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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散文卷(13)

我哪能睡,我哪能睡,心海像狂飙吹拂一样的汹涌不宁;往事前尘,历历在我脑海中映演,我又跌落在过去的梦里沉思。心像焰焰迸射的火山,头上的冰囊也消融了。我按电铃,对面小床上的漱玉醒了,她下床来看我,我悄悄地拉她坐在我床边,我说:“漱妹:你不要睡了,再有两夜你就离开我去了,好不好今夜我俩联床谈心?”漱玉半天也不说话,只不停地按电铃,我默默望着她娇小的背影咽泪!女仆给我换了冰囊后,漱玉又转到我床前去看我刚才的温度;在电灯下呆立了半晌,她才说:“你病未脱险期,要好好静养,不能多费心思多说话,你忘记了刚才看护吩咐你的话吗?”她说话的声音已有点抖颤,而且她的头低低地垂下,我不能再求了。好吧!任我们同在这一室中,为了病把我们分隔的咫尺天涯;临别了,还不能和她联床共话消此长夜,人间真有许多想不到梦不到的缺憾。我们预想要在今夜给漱玉饯最后的别宴,也许这时候正在辉煌的电灯下各抱一壶酒,和泪痛饮,在这凄楚悲壮的别宴上,沉痛着未来而醺醉。那知这一切终于是幻梦,幻梦非实,终于是变,变异非常;谁料到凄哀的别宴,到时候又变出惊人的惨剧!

这间病房中两张铁床上,卧着一个负伤的我,卧着一个临行的她,我们彼此心里都怀有异样的沉思,和悲哀:她是山穷水尽无路可通,还要扎挣着去投奔远道,在这冰天雪地,寒风凄紧时候;要践踏出一条道路,她不管上帝付给的是什么命运?我呢,原只想在尘海奔波中消磨我的岁月和青春,那料到如今又做了十字街头,电车轮下,幸逃残生的负伤者!生和死一刹那间,我真愿晕厥后,再不醒来,因为我是不计较到何种程度才值得死,希望得什么泰山鸿毛一类的虚衔。假如死一定要和我握手,我虽不愿也不能拒绝,我们终日在十字街头往来奔波,活着出门的人,也许死了才抬着回来。这类意外的惨变,我们且不愿它来临,然而也毫无力量可以拒绝它来临。

我今天去学校时,自然料不到今夜睡在医院,而且负了这样沉重的伤。漱玉本是明晨便要离京赴津的,她哪能想到在她临行时候,我又遭遇了这样惊人心魂的惨劫?因之我卧在病床上深深地又感到了人生多变,多变之中固然悲惨凄哀,不过有时也能找到一种意想不及的收获。我似乎不怎样关怀我负伤的事,我只回想着自己烟云消散后的旧梦,沉恋着这惊魂乍定,恍非身历的新梦。

漱玉喂我喝了点牛奶后,她无语地又走到她床前去,我望着沉重的双肩长叹!她似乎觉着了。回头向我苦笑着说:“为什么?”我也笑了,我说:“不知道?”她坐在床上,翻看一本书。我知她零乱的心绪,大概她也是不能睡;然而她知我也是不愿意睡,所以她又假睡在床上希望着我静寂中能睡。她也许不知道我已厌弃睡,因为我已厌弃了梦,我不愿入梦,我是怕梦终于又要惊醒!

有时候我曾羡慕过病院生活,我常想有了病住几天医院,梦想着这一定是一个值得描写而别有兴感的环境;但是今夜听见了病人痛楚的呻吟,看见了白衣翩跹的看护,寂静阴惨的病室,凄哀暗淡的灯光时,我更觉得万分悲怆!深深地回忆到往日病院的遗痕,和我心上的残迹,添了些此后离梦更遥的惆怅!而且愿我永远不再踏进这肠断心碎的地方。

心绪万端时,又想到母亲。母亲今夜的梦中,不知我是怎样的入梦?母亲!我对你只好骗你,我那能忍把这些可怕可惊的消息告诉你。为了她我才感谢上苍,今天能在车轮下逃生,剩得这一付残骸安慰我白发皤皤的双亲。为了母亲我才珍视我的身体,虽然这一副腐蚀的残骸,不值爱怜;但是被母亲的爱润泽着的灵魂,应该随着母亲的灵魂而安息,这似乎是暗中的声音常在诏示着我。然而假使我今天真的血迹模糊横卧在车轨上时,我虽不忍抛弃我的双亲也不能。想到此我眼中流下感谢的泪来!

