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天涯走马(6)
在木格措湖边看见了早就听说过的贡嘎雪山。像白发老人又像白头美女的贡嘎雪山之顶,映在碧绿碧绿的木格措湖水里。湖边很冷,可是志玛,你让我看湖边依栏而立的一株玉树似的白衣少女,她穿的是薄薄婚纱,裸露着肩头,正在拍婚照呢。大家都在拍雪山和湖水,你却悄悄拍下裸肩玉立不怕冷的少女。那一刻我忽然想问,志玛,你有可与之拍婚照的人了吗?待你帮我和另一位远方的作家拍完合影,我本想问问这个事,出口却问成了你以前干什么工作。这一问啊,竟问出一串故事。志玛,原来你曾远离家乡到外面当过五年兵啊,是水电工程部队的战士,你在部队干过好几种工作呢!怪不得,我觉着似曾相识呢!我曾穿过二十多年军装,我们该是忘年战友呢!淳朴而又多情的康定山水哺育,和部队严格艰苦的锻炼,造就了你既美丽温柔,又活泼大方,还吃苦耐劳以关心他人为重的品性。州里能选到你直接参与接待我们,一定是因为你乐于替别人着想,又见多识广。你真的是这样,每当汽车离开景区,开始在山路远行时,你的关心就不知不觉地开始了。你一会儿把自己带的糖发给大家爽口,一会向大家说明车窗外掠过的各种景物,以及相关的历史传说,一会儿还给大家用藏汉两种语唱歌提神。你穿着藏袍,上上下下出出进进比我们累多了,可没见你脸上露出一丝儿倦意,总是笑吟吟的。我不仅又心下暗问,你有可与之拍婚照的人了吗?
志玛,那天车子路过著名的“摄影家的天堂”天都桥镇地界时,忽然从层峦叠嶂的大山里钻出起伏无垠的草原,白亮亮的溪河,散落的牧包和一群群牦牛,一座座亮眼的藏式楼屋,还有远方直刺蓝天的雪峰。满车的作家都忽然变成摄影家啦,东一头西一头,眼花缭乱地抢拍着怎么也拍不完的新奇美景。当车子驶进繁华美丽的镇子,你抑制不住激动,告诉全车人,电视连续剧《康定情歌》就是在这里拍摄的,你就出生于这个镇,你在全镇唯一的藏语小学读书,直到十三岁考上县城的畜牧学校才离开的。驶出镇子后,你用藏汉两种语为我们唱当地流行的《溜溜调》,我才知道,著名的《康定情歌》是根据《溜溜调》发展而来。三十年代,抗战爆发,重庆成为陪都,四川成为大后方,康定成为大后方的后方。一大批文化人常到康定采风,便搜集到许多人都会唱的溜溜调加以整理重创,日本投降后这些文化人回到南京、北京,一首增添了第四段新词的《康定情歌》从此传遍全国,走向世界。而新添加的“世间溜溜的女子,任我溜溜地爱;世间溜溜的男子,任我溜溜的求”这段词,便是此歌飞向世界最硬的翅膀。志玛,在列位“中国六大最美乡村古镇”榜首的“甲居藏寨”吃饭那个晚上,又有人唱《康定情歌》为我们祝酒,你主动伴舞助兴。我惊讶你还会跳舞,便问也是在部队学的吗?你说藏族的女孩,会走路就会跳舞,会说话就会唱歌,使我因你而对康定人进一步有了好感。志玛啊,你说你是不善喝酒的,那晚你为让我们高兴,却喝了不少青稞酒。一路上,你总是欢乐着,为我们忙忙碌碌,没见有一刻消闲,我以为你是个没经过艰辛,没有过痛苦的蜜糖女子呢。志玛,在冰川森林公园海螺沟温泉要分手那个晚上,海螺沟二号营地露天温泉蒸腾着硫磺香味儿的热水,泡开了一路我几次想问而没问的问号。原来你既不在宣传部工作,也不是旅游局的,你在康定县设在姑咱镇的折东区工委上班。流经姑咱镇的折多河上也有座情人桥。有天清早,你匆匆走上情人桥头,想赶过河,去工委上班。不想桥上一个让你日夜难眠的汉族小伙子,又让你在情人桥中央惊呆了。