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马克思到凯恩斯的十大经济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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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卡尔·马克思(1)

(1818—1883)

马克思主义学说选自约瑟夫·A·熊彼特:《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和民主主义》1942年版,经哈培尔兄弟出版公司允许重印。——原注

绝大部分融合人类智慧或想象的作品,经过一定的时间之后就永远过时了。这一时间,也许短暂如茶余饭后的片刻,或者漫长如经历一代人的沧海桑田,然而它们终究逃不脱被遗忘的命运。有些作品却不是这样,它们此刻也许是黯淡的,但一定会有复兴的时刻,到那时它们会以各自的形式,带着人们可以目睹手触的各自的烙印,作为文化遗产中可以被辨识的成分重新绽放光芒。这些作品我们可以恰当地称为伟大的作品——这一定义把伟大和生命力联系在一起,并无不妥之处。按照这个定义,伟大一词毫无疑问是适用于马克思(Carl Marx)的学说的。但是,不容忽视地,将生命力的复苏纳入伟大的定义范畴还有另外一个好处:我们在界定一个作品伟大与否时可以脱离私人的爱憎之情。我们不必以为伟大的成就,不论在基本宗旨方面或在细节方面,必然有着光明的来源,必须是完美无瑕的。与此相反,我们可以相信它是黑暗的力量;我们可以认为它是根本错误的,也可以在若干具体问题上持不同意见。对于马克思理论,正是由于那些非难或甚至完全否定没能给它以致命的打击,故而最终引起了整个理论体系感召力的爆发。过去的20年是目睹马克思主义复兴最有趣的时期。首先是它在苏联的复兴,这位社会主义所信仰的伟大导师在这个社会主义国家享有盛誉是很正常的。另外,在这里,马克思学说经典化的过程表现出一个特点,那就是横亘在马克思学说的内涵和布尔什维克党的行为实践、意识形态之间的鸿沟,它巨大如谦卑的基督教义与其笼罩下的教徒或中世纪战争时期的军阀的行为实践、思想体系之间的差距。

但是另一处的复兴就不这么容易解释,那就是马克思主义在美国的复兴。这一现象是很有趣的,因为一直到20世纪20年代,无论是在美国工人运动中,还是在美国知识分子的思想中,都没有强调马克思学说重要性的笔调。当时,美国所有的马克思主义都是肤浅的、不重要的和没有地位的。此外,布尔什维克式的复兴,在之前那些最为马克思观念所浸染的国家此时也失去了本应有的冲击力。尤其是德国,所有国家中马克思主义传统最为显著的一个,在一战后的社会主义兴盛时期和过去的萧条时期的确始终存在一个规模不大的正统马克思学派,但社会主义思想的领导人物(不仅是和社会民主党联盟的那些人,还有在实际问题上比社会民主党的谨小慎微的保守主义走得更远的那些人)对于恢复原来的教义没有表示出多大兴趣,对马克思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在对经济问题的解释上,也和其他经济学家如出一辙。因此,在俄国之外,美国的现象是一枝独秀。我们无须追究这一现象的起因,但花费片刻思考一下许多美国人所形成的自己的马克思主义的轮廓和意义,也是值得的。我们尽量不多引用马克思的著作,且不提供关于他生平的资料。这些是不必要的,因为想得到马克思著作的目录和关于他生平资料的读者,可以在任何字典里找到他所需要的一切,特别是在《英国百科全书》或《社会科学百科全书》里。研究马克思,从《资本论》第1卷开始最方便(第一部英译本的译者是穆尔和艾威林,编者是恩格斯,1886年)。在传记方面,虽然有大量的新近作品,我仍然认为F·梅林的著作是最好的,至少从一般读者的观点来看是如此。——原注

一、马克思——一个预言家

我并非因为偶然疏忽而拿宗教术语来类比马克思的身份,硬给这一章冠以此标题。这不只是类比,因为在某种重要层面上,马克思主义是一种宗教。对其信徒来说,它首先表现为一种关于最终目的的学说,这些最终目的体现着人生的意义,并且是检验各种事件和行动的绝对标准;其次,它是达到这些目的的指南,它指引人们如何实现自我救赎,它指出罪恶所在,以使人类或那些“被选中”的群体脱离这种种罪恶。我们也可以进一步详细说明如下:马克思主义者所倡导的社会主义也属于教化人们“得善终”的那一分支流派。我相信,如果圣典学家将以上特征总结并纳入宗教体系,会为马克思主义的分类和评论提供方便,这样做可能比纯粹经济学家的任何说明都更深入地指向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学本质。

