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芙蓉山土人万众祭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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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正月十五日清晨,向世雄带着几个兄弟潜伏在汊溪山顶密林里,凭着黎明的曙光凝望着山下那栋吊脚楼,当年的那段经历便在脑海里不断涌现。
这孩子的亲生父母,自己的弟弟和弟媳鲜活的面孔又清晰地出现在眼前。他清楚地记起他们患难相逢、生死与共的快乐和艰辛,记起当年啸聚山林、风雨江湖的豪情义气,更忘不了二十年前那场摧残大地的漫天风雪,那亲人惨死、孤儿哀嚎的山洞寒夜。而此地最让他触景伤心的是,当年兄弟血洒清江、自己在冰天雪地中挣扎奔逃的情景。
那是一个雪后放晴的冬日下午,就是这一带古木参天山林,就是这一条乱石嶙峋的羊肠小路。
当他从招徕河边逃到佷山脚下时,伤痛和饥寒已经使他筋疲力尽,双脚再也不听使唤,身躯再也支撑不起,他只能卧地爬行。他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样拖着沉重的躯体一寸一寸爬到此地的,他在竭力挣扎中一次次昏迷过去,而昏迷中又总是和弟弟在一起。或者是兄弟俩儿时在家山中放牛玩耍;或者是年青时在田地里辛苦劳作;或者是被土司抓去服兵差,被迫上阵与敌兵厮杀;或者是被俘押解途中侥幸逃跑;或者是带着一群山花子在山林中潜伏奔走。猛然间,弟弟血淋淋的头颅又滚到自己面前,赫然把他惊醒过来!
他记得每次从昏迷中苏醒时,透过树林间射来惨白的日光令他头晕目眩,眼前便出现一圈一圈彩色的光影,众多的巴方舞者兄弟便在光影中活跃走动,音容笑貌历历在目。
于是,他艰难地伸出胳膊,手指紧紧地抓进雪地,身躯拼命地向前蠕动......
那是一次何等惨痛的经历,那是一段何等艰难的年月啊!孩子,你就是在那悲惨的日子里来到世间的,伯父这次来寻你、来看你,就是想把这些都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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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有一年,也是正月间,向世雄跟着当了巴方舞者头领的弟弟向世杰,带着唐开武、唐凯等一帮弟兄游走到容美宣慰使司司属附近的芙蓉山区。
那芙蓉山脉高耸云霄,属于武陵山系的西端。它一连八座山峰壁立天际,白云朵朵飘渺其间,宛如八瓣出水莲花,又好比一座玉雕笔架。而围绕这八峰方圆百里,又尽是奇峰突兀,西有“小昆仑”,北有“上平山”,东有“九峰山”,山岭之间横列着千仞绝壁、万丈峡谷。芙蓉山体尤为庞大,在它的南麓形成巨大的缓坡坪地,一直蔓延至河谷。
因为风水形胜、地势险要,所以容美土司便把司署建在南麓。署殿楼堂前列八峰,轩然如凤凰展翅、朝拱护卫;南临龙溪江河,奔流不息;四方雄关耸峙,天然屏障;真是虎踞龙蟠、固若金汤。
向世杰之所以偏偏要到芙蓉山区走一走,是有他的考虑的。这些年来,前来投奔他们的山花子越来越多,队伍日益壮大。向世杰打出巴方舞者的旗号,一面将青壮男子集中在老营秘密习武,由唐开武等人传搜一套自编的巴国武士搏杀技艺;一面分派众人不断潜出山林到各个山寨活动,以卖艺行乞的形式游走江湖;遇到土司家丁行凶作恶,他们便打抱不平,往往神出鬼没。巴方舞者的足迹遍及川东鄂西以及江汉平原,一时声名大振。
容美土司日益感觉这一帮人势力不小,威胁严重,田旻如将他们视为仇寇,严令各地土司兵丁侦捕剿杀。巴方舞者的活动一时陷入相当困难的境地,山寨道路都被严密封锁,藏身的山林经常有家丁搜查,不断有弟兄被王府家丁抓捕杀害。但是,向世杰和兄弟们不肯屈服,为了鼓舞斗志,便偏要带弟兄们到田旻如的眼皮底下晃一晃。
他们在芙蓉山上活动了几天,便听说初九日容美土司将举行一场大摆手祭祀活动,消息传开,上至川东鄂西,下至永顺、保靖、大庸、桑植的土民都纷至沓来,许多江汉平原的客商小贩、杂技艺人等也络绎赴会。当时容美土司对巴方舞者防范甚严,但向世杰和弟兄们还是第一次遇上这么大规模的祭祀,就决定夹在土民中间前去参加。
