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噩梦(4)
卦祖老爷爷说:“这是哪里话,猜谜语我本来就不在行,要是对山歌九所马帮里还没出过我的对手。”
舅舅笑了,他说:“既然这样,我教你一个方法,保准你能收拾了它。”
舅舅贴在卦祖老爷爷耳畔一阵嘀咕,告诉他反败之法其实很简单:老鸹跟了他一整天,这些野猪就是它召唤来的,如果它真有那么聪明,他早就折在它们手里了,不用什么太英明的手法,只需在自己回答谜底之前先让它猜自己的谜语就行。卦祖老爷爷听了点点头,自己猜不出对方的谜语,对方未必能猜出自己的,刚才是处处防守,下回可得反守为攻节节紧逼了。
天色已经很晚,尽管火堆烧得很旺,肚子吃得很饱,可高山上的森林里还是充满寒意。“‘一夜睡不好,要掉九根头发。’出门在外,不一定吃得好,但必须睡得好。”卦祖老爷爷说完就在地上铺好马鞍让舅舅先行休息,他一个人守夜。舅舅推辞不过,加之本身已经疲乏不堪,也就不再客气礼让,倒头便睡。寂静的树林里没有一点风,卦祖老爷爷不时起来活动活动身体给火堆添柴加薪。越是临近早晨天气越见寒冷,舅舅这一觉下去过了很久才苏醒过来。舅舅醒来后觉得身子舒服了很多,伤口也已复合结疤,脑袋变得非常清醒。舅舅守夜时,卦祖老爷爷也沉沉睡去,等他醒来天还黑着,可他已经饿得不行。
“你是不是也觉得饿了?”卦祖老爷爷摸摸肚皮问道。
“是有点想吃东西,好漫长的夜晚。”舅舅抬起头看看漆黑的天空。
“那我去给你弄点吃的。”卦祖老爷爷的“你”其实指“我们”。
“可天还没亮……”舅舅说,他想等到天亮了才吃东西,这样方便赶路。
“管他天亮不亮,人总是要吃饭的,汉人就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卦祖老爷爷说着解开皮褡裢取出小茶壶,拿出木盒和布袋,又拿着火把接了一壶水回来。舅舅本来担心山上的泉水很可能被瓦依祖邱下过诅咒,但想到经过火烧所有的诅咒就会自动消失,他也就放心了。卦祖老爷爷解开布袋,里面另有好几个小袋子,他打开了其中一个,取出一点茶叶放到水壶里,将水壶煨在火塘边。接着掰开木盒,里面分为两格,一格是茶面,一格是酥油,将它们放在火塘边。
卦祖老爷爷一边烤肉一边对舅舅说:“你们彝族人有这样一句谚语:‘能听到水的响声,不一定找到渡口;能看清渡河的路途,不一定知道水的深浅。’你可能不知道,我们赶马的汉子一年四季都在外面飘荡,大地就是我们的床,苍天就是我们的被。风餐露宿,日晒雨淋,什么样难过的日子我们都过过。虽然如此,我这个人倒是喜欢跑马帮的,要是让我待在家里,每天拿着锄头挖地,对着同一堆人在桌子边吃饭、关在屋子里睡觉,噢!我可真就会憋死。我宁愿和我的马脚子露宿山头,跟我们的马匹为伴,望着天上的月亮,数着天上的星星,吹着凉爽的风,喝着甘甜的泉水,穿梭于不同的地方,跟不同的人打交道。我总觉得人生就该这样,不要老待在家里,到外面跑跑不也是一种快乐的生活?”
“老先生的心态让人羡慕!”舅舅由衷地感叹。
老鸹闻到肉香又从树上飞了下来,卦祖老爷爷因为昨晚的事情还在生气,就想把这个讨厌的家伙赶走,舅舅阻止了他。
“管他呢,”舅舅说,“畜生就是畜生,给它点肉吃吧。”
“‘烧火要空心,对人要实心。’还是沙马阿普家大毕摩心肠好!”老鸹得了好处唱道。
“‘偷人的贼只有一双眼睛,防贼的人却有九双眼睛。’老鸹的脸皮经得起十双眼睛!”卦祖老爷爷果然老道,他骂老鸹厚颜无耻。
“独指捡不起豆,单脚走不了路;独筷调不匀炒面,独狗追不出野猪。”为了吃肉,老鸹又讨好道。
“哼!‘勤快要靠手脚,做事要看结果。’说得好听没用。”卦祖老爷爷将煮好的茶倒进茶筒,添了茶面和酥油,呼哧呼哧打起茶来。
舅舅切了一坨烤肉丢给老鸹,老鸹饥不择食地吃了起来。它本是禽类,没有兽类的牙齿,没有人类的手指,吃肉时上下扑腾的样子很是难看。舅舅喝着酥油茶,抬头向天上看去,天空漆黑一片,黑得深不见底,像一个锅盖压在上面,让人觉得十分压抑。天还没亮,火堆已加过好几道柴,尽管森林里不愁柴火,可舅舅心里还是倍感焦急。
老鸹吃完肉又飞到火塘旁边,叫道:“‘白天夜晚从鸡叫时分,好人坏人从言行上看。’瓜别阿普家老马脚子烤的肉味道还过得去,不难吃!不难吃!”
