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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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歃血盟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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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日黎明,当向世雄带领几个兄弟在汊溪边山顶上注视着那栋吊脚楼的时候,唐凯正带了两个精明的巴方舞者去打探都镇王府的动静。

趁着黎明前的黑暗,唐凯等人悄悄摸到王府门楼附近,发现兵丁守备异常森严,周围岗楼炮台林立,整个王府如同铁桶一般。

这都镇湾土司,实际上是容美土司买管的长阳地域。都镇原本是长阳县设置用于防御土司侵扰的,派驻有长茅司指挥一员,容美土司田舜年将其官员覃嘉祉杀害,掠夺其地,派其族子田坤如当了这个地方的土官,号称王爷,奴役这一带的山民。

田坤如妄自称大,作威作福,王府也营造得非常富丽堂皇,俨如一座城池。周围是一丈多高的石磊城墙,城前有钟楼、鼓楼,上有景阳钟、龙凤鼓,还有高大的门楼和看楼,雄奇巍峨,显示着土皇帝的威仪。城中是九进堂五层楼、即九五之尊的布局,亭台楼阁、雕龙画凤、层橼飞爪,高低上下、错落有致。

王府门楼高耸九丈,两翼和看楼相连,内有走马转角楼梯盘旋致顶,雄踞在山崖之上,两边山崖上各有三尊武士护卫。正中的大门紧闭,门前蹲着两尊石雕白虎,门上雕刻着土家守护神,左为“努里巴嘎”,右为“柯斗毛人”,凶神恶煞,虎视眈眈。

那楼门其实分为三开,虎门居中,是王爷进出和迎宾之门;左为死门,是发丧出殡之门;右为生门,才是日常进出之门,这时已经有人活动。楼门内两侧是卫士房,左边为堂徒将军所住,右边是卫兵家丁的营房。

当时唐凯等人潜到近前,发现营房里兵丁们刚起床,有的站在门口伸懒腰、有的在舀水洗脸、有的在打扫庭除。今日因为山歌大会民众聚集,他们要执行警戒任务,所以没有到校场练兵。往日这时他们早已由徒堂带着操练去了。去年冬后,王爷令王府和各峒都爷把总加强了兵丁训练,个兵丁要头戴十六斤重的头盔、身穿三十斤重的牛皮铠甲进行厮杀格斗。下雪时还要以围猎赶仗代替实战,要求二十人赶仗、单人擒虎。于此同时,王府还添置了不少枪戒,增设了关隘防务。

唐凯打听到,这一切都是按照去年九月十六日万全洞之盟采取的紧急措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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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万全洞之盟,乃是容美土司为了对抗朝廷改土归流、拒敌官兵,紧急举行的一次秘密聚会。

去年九月十六,也就是霜降日,容美宣慰使司田旻如召集田畅如、田琰如诸弟兄到平山万全洞秘密集会。都镇湾土司田坤如于五日前接到口令后,便骑了一匹骡子,带了几个家丁,翻山越岭经由渔洋关、长乐坪、五峰、湾潭、大面小面等地,赶赴平山。

那平山地处容美司署城东,山麓有一方圆百里的坪地,四面都是万丈绝壁,地势十分独特,容美使司便在坪上建设行署。坪地的西面尤为险峻,怪石壁立,下临深壑。山腰有一巨洞,高18丈、阔12丈、深15丈,可容千人,内中且有水源。要进入此洞,只有一条途径,必须从坪上沿一条百余丈的嶝道和绳梯攀踏而下,乃是容美山中最为险要隐蔽的藏身地处,真可谓万全之地。

此洞原名何家洞,田舜年在世时发掘此洞,精心修建,名曰万全洞。

田舜年子韶初,号九峰。此公也真可谓文武双全,他曾带兵随清军征讨吴三桂,清廷为之加爵晋级,并受到康熙皇帝的接见。他好战嗜杀,几度火并临近土司,杀灭异姓家族,占地掳人,还经常亲自动手斩杀犯事的奴隶土民。然而此人又喜欢附庸风雅,结交文人名士,他府中的女优戏班甚至还用苏腔排演过孔尚任的《桃花扇》,在宴席上表演给客人看。田舜年曾把当时文士顾彩接到容美山中游玩,顾彩后来撰有《容美记游》流传坊间。田舜年经常组织家族子弟赋诗作文,自己也擅长诗文,着有《二十一史纂》、《容阳世述录》、《白鹿堂诗文集》、《许田射骑传奇》。顾彩当年游历此洞,曾赋七律一首云:

“一嶝悬丝下太空,

巨鳌张吻白云中,

等闲雷雨无时息,

万古源泉滴未穷。

侧足倚栏妨鸟路,

俯身燃炬瞰蛟宫。

琼楼片字知何世,

兀兀来寻鹤背翁。”