大祭祀前一日,向世杰等人便化妆成土民,来到司署街坊观察。但见殿堂富丽堂皇、如同皇宫一般。门楼上设有龙凤鼓、景阳钟,大门前有玉带河,河上架月宫桥。司堂前面有石坡五级,拾级而上,仰见柱蟠础鳌,雕廊飞橼,其中住居九重、厅房五重,暗合九五之尊。司署周围,环列着下属的水浕、椒山、五峰、石梁等司的衙门。司署和各衙门口都有兵丁把手,甚是威严。向世杰等看得明白,但不便近前,就到周围的街坊走走。
那司治虽无城池,却也有四门,大街由巨石铺砌,宽敞可并行十马,绵延数里。街道两旁都植有桃树,这是附会桃花源的传说。民居店铺沿街成市,大多以纺织为业,峒锦流霞,酒肆飘香。
当时各地前来参加大祭祀的民众已经很多,有的落了客栈、有的寄宿民居,有的就在街坊游荡,三五成群,大家都等待着明日的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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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摆手祭祀本是土家的传统习俗,但这次是田旻如为了显示他回乡后重振祖业的功绩而特意举办的,因此格外隆重。应邀观看祭祀活动的还有一位特殊官员,那就是枝江县知县傅彩。枝江本属湖北荆州道,其知县傅彩此时为何来到容美土司,这可大有缘由。
原来田旻如回乡担任容美宣慰使司之后,年轻气盛、雄心勃勃,想一举重振雄风,可是一开头就吃了个大败仗。
回乡第二年,也就是康熙47年2月26日,他为报杀父之仇,兴兵攻打桑植土司的下峒。容美兵丁进至苦竹坝扎下营盘,大肆掳掠冯家泉、陀家岭、冲天溪、张家村一带人丁和牛马,攻击罗虎洞。没想到下峒中军向鼎珍坚守罗虎洞,并联络各地旗长于3月18日发起反攻,大败容美兵丁。其残兵败将退到小埠关,又遭到伏击,大败而回。
经过这次严重教训,田旻如头脑才开始清醒起来。他决定先忍辱负重,缓解和周边土司的争斗仇杀。几年后,田旻如主动和最大的仇家桑植土司在大瓦屋设坛结盟,又独家出资出工修了一条170里长的通往施南的山路,架设了一道规模宏大的石拱天然桥。
田旻如的这些举措收到一定成效,然而狂悖称雄的野心也日渐勃发。他一面大兴土木,扩大司署规模,同时向周边邻近土司扩张,公然收买这些土司的下属洞主,加封他们为容美官职,并颁发委任状。这委任状印札是朝廷统一印制的,只有湖广总督府才具有,田旻如就买通总督府官员,暗中取回印札。然而此事被周边土司发觉,向湖广总督迈柱检举揭发。
那迈柱本来就对容美土司称霸一方和田旻如的傲慢素有成见,得知此事后立即将田旻如建筑违制、擅发印札等不法行为参奏一本,建议朝廷治罪严惩。雍正皇帝念他曾做过先皇侍卫,便宽柔处之,只着迈柱查办督抚暗通之官员,另派员向田旻如面谕,令他自行改过。迈柱依然愤愤不平,但既然皇上有令,也只好照此办理,于是就指派邻近的枝江知县傅彩到容美宣谕。
傅彩得令不敢怠慢,便于年节过后到容美向田旻如宣示谕旨。田旻如跪地接旨,闻言又羞又脑,脸红汗颜,心知是周边土司告状,湖广总督迈柱刻意跟自己过不去。但当时他也不得不叩呼万岁,感激皇恩浩荡。
公事毕,田旻如便热情款待,执意留傅知县小住几日。傅彩官爵虽只七品,但他此番是宣谕使臣;何况田旻如当年回乡路过枝江,他曾热情接待,并且派官船相送,现在又是拜年的时节,正当留客回谢;更重要的是恰逢初九祭祀,田旻如想让这位地方官员亲眼看一看容美盛举,显示自己的威风,一泻心头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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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日一大早,向世杰、向世雄等人就来到摆手堂附近。只见大坪中间树立一根高达五丈的旗杆,上面的两面龙旗迎风招展,旗杆顶端的一只白鹤振翅欲飞;摆手堂正中央,供奉着土人信奉的八部大王及其夫人"帕帕"的神像以及历代先祖的牌位,供案上香烟缭绕。