卦祖老爷爷听了,心里不愉快,赌气道:“‘话多的嘴巴不被老鼠咬,勤劳的双手反遭公鸡啄。’划不来呀划不来!”
老鸹一听,担心再吃不着烤肉,马上改变口吻夸奖道:“‘扶犁的人中出英雄,驮马的马帮有骏马。’瓜别阿普家老爷爷烤的肉天上无双,地上仅有!”
卦祖老爷爷淡然笑道:“‘野草再煮也不香,假话再说也不真。’我老马脚子清醒得很,不会被猪油蒙了心眼儿。”
老鸹站了起来,走到卦祖老爷爷跟前,拍着翅膀唱道:“‘老猎狗懂得野兽的踪迹,老英雄懂得敌人的诡计,老德古懂得案件的规律。’瓜别阿普家老爷爷最懂得生活!”
卦祖老爷爷便说:“香甜的米酒越喝越醉,无波的江水越涉越深。”
老鸹眼睛一转,觉得这样很没意思,便换了一副腔调,唱道:“‘肚子里没有油,不在嘴巴上抹油;鸡的脚爪爪,长不出一坨肉。’刚才我老鸹出的谜语,有些人现在都没猜到。”
卦祖老老爷爷听了,知道老鸹正下套,唱道:“‘麂子不向陷阱边跑,雉鸡不往套子上钻。’你出的谜语我猜到了,我出的谜语你猜不到。”
老鸹一听自己的谜语已被卦祖老爷爷猜出,哪肯认输,赶紧让卦祖老爷爷给它出题,他俩较量较量。
卦祖老爷爷唱道:“‘铁匠生的时候,锄头还没有生;锄头生的时候,砧子已经生了。’我来考考你,‘格子格,柜子柜,柜子里头四姊妹’?”
这下该轮到老鸹头疼了,只见它在地上跳来跳去扑腾起许多灰尘,却怎么也猜不出卦祖老爷爷的谜底。
卦祖老爷爷唱道:“冰凌棒做不得拐杖,马桑树做不得屋梁;母猪身上的泥浆只能溅到青草上,水牛身上的泥浆却能溅到树子上!”
老鸹被激得说不出话,蹦来蹦去呱呱叫。
隔了一会儿,卦祖老爷爷问道:“猜不猜得到?猜不到就算了,不跟你一般见识。”说完就和舅舅喝起茶来,更是气得老鸹在地上打滚。
舅舅好歹劝道:“‘山顶雾飘,眼见摸不到;山坳刮风,耳闻看不见。’你们都别闹了,各自消停点!”
可是老鸹不放松,它说:“我来出一个,你要是猜出来了,我就认输。”
卦祖老爷爷当然不干,他说:“我都已经猜出你的谜语了,你也得猜出我的谜语才行。”
老鸹便说:“那好,我的谜底是什么?”
卦祖老爷爷端起茶碗,做一个敬酒的姿势,说道:“‘墙洞一包灰,敲敲打打漫天飞’,谜底是‘蜜蜂’。”
老鸹脸上的笑容霎时烟消云散,一双眼睛轱辘来轱辘去。不等它回过神来,卦祖老爷爷又发起了攻势,他说:“‘说大话的人不一定有本事,有本事的人不一定说大话。’我就再考你一个,看你猜不猜得着。”
老鸹立即蹦了起来,欢呼着叫道:“好!好!‘有圆有缺的是月亮,能升能降的是太阳。’你再出一个,我老鸹可不笨!”