这诗写的不怎么样,倒也可见地势的险峻。那“鹤背翁”三字也可以让我们想见田舜年当年身架健朗。他就把万全洞当作藏书、读书、写书之地,在洞内建有“就月轩”、“爱日亭”、“大士阁”以及“魏博楼”等起居房舍。那“魏博楼”本是洞壁上又生一洞,便劈为一室,好比我们现在的错层房居。因为室中悬挂有先祖魏博节度使田弘正的画像,故名“魏博楼”。田舜年经常住在洞中,并在此招待名流,聚会文人。

此洞的遗迹至今尚存。1983年,当地的文史工作者还在洞壁上发现有《万全洞记》的石刻,文字为:“平山之麓有万全洞焉,自非排空驭气、穿云破石,罕得与全境相通,而九峰先生一朝得之,以为藏书之所。”从文中出现“先生”一词看来,估计是清末民初时所刻。

田旻如回乡继任之后,也看中此处最为安全,便把万全洞当作绝密藏身之地,在洞口修建石门、城墙,构筑了炮台,防卫甚为森严。

当日都镇土司王爷田坤如到达平山之后,就要家丁们在坪上等候,自己一人由把关兵丁带领,从山顶下嶝道踩绳梯进入万全洞中。

田家兄弟以及头目向日芳、向虎、田安南,阉人刘冒、仁寿、禄寿、史东东等都早已到齐,都在大士阁中烤火喝茶,等待田旻如发话。田坤如便和大家见面招呼,喝茶聊天。

这时,那容美宣慰使田旻如正一人独坐在洞中“魏博楼”里,此人从康熙46年回家上任,至今已经26年了,垂垂老矣。

田旻如和朝廷的关系日渐疏远。康熙晚年,他还因曾经当过皇帝的侍卫,又被康熙亲口叨任官职,和朝廷的关系还比较亲近。可是雍正即位后,也就渐渐疏远,他几次上书请求觐见,都未得到允许。田旻如和湖广总督以及周边府县不但旧仇未解,反而纠纷不断、彼此明争暗斗。加之田氏兄弟大多如狼似虎、各自独霸一方胡作非为,过去老爷子在位时尚可管束,现在都是平辈兄弟,也就深不得浅不得,常常放任自流。而他对自己的子女依仗权势作奸犯科,也多方包庇袒护。

原属施南土司的土官覃禹鼎和东乡土官覃楚昭都是田旻如的女婿,覃禹鼎强奸下属旗长覃祈的儿媳张氏,被覃祈发觉,他居然将覃祈暗中害死,又勒死了见证人张知义。案发后,覃禹鼎躲进容美,田旻如不许州县差役拿人治罪。覃楚昭贪残犯法,经抚臣王世俊提审坐实,罪该斩首,关进死牢等候上级衙门批复。田旻如也替他申辩,上奏说这孩子还是黄口孺子,应当从宽发落。

周边官府将此类事情一一上奏朝廷,说许多土汉犯法奸民都逃进容美藏匿起来,受到田旻如的保护,以致积案累累不得了结,严重干扰法制。加之田旻如擅发印札、建筑违制、擅割阉人、生杀任性、赋敛无度、强夺民产民女、信用狂乱妖人、侵扰邻境等种种不法,早被湖广总督迈柱接连参劾。因此朝廷议论日益强烈。

起初,雍正皇帝念他曾做过圣主的侍卫,高厚深恩,教养作风;自己即位十余年来也保护恩眷,料他不至忍于悖逆、自取倾覆;因此想恩威并用,几番开恩宽宥,期待田旻如悔过自新、顺从朝廷。但地方疆吏态度强硬、步步紧逼,要将田旻如查办治罪,强行改土归流。田旻如只好一面对朝廷阳奉阴违,虚与委蛇,一面与地方官吏相持抗争。当湖广总督迈柱参以重罪、雍正皇帝终于同意对其实行改土归流,并采取了周密的部署行动之后,田旻如便完全处于被动困厄之中。

雍正皇帝谕示田旻如到京询问,湖广总督迈柱借势恐吓威逼,形势变得相当危急。田旻如焦急万分,只好把兄弟心腹之人找来商量对策。因为事关生死存亡、当有非常之策、冒险之举,所以只能到万全洞密谋。

侍卫进去报告兄弟们已经到齐,田旻如便从沉思中站起身来,踏着石级走进“大士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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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霜降,容美山中天气已经相当寒冷,万全洞中虽然比较暖和,也还是冷飕飕的。家奴便发起几盆炭火,供王爷们烤火取暖。其实,鄂西大山中的山寨人家,几乎是一年四季塘火不熄的,大户人家烤炭火,普通民户则烤柴火。