容美土司源于古代的容米部落,其首领开始并没有姓氏,后来就以祖先的称谓而受姓。他们的先祖墨施(或称墨色什)在土家语言中是天王的意思,后来随着容美土司逐步与汉文化交融,由“墨”到“天”,再由“天”到“田”,这可能就是容美田姓的真正来源。
直到元至大元年(公元1308年),史书上才开始有记载田氏为容美部落受姓后的沿袭。第一代土司为墨施什用(元至大三年被授予黄沙寨千户),第二代土司为田先什用(元至正十年被授予容美洞等处军民总管府总管),第三代土司为田光宝(元至正二十六年朱元璋授予四川行省参政行容美军民宣抚司事),到末代土司田旻如(承袭清授容美宣慰使司)共传承15代、23位司主。容美土司从元朝至大三年(公元1310年)到清朝雍正十三年(公元1735年)改土归流,历经425年,
但是田氏世家并不承认他们自己独立的民族起源,《田氏家谱》为了规避土蛮、附庸“汉统”,自称其世家是从唐朝元和元年(公元806年)田行皋被唐宪宗加封为兵部尚书开始的,嗣后宋有田思政、元有田乾亨、明有田光宝、田既霖,清有田甘霖、田舜年。
参加祭祀的人群已经肃立在堂前,周围的土民越来越多,渐渐在坪坝和周围岗地上云集成人山人海。
辰时三刻,随着一声牛角呜鸣,摆手堂上一片肃静。容美所属的五峰、水浕、石梁、椒山、龙洞等五大土司和各个山寨分别组成的摆手“排”开始一一进入堂中。每"排"都是一支由各土司的宣抚使领头的队伍,每支队伍中都设有摆手队、祭祀队、旗队、乐队、披甲队和炮仗队。
走在各“排”首列的是龙凤旗队,高举着的白龙旗和红凤旗的两条壮汉并排走在队伍的最前头。龙旗和凤旗都是用红、兰、白、黄四色绸料制成的四面三角大旗,每面旗帜都有一丈多长,边缘镶有鸡冠形花边,一时迎风招展,蔚为壮观。
各“排”在龙凤大旗的引导下立定之后,主要祭祀的人员上场了。向世杰一眼就看到容美宣慰使田旻如走在前头。几年不见,他发现此人如今已经变得老练多了,发福的身躯壮如一头牯牛,庄严肃穆的神情中透出威严和杀气。田旻如后面紧跟着田畅如、田琰如、田坤如等田氏家族兄弟,一行二十余人,个个神气十足。他们都身着皂色长衫,手持齐眉棍、神刀、朝筒等道具,鸭行鹅步,亦步亦趋。
接着,一队威武雄壮的男子汉踏步而上。他们是披甲队,每条汉子都以锦为甲,身披五彩斑烂"西兰卡普"甲衣,显示出锐气尚武的精神气派。披甲队的成员其实大多是王府家丁,他们大都上过战阵、经历过厮杀,个个彪悍凶猛而杀气腾腾。
披甲队之后便是小旗队。这是由一些头人和大户人家子弟组成的队伍,他们个个衣着整齐,头缠青丝带,身着黑布土衣,每人手持一面自制的饰有荷叶花边的彩色小旗,招摇着步入中堂。让这部分人排列在最显眼的位置,是为了整个场面看起来比较体面。
最后是民众舞队进场,凡是到会的男女老少都可以参加。有些远处来的信众特意穿了节日盛装,手里拿着朝筒或长青树树枝,但大批穷苦土民都衣衫褴褛,随便折一枝树木在手,列队入场。
向世杰和兄弟们看见田旻如等人主祭,心中便生厌恶,但既然来了,出于对神灵的敬畏和对先祖的崇拜,他们还是夹在土民中间,不动声色地进入了会场。
待所有参与祭祀的人员全部进场,一队身披法衣的“梯玛”出现了。他们手持桃木宝剑,跳跃到堂前挥剑扫邪,扬幡安神,进行了一段神秘的法事。然后,一队青衣黑汉出来上供。他们有的抱着贴有"福"字的酒罐,有的抬着牛羊牺牲,有的担着五谷、端粑、团馓、豆腐等祭品,一一安置在供案上。
一切准备就绪,祭祀就在掌堂师的主持下正式开始了。一声号令,炮仗队和乐队鸣炮奏乐。首先是数十杆鸟铳和三眼铳连连发出巨响,声震山谷,同时整排长长的土号则朝天呜呜咽咽。乐队分馏子和摆手锣鼓两种,配以牛角、土号、野喇叭、咚咚喹等,一齐奏出铿锵的节奏和哀婉凝重的旋律,
震天动地的炮声和鼓乐经久不息,掌堂师便高声司仪。站在前列的田旻如等人依序跪下左脚,后面各排各队以及所有土民也都应声下跪,大家在“梯玛”的引领下领齐唱神歌:
“呐嘛蒂斯比兹卡呐
比兹卡地耶米容丝
米呐诶咯斯阿基柯
格式哦喔艾滋喂依
......”
神歌全部用古奥的土语哼唱,歌词难以用汉语译出,意思大概是颂扬神灵和先祖的功德,祈求上苍护佑赐福。数千人的合唱发出悠扬的歌声,时而高亢时而低沉,震荡着信众的胸膛和灵魂,气氛极为肃穆庄重。
摆手堂上万众俯伏,歌声回荡,周围的山谷坪地都笼罩着神秘的气氛,山岚和浮云都好像神灵的影子在空中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