卦祖老爷爷出的题是:“‘青竹飙,顶簸箕,下面有窝麻母鸡。’打一种植物。”
老鸹一听到蛇就全身打冷战,它不怕鹰,却偏偏害怕蛇,尤其是这种居住在树上含有剧毒的蛇。老鸹突然出奇地沉默,独自埋着头在原地转来转去,用爪子在地上刨土。它的脑袋里总是绕不过“青竹飙”,到不了“簸箕”,更别说“簸箕”下面的“母鸡”了。
舅舅和卦祖老爷爷相视而笑,继续吃起东西来。过了很久,老鸹还是猜不出谜底,对舅舅割给它的肉也没有半点兴趣。
卦祖老爷爷说:“算了吧,‘鹰老不掉毛,虎老不倒威;看鹰看飞翔,看人看德行;疙里疙瘩的松树皮,却长出了芳香的松脂。’”
卦祖老爷爷的话音刚落,老鸹就耍起赖来,它唱道:“站立的是树子,睡到的是石头;清水堆不成尖尖,轻烟称不出重量;人的见识一样,认识不一样。”
卦祖老爷爷对道:“敢为是英雄,忍让是长者;鸟的美在翅膀,人的美在思想。”
只听他俩又争得难分难解,舅舅便对卦祖老爷爷说:“马儿不饮水,不要硬压头;一只无底的金杯,不如有底的木萨。”
卦祖老爷爷收拾起自家的东西不再跟老鸹理论,老鸹自觉无趣只得说道:“南风吹来的时候,要注意听听北风;做完好事的时候,要想想有无坏事。”说完就离开了,飞走的时候还唱道:“山不转人转,路不转水转;朋友好与坏,困难时候分!”
老鸹飞走了,卦祖老爷爷又对舅舅说:“我还是觉得这只老鸹不简单,至于有什么问题我就不知道了,但就是有问题,古里古怪,怪里怪古!”
舅舅见卦祖老爷爷对自己的判断很是执着,说道:“‘不刮北风,松针和竹叶难碰在一起;霜雪降临,松树和金竹才更加青翠。’天亮我们就知道他们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
卦祖老爷爷让舅舅再休息一会儿,等到天亮的时候换他。舅舅觉得天快亮了,趁着这点时间休息一下也好。舅舅很快就睡着了,还做起了梦。他梦到自己的家乡美姑的牛牛坝上鲜花盛开百花灿烂,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多美的花啊,娇艳欲滴,煞是好看!舅舅行走在花海中,简直不知这是在梦里,仿佛已经闻到了花香摸到了花瓣。突然,一块石头绊了他一下,他便苏醒了过来。
“我睡了多久?”舅舅问卦祖老爷爷。
卦祖老爷爷正在加柴,便说:“刚好一笼火的样子。”
舅舅抬起头看看天空,空中没有一点亮光,仍是那么漆黑,时间似乎永远停滞在无尽的黑暗之中。他突然警觉起来,说:“‘不知东西看日月,不知南北看星星。’既没有日月也没有星星,是不是有点奇怪?”
经舅舅这么一提,卦祖老爷爷倒也觉得是有哪里不对,但就是不知道哪里不对。他说:“确实很奇怪,我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都烧了好几笼火了天还没亮。一般都是三笼就到天明的,可今天却烧了不下七八笼。”
舅舅站起身来在四处走动,一边走一边说:“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的家乡到处鲜花盛开,我就行走在鲜花当中。根据我们毕摩解梦的规矩,梦见鲜花就会因为有鬼招惹而肚子疼,普通老百姓就会请毕摩到他们家驱鬼除秽。”舅舅停了停,盯住卦祖老爷爷,突然反应过来,惊呼:“难道……”
“你是说我们有问题?”听了舅舅的疑惑,卦祖老爷爷歪着脑袋问道。
“不是我们有问题,而是这里有问题。”舅舅用手指了指天空小声说。
“刚才老鸹临走时说了些稀奇古怪的话,不知你注意没有?”卦祖老爷爷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提醒道。
“正是,我们只需……”
舅舅在卦祖老爷爷耳边一阵嘀咕,卦祖老爷爷便按照舅舅的指示割了一块虎肉串在木棒上用小火慢慢烤。虎肉越烤越香,越香越烤。很快,那只嘴馋的老鸹就闻到了肉香,从树上飞了下来。
“‘山歌不唱不晓得歌伴,月琴不弹不晓得知音。’我老鸹活了一辈子从没闻到过这么香的烤肉!”闻到好吃的东西让它兴奋不已,它飞到卦祖老爷爷跟前,贪婪地望着他,口水从嘴角滴了下来。
舅舅见计得逞,冲着卦祖老爷爷眨一下眼睛,卦祖老爷爷便唱道:“‘柴火慢慢烧,炖熟老牛肉;有理慢慢讲,能服老古板。’‘羊不合群利于狼,人不团结利于敌;锦鸡和山泉是亲戚,苍松和白雪是朋友。’”
老鸹听了,眨着眼睛盯着烤肉,讨好道:“瓜别阿普家老爷爷,我的知识只有你的胡子多,你的知识却比我的毛发多!”