以上做法的一个无心插柳的结果是马克思主义的宗教性解释了其成功的原因马克思主义的宗教性也说明了正统马克思主义者对反对派的特有态度。对于他们而言,就像对任何宗教信徒一样,反对者不但观点错误,而且身怀罪孽。他们不仅从理智上,而且从道义上不准持有异议。一旦“启示”被公布,持有异议就不可能得到饶恕。——原注。纯粹的科学成就,即使远比马克思所达到的更为完善,也从来不可能像马克思那样永垂青史。他的政党所拥有的强有力的特殊武器库——政治口号也无法做到这一点。他成功的部分原因,虽然只是极小的一部分,其实应归功于他给他的信徒准备的武器——在任何平台都可以随时使用的大量白热的成语、激昂的控诉和愤怒的手势。关于这一点不得不说的是,这种武器过去起到了、现在也正在很好地发挥着它的作用,但它的产生也带来了一种不利影响:为了给滋生社会冲突的战场制造这类武器,马克思有时不得不曲意逢迎,或是偏离他的学说体系按正常逻辑所应得出的结论。然而,如果马克思能做的只是提供一些煽动性的言论,那他现在早就湮没无闻了。人们从不会为此类服务而心存感激,他们总是很快就会忘记那些会自编自导政治歌剧的人的名字。

但事实证明,他是一位先知。为了理解这一成就的内涵,我们必须从他所处的时代着手考察。那是资产阶级成就的鼎盛时期,也是其文明的低迷期;那是机械唯物主义的时代,当时的文化环境尚未显露出任何孕育新文艺和新生活方式的迹象,到处充斥着让人反感的陈腐糜烂气息;任何真正意义上的信仰都受到社会各阶层的唾弃,工人世界的唯一一线光明(除了从罗奇代尔罗奇代尔是英格兰北部的一个小镇,1884年,因生活困苦不堪,28名纺织工人在这里成立了罗奇代尔先锋合作社,创设初期的办社准则为罗奇代尔原则,即入社自由,民主管理,收益分享,重视教育,恪守中立。——原注和储蓄银行所得到的些许安慰以外)也随着消逝了,而知识分子则自称十分满足于穆勒即约翰·穆勒,英国19世纪著名的心理学家、哲学家和经济学家。他是古典经济学最后一位著名的经济学家。受边沁、李嘉图的影响,他支持功利主义和折中主义。——译者注的《逻辑》和济贫法。

在这个特殊的时期,马克思学说中提出的人间社会主义天堂给无数人带来了光明和新的人生意义。人们大可以把“马克思主义宗教”随意称为冒牌货或对信仰一词的戏谑之说(基于这一观点可以有多种表述法),但在调侃之余,不要忽视了作品本身所取得的伟大成就。即使马克思学说不被大多数人所理解,那也没有关系,因为这几乎是一切伟大作品的共同命运。然而,重要的一点是,这一学说在产生之初是为了让那个时代具有实证主义思想的人所接受而组织和传达的。毫无疑问,实证主义思想本质上是资产阶级的,那么将马克思主义称为资产阶级思想的产物也是合乎情理的,其具体可以包括两个方面的内容:它(学说)一方面以拥有超乎想象的力量的措辞系统及对受挫折和被虐待心情的详细描述,使那些用自我治疗方法安慰自己的失败的大多数从心底产生共鸣;另一方面它又宣称社会主义拯救人们脱离苦海的作用是毋庸置疑、经得起各方考验的。

在那个时代,正在没落的宗教遗留给人们一些超理性的渴望,这使他们如丧家之犬一样失去理智,但是当时的大趋势却难以避免地由理性主义和唯物主义所主导,它们不能容忍任何没有科学或假科学内容的思想。马克思主义把这些超理性的渴望和理性主义与唯物主义的趋势成功地交织在一起,这是何等高超的技术!单纯针对最终目的的说教往往收效甚微;单纯针对特定社会进程的分析又可能只会引起少数专业人士的关注。但披着分析外衣的说教并能够直指人心,是马克思赢得热烈拥护的原因并因此为其追随者赢得无上的褒奖,它包含在这样的信念中,即人们不可能因为他的信仰而被打败,恰恰相反,他们会因这一力量而取得最后胜利。当然,坚定人们的信念只是其全部成就的一个方面。马克思主义信条中体现的个人的力量和预言的火花相对独立地起作用,没有它们,新的生活和生活中新的真谛就无处产生。但这并不是我们关心的重点。