路既未走完,我也只好背起行囊再往前去,不管前途是荆棘是崎岖,披星戴月地向前去。想到这里我心才平静下,漱玉蜷伏在床上也许已经入了梦,我侧着身子也想睡去,但是脑部总是迸发出火星,令我不能冷静。

夜更静了,绿帷后似乎映着天空中一弯残月。我由病床上起来,轻轻地下了床,走到窗前把绿帷拉开,惨白的月光投射进来,我俯视月光照着的楼下,在一个圆形的小松环围的花圃里中央,立着一座大理石的雕像,似乎是一个俯着合掌的女神正在默祷着!这刹那间我心海由汹涌而归于枯寂,我抬头望着天上残月和疏星,低头我又看在凄寒冷静的月夜里,那一个没有性灵的石像;我痴倚在窗前沉思,想到天明后即撒手南下的漱玉,又想到从死神羽翼下逃回的残躯,我心中觉着辛酸万分,眼泪一滴一滴流到炎热的腮上。

我回到床前,月光正投射到漱玉的身上,窗帷仍开着,睁眼可以看见一弯银月,和闪烁的繁星。

归来

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我骑着驴儿归来了。

过了南天门的长山坡,远远望见翠绿丛中一带红墙,那就是孔子庙前我的家了,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又是一度浩劫后的重生呢;依稀在草香中我嗅着了血腥:在新冢里看见了战骨。我的家,真能如他们信中所说的那样平安吗?我有点儿不相信。

抬头已到了城门口,在驴背上忽然听见有人唤我的乳名。这声音和树上的蝉鸣夹杂着,我不知是谁?回过头来问跟着我的小童:“珑珑!听谁叫我呢!你跑到前边看看。”

接着又是一声,这次听清楚了是父亲的声音;不过我还不曾看见他到底是在哪里喊我,驴儿过了城洞我望见一个新的炮垒,父亲穿着白的长袍,站在那土丘的高处,银须飘拂向我招手;我慌忙由驴背上下来,跑到父亲面前站定,心中觉着凄梗万分眼泪不知怎么那样快,我怕父亲看见难受,不敢抬起头来,也说不出什么话来。父亲用他的手抚摩着我的短发,心里感到异样得舒适与快愉。也许这是梦吧,上帝能给我们再见的机会。

沉默了一会,我才抬起头来,看父亲比别时老多了,面容还是那样慈祥,不过举动现得迟钝龙钟了。

我扶着他下了土坡,慢慢缘着柳林的大道,谈着路上的情形。我又问问家中长亲们的健康,有的死了,有的还健在,年年归来都是如此沧桑呢。珑珑赶着驴儿向前去了,我和父亲缓步在黄昏山色中。

过了孔庙的红墙,望见我骑的驴儿挂在老槐树上,昆林正在帮着珑珑拿东西呢!她见我来了,把东西扔了就跑过来,喊了一声:“梅姑!”似乎有点害羞,马上低了头,我握着她手一端详:这孩子出脱得更好看了,一头如墨云似的头发,衬着她如雪的脸儿,睫毛下一双大眼睛澄碧灵活,更显得她聪慧过人。这年龄,这环境,完全是十年前我的幻影,不知怎样联想起自己的前尘,悄悄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进了大门,母亲和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坐在葡萄架下,嫂嫂正在洗手。她们看见我都喜欢得很。母亲介绍我那个人,原来是新娶的八婶。吃完饭,随便谈谈奉军春天攻破娘儿关的恐慌虚惊,母亲就让我上楼去休息。这几间楼房完全是我特备的,回来时母亲就收拾清楚,真是窗明几净,让我这匹跋涉千里疲惫万分的征马,在此卸鞍。走了时就封锁起来,她日夜望着它祷祝我平安归来。

每年走进这楼房时,纵然它是如何的风景依然,我总感到年年归来时的心情异昔。扶着石栏看紫光弥漫中的山城,天宁寺矗立的双塔,依稀望着我流浪的故人微笑!沐浴在这苍然暮色的天幕下时,一切扰攘奔波的梦都霍然醒了,忘掉我还是在这嚣杂的人寰。尤其令我感谢的是故乡能逃出野蛮万恶的奉军蹂躏,今日归来不仅天伦团聚而且家园依旧。