众人见田旻如今日偏偏不着官服顶戴,故意将辫子缠在头上,包了牛角包头,一身土衣走进“大士阁”,坐在太师椅上,便明白这是家族聚会。田旻如对大家随便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神情极为沮丧地说:

“这几年来,忠峒田光祖诬告我等谋反,湖广总督也构罪于我、上奏朝廷,意欲逼迫改土归流。今年八月,皇上谕旨要我入京询问,湖广总督并无明示,仅派夷陵中军守备韩岳手持关文,声言要将我押交刑部。他们又与恩施知县钮正己合谋,扬言夷陵总兵冶大雄调七营官兵、由巴东进剿我们,恐吓土民。我将此情两次上奏皇上,恳请延后进京,但皇上仍下旨要我从速进京,湖广督臣催迫甚急,你们看如何是好?”

田畅如听罢立刻跳起来大叫:

“这分明是圈套,做好笼子让你钻,二哥千万不能去!”

田琰如也吼道:“二哥一进京,周围的官兵进来搜剿,岂不是要什么罪就可以定什么罪吗?如果土民和官兵干起来,造反的罪名就安上了!”

田旻如道:“可是我不去,也是抗旨啊!”

这时田坤如、向日芳等一干人就一起叫喊:“狗急还跳墙呢!抗旨就抗旨,反就反,我们这块地方,祖辈称雄,他官兵休想轻易进来!”

田旻如毕竟是见过官场大世面的人,懂得些政治厉害。他沉思片刻,遂攥紧拳头说:

“事已至此,急迫无门。如果我现在就离开容美本土进京去见皇上,确实会跟你们说的一样,必然死于冤狱,大家也都要牵连治罪;如果我拖延一些日子不去,和官兵僵持一段时间,就可以让朝廷看到这里确实是有官兵相逼。而皇上是一再强调不能强迫改土归流、不能造成动乱的,这样或许可以形成妥协。”

他歇了一口气,转而用略带感伤而低沉的声音说:“祖宗几百年的家业,我们岂能轻易交出去?可我们又千万不能落得谋反叛乱的罪名。”他把最后这句话又重覆了一遍:

“你们千万要记住,我们可不能落得谋反叛乱的罪名!”

弟兄们听了这番话,都觉得有道理,但不明白具体该怎么办。田旻如便说:

“我看这样,我索性于年前将家眷搬入此洞,在此扎营。边防关隘,南面毗邻云贵,料官兵不会深入,东面的奇峰关,北面的百年关都要增兵固防。西面的邬阳关最为重要,中军旗官田安南要亲自带兵到邬阳关修筑炮台,加强防务。你们各家也要连岁铸造枪炮、修整盔甲,分派家丁动员山民把守关隘,不准官兵进来,也不准主动出击,就这样和他们对峙几个月,看朝廷怎么办?”

田安南领命,众弟兄和向日芳等也点头称是。

但是这些人凶恶惯了,他们只知道要对抗官兵,那里懂得田旻如的政治用意和军事分寸。那田琰如是是田旻如的同父异母兄弟,排行老六,担任后营副总兵,当即气势汹汹地发誓说:

“官兵要是敢来进攻,大家都要血战到底,兵丁不上前,头目杀之;头目不上前,兵丁杀之!”

众人听罢立刻激动起来。田畅如排行老四,乃是田舜年正室所生,自认为最该维护祖宗家业,这时就极为严肃地说道:

“既如此说,那我们今天就歃血盟誓!”

田坤如等也一齐吆喝:“歃血盟誓!”。

田旻如看他们劲头上来了,心中也有一股怨气怒气想要发泄,也变得慷慨激扬,腾地站起身来,端端地立在堂前。

于是向日芳立刻命令家丁阉人们端出事先宰牛割下的牛头,放在香案之上,又摆碗撙酒,燃起高香。田旻如领头,众兄弟头目一字排开站立在香案前,挽起衣袖亮出胳膊,拔出匕首划破指头,将血滴在酒中,然后一齐抱拳朗声道:

“齐心协力,共敌官兵,保全祖宗家业!”

说罢,大家都端起酒碗,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在各自将空碗放回案上时,田旻如不知为什么没有把碗放稳,掉在地上乒地一声砸成粉碎。田旻如不动声色,众人却心里暗自一惊,恐怕不是好兆头。

盟誓毕,田旻如就在洞中摆设家宴,众兄弟和家丁干将大吃大喝了一顿,才一一告辞出来,到坪上行署馆舍里歇息。

第二天,田坤如就辞别田旻如和众兄弟,回到都镇土司加紧练兵布防。去冬以来,各项防务都大为强固,关隘要道都严阵以待,而王府门楼更是警卫森严。

当时唐凯把王府的部署守备打探明白,便从原路返回,到汊溪与向世雄会和,向他叙说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