另外,不得不提到关于马克思试图证明社会主义归宿的不可避免性这一做法的中肯性与正确性。事实上,上面提到过的他对于失败的大多数心理的系统描述的一句评论就足够了。诚然,这样的描述并非有意识的或是潜意识里真实的情感抒发。我们倒可以把它看做一种试图以对社会进化或真或假的揭示来代替真情实感的行为。然而,这一行为及他为将术语“阶级意识”加于人民而做的努力,毫无疑问地体现了他对工人心理的错误解读(工人的真实心理是成为小资产者,井且要借助于政治力量来取得这一地位)。但是只要他的教导产生影响,他也就扩大了追随者队伍并为之增添了荣誉。他没有为了自己勾勒出的社会主义的美好未来洒落任何多愁善感之泪。这是他自认为自己的学说比所谓“乌托邦社会主义”更优越的一点。他也并未像资产阶级那样,在担心得不到利润的时候,喜欢将工人称颂为终日勤劳的英雄。他完全没有拉拢工人的倾向,但这种倾向在他的某些不够坚定的信徒中是极为明显的。关于人民大众这个词的含义,马克思具有很透彻的理解。他所关注的是整体的社会目标,而这些远超出了工人的思想和需求范围。另外,他从不教导大众去实现他个人的理想。他没有这种虚荣心。正如任何真正的先知都自称为他的神祉卑微的代言人一样,马克思从没妄想传播历史客观进程的逻辑之外的事情。这一切所表现出的庄严弥补了许多偏狭和俗鄙,这些也成为他的作品和生活中奇特的组合。

最后,还有一点也不应当略而不提。马克思个人的修养很高,那些目不识丁的庸俗社会主义教授完全不能与他相提并论。他能极其精准地理解文明及这种文化价值的“相对而言的绝对”价值,无论他自己感觉与这种文明相隔多远。在这一方面,我们提不出比《共产党宣言》更好的证据来证明他的博大的胸怀和广阔的眼界。在这一宣言里,他也热烈地赞扬这一说法看上去似乎言过其实。但让我们引述一些由权威机构翻译的英文原文:“资产阶级首次证明了人类的活动能够取得怎样的成就。它创造了超越埃及金字塔、罗马水道、哥特式教堂的艺术奇迹。资产阶级把一切民族都卷入文明的旋涡里了,它创建了规模巨大的城市,因而使很大一部分居民脱离了乡村生活的愚昧状态。资产阶级争得自己的阶级统治地位未满一百年,它所造成的生产力比过去总共造成的生产力还要大,还要多。”我们看到,一切的上述成就都仅只归功于资产阶级,这比许多彻头彻尾的资产阶级经济学家所宣称的还要多。这也就是上面那段文字里我所讲的全部意义——这和当下庸俗化了的马克思主义观点,或近代非马克思的激进派的凡勃伦主义的作品迥然不同。——原注了资本主义的成就;即使在他的学说里宣布资本主义未来必然灭亡时,他也从没有不承认它的历史必然性。诚然,对资本主义的这一态度暗示了许多马克思本人内心本不愿接受和承认的事情。但毫无疑问他的态度是很坚定的。他关于历史的理论对事物的有机逻辑做出了特定的阐述,认识到这一点,使他更容易采取并坦然接受这种几乎有些“决绝”的态度。对他来说,社会事物都有一定的轨道。也许在他生平中的某些时候,他很可能是潜伏在某个咖啡店中的阴谋者,但毋庸置疑的是,他内心的确是蔑视这类事情的。对他来说,社会主义不是要消灭其他一切生活情调并对其他文明制造不健康的,甚至愚蠢的憎恨或轻蔑的一种痴迷。他的社会主义思想和社会主义意志是基于他的根本立场而结合在一起的,正因为如此,他的社会主义被命名为科学社会主义,这从各方面来看,都是说得通的。

二、马克思——一个社会学家

我们现在不得不做一件最为马克思的忠实信徒所反对的事情,那就是对他们所认为的一切真理的真正源泉进行客观冷漠的分析,而这使他们很自然地感到憎恶。但最能使他们感到不愉快的一件事是把马克思的作品拆分成若干部分,然后一部分一部分地加以评判。他们会说,这一做法表明了资产阶级没有能力去领会这一伟大作品的整体,因为它的各部分是互为补充和互为说明的,不可分而视之。因此,如果单就其中一部分或一方面来考虑,就会失去作品的真正意义。但是在这里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冒犯他们。当违背了他们的意见,在分析了作为先知的马克思之后来分析作为社会学家的马克思时,得出的一个结论是:无可否认,在马克思的作品中存在对社会看法的统一性,这一统一性在某种程度上成功地给予他的作品分析的统一性,当然更多的是外在的统一性。我也不否认这样的事实:作品的各部分无论从其内在来看有多独立,作者已经尽力将它们彼此之间联系在一起。然而尽管如此,这部巨著所分立出的各个部分,仍各自保留着足够的独立性,使学习本书的人可以在接受作者在某一领域的劳动果实的同时,拒绝其他领域。在这一过程中,宗教的魔力大部分都消失了。但有意义的一点是它把重要的和鼓舞人心的真理从一艘不可救药的破船中解救了出来,因为让真理独立存在比将其束缚要有价值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