天宁寺双塔

我看见一片翠挺披拂的玉米田,玉米田后是一畦畦的瓜田,瓜田尽头处是望不断的青山,青山的西面是烟火,人家,楼台城廓,背着一带黑森森的树林,树梢头飘游着逍遥的流云。静悄悄不见一点儿嘈杂的声音,只觉一阵阵凉风吹摩着鬓角衣袂,几只小鸟在白云下飞来飞去。

我羡慕流云的逍遥,我忌恨飞鸟的自由,宇宙是森罗万象的,但我的世界却是狭的笼呢!

追逐着,追逐着,我不能如愿满足的希望。来到这里又想那里,在那里又念着回到这里,我痛苦的,就是这不能宁静不能安定的灵魂。

正凝想着,昆林抱着黑猫上来了。这是母亲派来今夜陪我的侣伴。

临睡时,天暮上只有几点半明半暗的小星星。我太疲倦了,这夜不曾失眠,也不曾做梦。

社戏

临离北平时,许多朋友送了我不少的新书。回来后,这寂寞的山城,除了自然界的风景外,真没有可以消遣玩耍的事情,只有拿上几本爱读的书,到葡萄架下,老槐树底,小河堤上,茅庵门前,或是花荫蝉声,楼窗晚风里去寻求好梦。书又何曾看了多少,只凝望着晚霞和流云而沉思默想;想倦了,书扔在地上,我的身体就躺在落英绿茵中了。怎样醒来呢?快吃饭了,昆林抱着黄狸猫,用它的绒蹄来抚摸我的脸,惊醒后,我牵了昆林,黄狸猫跟在我们后边,一块儿走到母亲房里。桌上已放置了许多园中新鲜菜蔬烹调的佳肴,昆林坐在小椅子上,黄狸猫蹲在她旁边。那时一切的环境,都是温柔得和母亲的手一样。

读倦了书,母亲已派人送冰浸的鲜艳的瓜果给我吃。亲戚家也都把他们园地中的收获,大篮小筐地馈赠我,我真成了山城中幸福的娇客。黄昏后,晚风凉爽时,我披着罗衣陪了父亲到山腰水涧去散步。

想起来,这真是短短地一个美满的神仙的梦呢!

有一天姑母来接我去看社戏。这正是一个清新的早晨。微雨初晴旭日像一团火轮,我骑着小驴儿,得得得得走过了几个小村堡到了姑母家。姑母家,充满了欣喜的空气欢迎我。

早餐后,来了许多格子布,条儿布的村姑娘来看我,都梳着辫子,扎着鲜艳的头绳,粉白脸儿拢着玫瑰腮,更现得十分俏丽。姑母介绍时,我最喜欢梳双髻的兰篮;她既天真又活泼,而且很大方,不像别的女孩子那样怕生害羞。

今天村里的妇女们,衣饰都收拾得很新洁。一方面偷空和姑姑姨姨们畅叙衷怀,一方面还要张罗着招待客人看戏。比较城市中,那些辉煌华丽的舞台剧场中的阔老富翁们,拥伴侍候着那些红粉骷髅,金钱美人,要幸福多了。这种可爱的纯真和朴素,使得她们灵魂是健康而是畅快呵!不过人生的欲望无穷,达不到的都是美满,获得的都是缺限,彼此羡慕也彼此妒忌,这就是宛转复杂的苦痛人生吧!

戏台在一块旷野地。前面那红墙高宇的就是关帝庙。这台戏,有的人说是谢神的,因为神的力量能保佑地面不曾受奉军的蹂躏。有的人说是庆祝北伐成功的,特意来慰劳前敌归来的将士们。台前悬挂着两个煤气灯,交叉着国旗党旗,两旁还挂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的对联。我和兰篮她们坐在姑家的席棚里,很清楚地看见这简陋剧场的周围,是青山碧水,瓜田菜畦,连绵不断翠色重重的高粱地。

集聚的观众,成个月牙形。小贩呼卖声,儿童哭闹声,妇女们的笑语声,刺耳的锣鼓声,种种嘈杂的声音喊成一片;望去呢,是闹烘烘一团人影,缓缓移动像云拥浪堆。

二点钟时候,戏开演了。咿咿呀呀,唔唔呵呵,红的进去,黑的出来,我简直莫名其妙是做什么?回头问女伴,她们一样摇头不知。我遂将视线移在台下,觉得舞台下的活动影戏,比台上的傀儡还许有趣呢!