那是一个你们相爱过,但已决定分手的年轻军官。他穿着便服万里迢迢赶到康定,又从康定找到姑咱镇,整整一周才在你每天上班必经的情人桥上找见了你。你惊奇得在桥上好长时间说不出话来。他家在江西一个大城市,独生子女离不开父母,必得你嫁到他那里才成。可你父亲早逝,你的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独门而过又眷恋康定的藏族母亲需要你,你还有生活困难需你照顾的姐姐和弟弟,你只好割舍了这个汉族军官的爱情,选择了深爱你的一个康定小伙儿。你们当地曾经传说,国民党政府一位高官,和一位藏族大土司,为了爱情,而发生了一场战争。而你志玛,为了不给母亲增添精神负担,你把找了七天才找到你的英俊军官,从情人桥领到你的男朋友家住下。你们三人,面对面,设身处地谈了三天,谈得热泪长流,你又把他从情人桥上送回远方。你决心把全部的爱,留给康定,留给母亲,留给姐弟,也是留给了自己。康定有你心中的白马王子自由奔跑的天地啊!志玛,因为你的爱情故事,那一晚上我没有睡好。歌中不是唱世上溜溜的男子,任你溜溜的求吗?你还是没有完全任着极端私自的爱而一意孤行地求啊!
志玛,第二天分手要上飞机了,我把在海螺沟冰川顶上买的一把连同在你故乡新都桥镇你陪我买的两把藏刀,都交给你,请你帮我寄到我所在的沈阳,一是现在全世界防恐怖气氛越来越浓,不要说三把刀子,就是一把小水果刀,飞机也是不准带的。你欣然答应了,我要给你留下邮费,你生气了说,留邮费我就不给你邮了。我脸红着把亵渎了你诚意的那张钱缩回来!当我通过安检口,回身向你招手,见你眼圈红红的也向我们招手时,你周围熙熙攘攘的人流顿时化作千尺冰瀑,和万丈散发着硫磺香味的海螺沟热泉。志玛啊,从此,《康定情歌》的故乡留下了我深深的牵挂。我多么期盼,朋友们能多多到你们那里,稍去我的问候啊。
过梵净山
以前不知道,黔东的铜仁,还有这么美的一片山。从红军长征出发地走下来,一路看过许多山,让我动了情的,却独独是这没听说过的梵净山。
我们中国作家采风团,是从赣南的瑞金、于都、兴国、井冈山等地,沿红军长征路来到梵净山的。此山在贵州省北部,靠近黔、川、湘、鄂交接“四角”处的江口县和印江县境内。当年主力红军长征并没翻越此山,只是红二、六方面军会师北上时,在山下路过。而我们的重访长征路,是坐着汽车访的,一路唯一没坐车翻越的一座山,就是这梵净山。这唯一没坐车翻越的梵净山,又被我们采风团的团长陈忠实,这位中国当代文学最厚重的名著《白鹿原》的作者,绕开了。而我们的另一位团长张健--此行官位最高,多年有机会翻这座山却总躲过没翻的中国作协领导,却特意和我们一同翻了这座山。这便是我独独记死了梵净山的原因之一。
头一天我们还把这座山等闲视之,待到爬了一截,才明白,这既是国家级保护的绿色之山,也是历史久远的佛教之山,同时又是红军黔东独立师浴血奋战牺牲过几百人的红色之山。山色真是美绝了,遮天蔽日的古树,掩映着7896阶的石级小路直上高陡的山顶。路两边,野火样燃烧的红杜鹃,披了雪般的白杜鹃,黄的,粉的,紫的各种山花吐着野性而又高雅的清香,撞你的眼,扑你的脸,钻你的鼻。大雨刚刚过后,溪瀑满山撒欢,潺潺水声和清脆的鸟鸣以及金丝猿的啼叫弹你耳鼓,让你只顾在天然氧吧里尽情深吸不花钱的湿漉漉鲜氧,一时把红军长征的事忘在了脑后。但梵净山实在是太陡了,爬一会儿胸就开始发堵,腿也变本加厉地发沉。当地政府事先安排好的滑竿抬夫,及时雨般依次站到我们身边。