卦祖老爷爷又唱道:“家庭的好坏不能选择,朋友的好坏可以选择;儿子的好坏不能选择,女婿的好坏可以选择。”
老鸹对道:“‘山与山不相连,白云来相连;人与人不相连,姑娘来相连。’你们与老鸹不相连,烤肉来相连。”
卦祖老爷爷再唱道:“锅里不煮野鸡肉,哪能闻到野鸡味;衣要裁好才缝,枪要瞄准才放。”
老鸹和道:“使人光彩的是朋友,帮人劳动的是朋友;雁儿起飞成一群,羊儿归来睡一圈。”
卦祖老爷爷继续唱:“家支越分越远,亲家越走越亲;不羡慕人多,只羡慕团结。”
老鸹和道:“‘天与地开亲,彩虹做媒人;山与山开亲,白云做媒人。’我们打亲家,你是我的亲家,我是你的亲家。”
卦祖老爷爷并不理会:“狼对狗摇头摆尾,为的是混进羊群;黄鼠狼给鸡拜年,为的是饱餐一顿。”
老鸹一听,急了,对道:“神马也有失蹄时,勇士也有失误时;勇敢是从小培养出来的,骏马是从小训练出来的。长不直的树木不能做栋梁,教育不好的青年不能成人才。”
老鸹的言辞诚恳,语气坚决,唱完卦祖老爷爷才说:“‘猪蹄骨十二节,两节相等两节不相等;火往坡上烧,箩往高处编。’可以和你打亲家,你是我的亲家,我是你的亲家。”
老鸹听了,手舞足蹈,欢快地叫道:“‘没有风雨中的牧人,农人就会冻死;没有烈日下的农人,牧人就会饿死。’‘一根羊毛挡不了风,披毡却是羊毛捻成的。’你们和我打亲家,老鸹是个耿直人!”
舅舅听了,知道鱼儿上了钩,马上恭喜道:“‘十个朋友不算多,一个敌人不算少;有碗饭大家吃,有杯酒大家喝。’你们两个打亲家,我来当中间人。”
舅舅说着取出酒来,倒了三杯,唱道:
下雪的路可以断,
降霜的路可以断,
刮风的路可以断,
打雷的路可以断,
唱山歌的路不能断。
卦祖老爷爷和道:
没有金子,
可以买得着;
没有银子,
可以借得着;
只有情谊,
金子银子换不着。
老鸹接道:
麂子顺着小路跑,
麂子顺着小路逃。
河边小路旁,
长满青藤窝,
藤子牵藤子,
绊住麂子脚。
绊是绊住了,
杀是杀不着。
捞起海里的大石头,
甩进藤窝打麂子。
麂子打死了,
麂皮拿来做衣裳,
麂肉分给大家吃。
大家碰了杯,老鸹站在地上伸着脖子把杯里的酒全部喝完。
它的酒量本来就小,第一杯酒喝下去已有五六分醉意。卦祖老爷爷割下一块烤得金黄的虎肉递给老鸹,老鸹扑腾着高高兴兴地吃了起来。
舅舅见时机就要成熟,继续唱道:“若不勇敢一番,敌人不知英明;若不美丽一阵,亲戚难以见到;若不摆谈一场,难和宗族在一起。智慧是从劳动中来的,力量是从团结里来的。”
听了舅舅的唱词,老鸹赶紧放下嘴里的肉,和道:“‘打牯牛给我吃,我不一定满意;揉炒面给我吃,我不一定满意。’‘能爬得上悬崖峭壁的,不一定泅得过险滩。’‘怕飞木渣的不是好木匠,怕飞火星的不是好铁匠。’‘山上的刺猬再笨,只要有两个在一起,总有一个要灵活一些;天上的乌鸦再丑,只要有两只在一起,总有一只要好看一些。’我老鸹讲的是真话,是实话,哼!”
卦祖老爷爷听了老鸹的唱词,觉得里面大有深意,立即拍马道:“‘猫儿虽大,拖不动一张牛皮;蚂蚁虽小,却能把牛皮抬起来。’‘诚恳是团结朋友的彩带,虚伪是劈开朋友的长剑。’‘同朋友交心,才能患难与共。’‘腊肉无味,加盐给亲家吃;荞酒不香,加蜜给亲家喝!’我们都是亲家了,哪有不相信你的道理。”
老鸹听了卦祖老爷爷这番感人肺腑的话语,激动得在地上扇着翅膀蹦来蹦去。卦祖老爷爷赶紧给它斟酒,老鸹立即又喝了一杯,不知不觉已有七八分醉意。
舅舅唱道:“‘人类转得远,见识比友高三层;虎豹转得远,享食比友多三样;雄鹰转得远,眼界比友多三种。’‘君子会把敌人交成朋友,小人会把朋友交成敌人。’‘牛马花花在皮,人花花在心;人与人之间的区别,以心智为区别。’‘马儿跑千里,起在第一步。’千里又万里,还看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