祭祀要求在《礼记》中有很多。不赘。

4．为民祈福：祭河的第三个理由

为民祈福是祭祀山川的第三个理由。上引文中“为民祈祀山川百源”、“以祈谷实”都是此义。“有功于民”也包含着为民祈福的含义。

5．祭祀的各种原则

祭祀的各种原则包括关于祭祀者和祭祀对象的对应原则，祭祀的地点、频率，使用的器物的规定等。祭祀者和祭祀对象的对应原则是：

天子祭天地，祭四方，祭山川，祭五祀，岁遍。诸侯方祀，祭山川，祭五祀，岁遍。大夫祭五祀，岁遍。士祭其先。

天子诸侯宗庙之祭，春日构，夏日禘，秋日尝，冬日蒸。天子祭天地，诸侯祭社稷，大夫祭五祀。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五岳视三公，四渎视诸侯，诸侯祭名山大川之在其地者。

上述说法，《白虎通》又进行了引述。从上面论述可知，祭祀的对应原则是天子祭祀的对象代表天下，诸侯祭祀的对象则是代表诸侯地方。所以，天子祭天地、名山大川。因为天地是自然中最大者；同样，名山大川也是自然中最为显著的现象，具有代表天下的意义。名山即五岳，大川即四渎。“四方群神，日月星辰，风伯雨师，五岳四渎，及余山川，凡三十六所”，这些都是天子祭祀的范围。方望：谓郊时所望。“大夫不得方祀及山川，直祭五祀而已。”但是，如果名山大川在诸侯封地境内，诸侯也可以祭祀。如黄河在晋国境内，晋国可以祭祀；泰山在鲁国境内，鲁国可以祭祀。这叫“在其地则祭之，亡其地则不祭”。但这只是特例。所谓“五祀”，照《白虎通》的解释是，春祭户、夏祭灶、六月祭中溜、秋祭门、冬祭井。其中的道理是，户是人所出入之处，如同春天万物触户而出。灶为火之主，是人自养的工具。夏火王，长养万物。门是闭藏自守的工具，秋万物成熟，收敛自守。井是水的生藏之地。冬生水，万物伏藏。从五行上看，冬为太阴，盛寒为水，行当井。中溜者，象中央土。六月土王。关于祭祀的过程，《礼记》说：

故祭帝于郊，所以定天位也。祀社于国，所以列地利也。祖庙，所以本仁也。山川，所以傧鬼神也。五祀，所以本事也。故宗祝在庙，三公在朝，三老在学，王前巫而后史，卜巫瞽侑，皆在左右，王中。心无为也，以守至正。

祭祀之礼行于郊。天子在祭祀时，行臣礼。其意图是为了使“严上之礼达于下”。天高在上，所以叫做“定天位”；地出财用，所以叫做“列地利”。天子在宗庙以子礼事尸，是为了使仁义之礼达于百姓；自祭山川，是为了使傧敬鬼神的教化达于百姓；自祭五祀，是为了使本事之教达于百姓。五祀是制度，故云“本事”。

关于祭祀的时间地点，天子春天在国都东郊设坛拜日，夏天在南郊设坛，秋天在国都西郊设坛礼山川，冬天在国都北郊设坛礼月、四渎。月属于太阴之精，为地神。照古人五行说的解释，四渎、山陵也都是地神。山陵为微阴，配西方；四渎为极阴，和月一道，同配北方，祭之于北郊。祭祀的频率是“岁遍”，即一岁之中祭祀一遍。这是与五行、四时、阴阳相配合的，“祭五祀所以一岁遍何？顺五行也。”五行数五，四时数四，所以，古人又在夏季划出六月份归属于土，形成春：东、木、阳，夏：南、火、土、阳，秋：西、金、阴，冬：北、水、阴的格局。这是一个普遍原则，无论是天子巡守还是诸侯觐见天子，都遵循这一原则。

从典籍的记载来看，天子巡守频率是五年一次，巡守除了视察各地政治、民风外，还兼有祭祀的目的。

岁二月东巡守，至于岱宗，柴而望祀山川。觐诸侯，问百年者就见之。命大师陈诗，以观民风；命市纳贾，以观民之所好恶，志淫好辟；命典礼，考时月定日，同律、礼、乐、制度、衣服、正之。山川神祗，有不举者为不敬，不敬者君削以地。宗庙有不顺者为不孝，不孝者君绌以爵。变礼易乐者为不从，不从者君流。革制度衣服者为畔，畔者君讨。有功德于民者，加地进律。五月南巡守，至于南岳，如东巡守之礼。八月西巡守，至于西岳，如南巡守之礼。十有一月北巡守，至于北岳，如西巡守之礼。归假于祖祢，用特。