我们每人都被编了号的,负责抬我的两个青年瘦汉,身穿半截裤,赤裸着红铜般的胸膛和膀子,其中一个后腰还贴着半条毛巾大小的白胶布,显然是防腰扭伤的。两位瘦铜般的抬夫,蹲到我面前,诚心实意的样子不亚于跪着让我上轿。山那么陡,我们只身尚且胸堵棉团腿穿铅靴似的,他们肩着竹竿和竹椅就已够呛了,再抬上我们这些重于他们的家伙,这不活脱脱叫作被压迫吗?前一天,当地领导已向我们作过思想动员了,说我们坐滑竿是对当地经济发展和旅游事业的促进,也是对当地老百姓的关爱,因这会给他们带来收入。因此,坐才是高尚的,不坐,反而是只图自己好名声,不管他人疾苦,是自私的。张建团长曾在黔东工作过,他也站在当地领导立场这样说服大家。他还说,当年在贵州工作时,之所以躲着不爬梵净山,一是躲拜佛,二就是躲坐滑竿。一旦来了,佛拜不拜是好躲的,滑竿坐不坐可是不好躲的。坐吧,就是活生生一幅当官作老爷的自画像,不坐吧,一百七八十斤的身砣又爬不过去。而这次,他是一号团长,率的人虽不多,却是一帮有名气的男女作家,两个团长都躲了怎么行,且陈忠实团长先于他表示不爬山的理由充分得很,即六十多岁了,就算甘于被抬,恐高症也不允许。其实我揣摩,他理由固然充足,但主要还是不好意思“压迫”老百姓。这在沈从文先生家乡凤凰大街上,我就亲耳听他骂过那些故意摆谱,趾高气扬坐抬椅的款爷富婆们。我曾当众把这揣摩调侃给大家听,他矢口否认,说不是图名声,以前在黄山已坐过一回滑竿了。他不来坐,却安慰我们只管坐去。尽管两位团长都把该坐的理由说透了,事到临头还是很难为情,几乎每人都推辞不坐。但毕竟是些文人,不久便腿沉胸堵张嘴大喘了。一喘,抬夫便拽说,快坐吧,政府已经付了钱,你们不坐我们该受批评了!我们说,就算你们一直抬着是了,反正钱也不是我们付的。他们还是坚持不肯,说不管谁付的钱,不劳而获不对!
一来二去的,我们便半推半就羞羞答答先后坐了上去。抬夫忽地起竿时,我心也忽悠地一颤,颤得翻江倒海。这是活了大大半辈子的处女“坐”啊,怎能平静得了!而我的对于类同轿子的滑竿的“处女”坐,是太累时半推半就坐上去的,有些违心,又有些无奈。想当年青春年少,两次爬那奇险的黄山,半步滑竿也没坐的,反而血气方刚地鄙视与嘲笑那些坐者,并在文章中热血沸腾地宣称,美是有力量的,审美也是需要力量的。黄山是青春之山,平等之山,谁没了青春活力,谁也就别妄想欣赏黄山之美了。然而今天,自己已无力再那样宣言了,便做贼了似的,心虚着偷瞧抬夫全身因抬我而疙疙瘩瘩隆起的肌肉。我双腿在滑竿上一悠一颤的倒是不灌铅了,可胸口的棉花还是堵着,不敢瞅抬夫被竹竿死死压着的肩膀。那就瞅路边的杜鹃花吧!杜鹃花野火似的怒放着,烤人,我的脸一定被烤红了,很热。那就看雪似的白杜鹃吧!看着看着就看成了白狗子。白狗子胡汉三坐在轿上,摇着扇子骂跟红军跑的乡亲们,他来秋后算账了!我赶紧把坐轿子的胡汉三赶跑,再转而想为穷人翻身闹革命的红军。红军的理想就是穷人不受压迫,红军都是钢铁汉,长征红军则是钢铁汉中的精英。慢慢的,我坐下的滑竿变成长征路上的担架了。担架上躺着的是即将临产的女红军,还有受了重伤的男红军,而自己这个……重访长征路当过解放军没病没灾的男人,也混进了担架的队伍……
担架上又多了毛泽东主席,他躺在上面看书,一阵风将他一缕污脏的长头发吹到额前。担架上的毛主席比此时的我小十多岁呢!我心情刚一轻松,毛主席忽然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憋出了一脸汗珠。毛主席在发疟疾呢……而我只是多年缺乏体力劳动,懒得体育锻炼,出门儿就坐车,上楼乘电梯,冷丁爬如此陡峭的大山,能不腿转筋脚灌铅吗?于是我坚决叫停了抬夫。我必须自己走。