正凝视沉思时,东北角上忽然人影散动,观众们都转头向那方看去,隐隐听见哭喊求饶的声音。这时几声尖锐的啸笛吹起,人群中又拥出许多着灰色军服的武装同志,奔向那边去了。妇女们胆小的都呼儿携女地逃遁了,大胆些的站在板凳上伸头了望;蓦然间起了极大的纷扰。

一会儿姑母家派人来接我们。我向来人打听的结果,才知道这纷乱的原因。此地驻扎的武装同志来看戏时,无意中乡下一个农民践踏了他一足泥,这本来小得和芝麻一样大的事,但是我们的同志愤怒之余就拿出打倒的精神来了。这时看台上正坐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婆,她听见儿子哭喊求救的声音,不顾一切由椅子上连跌带跑奔向人群,和那着灰色军装的兵,加入战团。一声啸笛后又来了许多凶恶的军士助威,不一会那母子已打得血迹淋漓,气息奄奄,这时还不知性命怎样呢!据说这类事情,一天大小总发生几项,在这里并不觉得奇怪。不过我是恍惚身临旧境一样的愤慨罢了!

挤出来时,逢见一个军官气冲冲地走过去。后面随着几个着中山服的青年,认识一位姓唐的,他是县党部的委员。

在山坡上,回头还能看见戏台上临风招展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我轻轻舒放了一口气。才觉得我是生活在这样幸福的环境里。

战壕

我回到家五天了,棠姊不曾来看过我。

有一天晚饭后,父亲说:“我领你出去玩玩村景,白云庵去看看你崇拜的老英雄。”我很不好意思地笑了!母亲让珑珑提了灯跟着,昆林因为去了她外祖母家不曾同行。

一路上父亲询问我革命军进北京的盛况,和深夜花神殿旁奉军撤退时的惊恐。这真是一轮红日照窗时,回想起夜半噩梦而絮絮告诉的情况。

我生平认为最幸福的一件事,就是我有思想新颖的父亲,他今年七十二岁了,但他的时代思想革命精神却不减于我们青年人。所以我能得今日这样的生活,都是了解我认识我相信我的父亲之赏赐。假使不是这样,怕我不会逍遥自在地回来享受这天伦团聚的快乐吧!因之我常常和父亲谈话,彼此都是很融洽,毫不龃龉呢!

瓜田过去,是一片荒地;父亲忽然现出不快的颜色,他低着头走过了高垅,回头向我说:“珠,你棠姊的墓就在这里。”手往前面指着。

“谁?棠姊,棠姊死了吗?”

我随着父亲指处望去,果然见前面有一个新冢,冢前矗着一块不整齐的石碑,上面隐约有字痕。赶快跑几步到眼前看时,是:“戊辰殉难刘秋棠女士之墓。”我愕然回顾父亲和珑珑,他们都默无一语。

西方落日,烘霞正掩映着这碧绿的田地,四处悄无人声,炊烟缕缕,晚风习习,充满了黄昏时静穆的平和。都证明这是人间呵!不是噩梦,也不是幻境呢!

一树繁华,红杏翠迭,棠姊正是青春当年;谁想到如今是香消玉殒,殡翠红呢!这一抔黄土,告诉我的消息为什么这样愤恨呢!它撕碎我的心幕,一片一片如流云散布在碧空绿畦之间。这好像一个蓦然炸裂的炮弹,震惊得我遍体战栗!说不出万种伤心,含泪站在她坟前。

“你不要哭,到东边那块石头上去坐坐,我告诉你详细的情形。唉!不是天保佑,怕你今日回来,我们都变成黄土馒头了。”父亲过来拍着我肩说。

我忍住了泪,和珑珑扶着父亲坐在石头上;他的颜色变得很惨淡,枯干深陷的眼眶也有点含湿了。我在他皱纹的脸上,细揣摹那七十多年人生忧患的残痕,风风雨雨剥蚀的成绩,这岂是我所能描写。

父亲慢慢告我棠姊死的惨状,是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