这里，“柴”是祭天告至的仪式，具体做法是“燔柴以祭上天而告至，祭天之后，乃望祀山川”。有不敬山川神祗的，就削去其封地。诸侯觐见天子，也要礼日月山川。其中日月山川与五行四时的对应规定与天子礼日月山川的规定一致。因为五行四时的对应是个普遍原则。

祭祀山川所用牺牲、器具遵从的是各从其类的原则，以阴祀阴，以阳祀阳。祭井以鱼。据《仪礼疏》引中候的解释，鱼是水精，所以用鱼祀井o。祭四渎的名称是“沉”，祭祀之物是“玉”或“璧”。胡承珙《小尔雅补遗》云“祭山川日祈沉”。具体做法是“沉玉”或者“投璧”于河流之中。据《左传·僖公二十四年》记载，晋文公重耳在出逃的路上发誓与舅父共富贵，曾投璧于水说：“所不与舅氏同心者，有如白水。投其璧于水。”为什么盟誓一定要以日月山河为证？“云盟神必云日月山川焉者，为其著明也者，以山川是著见，日月是其明，故同为盟神也。”郑玄也指出：“盟神必云日月山川焉者，尚著名也。《诗》云，‘谓予不信，犹如嗷日’；《春秋传》曰，‘纵子忘之，山川神祗其忘诸乎？’皆用明神为信也。”巨大、显著是日月山川的首要特点，人神所共见，这意味着起誓的内容因此获得了一种客观证明；其第二个特点是这个组合中，日、月、川都能够发出光明，这意味着它们能够昭见起誓者的心灵；第三个特点是这三者都是永恒的自然现象，这意味着起誓的内容永远为山川所鉴照。当然，第四个特点是最为根本的，即日月山川都具有神性，只有神才能鉴照、监督人的誓言。在古希腊，人们也对着河流起誓，“水便是誓言”，“诸神都凭着斯底克斯河发誓。誓言是：把确认的事，把自己所确信的事当做对象说出来。”就是说，临河而誓是要为了使誓言成为对象，获得客观性。

《周礼》提到的祭祀山川所用的动物、器具还有：狸、蜃、璋、脆冕。另外，水本身也是祭品。祭祀也会用到水。“水日清涤，谓其清而可以和酒也。”最后，我们看一看后魏文帝的《祭济文》：

维太和十九年，皇帝遣太常寺守散骑常侍景，昭告于济渎之灵：乾光资曜，坤载播液，惟渎畅灵，协辉阴辟。庶象凭和，升降芳沥，蕴神包化，比土宣绩。温方涌瑞，沇源导济，引流通沧，实侔四体。作润岱宗，含云吐澧，润波湛湛，川风弥弥。瞻洪津而怀德，乘长波而钦智；泛龙仪之郁穆，桀玉轩而浮被。沉璋璧之明物，冀牲洁以归寄。

如前所述，在西方文化中，一神的基督教的普及消灭了除上帝之外的各种山川大地之神。近代以后，启蒙运动又带来了对于自然的“祛魅”，自然成为纯粹的没有神意的自然，成为物体、客体、对象，这样人和自然的关系就纯粹成为斗争和征服的关系。中国并没有西方意义的启蒙运动，没有对于自然的统一的祛魅。但五四运动以来的科学思潮，以及以后的无神论思潮、各种反对封建迷信的活动，也形成了对自然的祛魅。在中国广泛传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实践”被认为是首要的和基本的原理。但是，“实践”的定义是对于自然的改造和征服，缺乏对自然的敬意，不是与自然的共处。现在看来，这个定义完全是现代性的产物，与1949年以来的战天斗地所带来的对于环境的破坏和压力有密切的联系。祭祀山川的活动保持了对于自然的敬畏，把人和自然通过神意神秘地结合在一起，在历史上起到了保护自然的作用，这种对自然的敬畏心态，对于现代化洗礼的人类具有重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