走不多时,听下面传上来轻轻的哼唱,是女声,哼唱的是《闪闪的红星》电影主题歌:……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雄鹰展翅飞,哪怕风雨骤……
我回头往脚下看去,是山西女作家葛水平步行着上来了!这个会写诗的小说家,她早就下来走了呢,还是一直没坐滑竿?她可真了不起,不仅走,还轻松地唱着红军歌儿。我想到她的一些作品名字,《喊山》啊,《地气》啊,《狗狗狗》啊,她是山里长大的作家,她进城也有些年了,却仍能翻山如履平地!再往下看,她脚下是坐滑竿的几个男士。我不由得怀着敬意朝她按动了一下手中相机。
不一会儿,她和后面坐滑竿的几位都赶到我前面去了。我又独自走了一程,身上的汗已被吹干,抬夫看我已被落远,再次把我拉上滑竿。
再后来,可能是身体都属于140斤以下轻量级的一伙吧,三走两走的,刘醒龙、张品成、葛水平、高伟、付小悦等我们几人就暂时走成一组了,走在重量级那一伙的前头。中午吃饭时,听几个轻量级闲聊,知道葛水平没坐多少滑竿,反而给了抬夫每人五十元钱外加一盒好烟。我们几个都心下惭愧,觉得比葛水平压迫人狠,却没拿钱赎赎罪,便也去买了烟,饮料及小费送给各自的抬夫。刘醒龙的抬夫接钱时葛水平一再叮嘱说,你们千万别拿这钱赌博啊,留着给孩子买笔,买本,交学费!
受她触动,我把干粮与抬我的两人一同吃完,还觉心上有亏欠,便提议我们都反过来也抬一抬他们。我踉踉跄跄地只抬几步,人家就连说算了算了,有人还为我抢拍了张照片。这照片若是传出去,外界也许会说高尚什么的,其实除了葛水平,我们高尚个六哇,不过求得心理平衡作个样子而已。所以与抬竿师傅分手时,我又和袒胸赤臂地他们在滑竿前合了个影。我还记下了抬我那两位师傅的名字,一个叫吴双发,是三个儿子的父亲,另一个叫任宏发,是两个儿子的父亲。记名字时我还想,不让孩子像葛水平嘱咐那样读书成才,他们怎么可能双发,又怎么可能宏发呀?吴双发和吴宏发以为,我记名字是准备给他们寄照片,便连连说我们丑得很,丑得很,不要寄了。其实我也不是想给他们寄照片,就是觉得,这是此生我唯一坐于他们头顶上的两个人,我应该记住他们。至于这个记住有什么意义,我当时没想,过后也没想清楚。
下山时,由于大家的要求,那些滑竿都被打发走了,只留下一副,以关照年大或体重者。我属轻量级的,自信下山不会有问题了,所以中途冒风雨和几位年轻人爬上了陡得几乎七八十度角的金顶岩。我是经过一番内心斗争后撵上去的。我想,虽然徐贵祥、高凯、杨骏他们年轻,但他们属重量级的,他们等于比我多扛了三四十斤东西呢!我下定决心时,他们大概已爬到山顶了,所以孤身一人爬到极险处,身边风雨交加,脚下深渊万丈,乱云飞渡,着实有些害怕了。但是,退不得了,退比进更危险,只好用毛巾包了头,硬着头皮往上爬去。真该感谢那些翻滚飞渡的乱云,是它们使我看不清深渊有多深,悬崖有多悬。我的平时需靠药物维持的血压,在这风雨的悬崖上,一定在迅速增高,但那感觉要比坐滑竿好得多。下险顶时,因是和年轻人一个挨着一个的,没有了一点紧张和恐惧,所以愉快而平安着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