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与婚姻卷(全球华语小说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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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男人是水,女人是油(4)

向光其实早就注意到杨洋的暗示,却掉过头去不理,心中气恼连老婆也这么不争气!转念一想又内疚起来,其实也是怪自己,窝囊老实了这么多年,带得连杨洋都上不了台盘了。

刘雄今天是锦车夜行、春风得意马蹄轻,正跟吴小姗谈论他的尼桑,口气亲昵得像新养了个情人:“唉,怪不得!怪不得!我现在充分理解那些小暴发户们了,为什么一有点小钱他们就颠颠儿去买车,搞得我订这台尼桑还托人在订购单里插队呢!哎呀,坐在自己的方向盘前,这感觉跟蹭公车开、跟打出租简直是天上地下呀……”

张西西打断刘雄那语无伦次的幸福感叹:“还说呢!光为这个车顶天窗,他就别扭得三天不跟我说一句话!有天窗为什么不买带天窗的呢!万一有人抽烟了可以打开来散散味,如果外面空气好了可以吹吹风,要是有钱,我还恨不得买敞篷的呢……其实这个天窗,也不过就多加万把块钱……”

刘雄假装无奈地生气:“不是钱的问题,是有没有必要的问题,你们倒说说,就咱们这城里的空气质量指数,开天窗不就等于吸二氧化碳自杀,再说,我根本就不抽烟,我要抽烟,不是被尼古丁抽死也早就被你骂死了……所以,说一千道一万,你要买这个天窗,完全是虚荣心在作怪。女人呀,耳朵太软,不就是因为那个销售商说了一句‘有品位的人都比较喜欢透过天窗看星星’嘛!没办法,我认你狠,天上老鹰大,地上老婆大……”

老夫老妻当着大家的面如此打情骂俏未免有些做作,其实不就为了谈自己的车吗?向光在心中不屑起来,没想到杨洋却中计了,不知哪根神经抽动起来,语文老师也开始用她特有的表述习惯往脸上贴金了:“是,是,我特别能理解,以前没觉得向光太顽固不化、一意孤行,这回买房子算是领教了,本来我的意思是一百三四十也够住了,就一家三口么,他那蔫脾气你们应是有所耳闻的,一向是随波逐流、毫无主张的,这次不知怎的一下子矫枉过正了,主卧次卧书房不算,又闹着要间专门品茶的日式榻榻米,要往来朋友住的标准客房,还要带音响的小健身房,还要用巴西木铺成大观景露台,看到这套一百七十带屋顶花园的就像见到失散多年的亲儿子似的,怎么也不肯放。五室两厅,我真是觉得房间太多了,以后搞卫生大概成为重中之重的矛盾焦点了,还健什么身、品什么茶呀,跟他说得唇干舌燥也无济于事,唉,财务上也大大超出预算了……”

要在往常,杨洋这蹩脚的炫耀之辞准会让向光连隔夜饭都吐出来,可是奇怪,当真是“思路一变天地宽”了,这会儿向光反倒听得津津有味、面带得色起来,也顾不上他们是否也跟自己刚才一样在心中冷笑呢。

不过也许,刘雄根本就没注意听,杨洋话音刚落,他很快迫不及待地另起一行:“不管怎么说,你买房是铁定升值,我养车才真是烧钱的干活,养个车,可比养个小情人还费钱呢,方便是有一些,尴尬也多了去了。不说别的,以前我骑自行车上下班,一刻钟消消停停,到了把自行车随便往车棚里一摔就诸事不烦了。现在好了,上下班高峰,这路上堵呀!新手多呀!提前半小时上路搞不好都会迟到,最要命的是到了单位还找不到车位,移动公司里烧钱的人多了去,我买车算是晚的,地下车库里的那几个坑早给人占清了,没法子,只能沿着移动大厦后门的马路牙子一路找坑,等好不容易停妥了再回到办公室,已是众目睽睽了,操,我就不信这个邪,下个礼拜我天天提前一小时上班,好歹也享受一下咱公司的地下车库……”

张西西接着做补充发言:“单位里还好说吧,最惨的是晚上回小区,巴掌大的小区,小车倒有四五十辆,全凭各人本事见缝插针,插针容易拔针难呀,早上出门恨不得给车装俩翅膀才好……最可气的还是有些小人,不知安的什么心,在车身上乱划乱戳,咱车屁股上就有个半指甲盖大的划痕,真心疼死我了,白白被人破了相……这车,真是爱也是它烦也是它……”

孙浩波夫妇今天是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成心准备当最佳配角了,两人像群口相声里专门负责捧哏的大好人儿似的,表情、询问、感叹全都跟得恰到好处,引得刘雄、向光两家此起彼伏、你来我往地对各自的“新生活”感慨、憧憬不已。这些话,大概所有新买了车、刚买了房的主儿都曾经在不同的场合高谈阔论过,但事到自己身上,百倍的新鲜、百倍的激动、百倍的自豪还是让他们失去了这个年纪应有的沉稳与低调。是啊,人生难得几回醉——有房了将要有车了、有房了又有车了、更有权了更有钱了,此外何求?还不够他们一醉方休的么?

这一桌饭当真是吃得极为痛快,主客皆欢。水果上完了之后,服务员有事没事地开始在包间里转悠,过一会儿又问:各位还要来点什么吗?显然,这是提醒性质的,哪位该买单的可以伸手招呼了。

孙浩波无动于衷稳若磐石,一心想给向光留足面子;刘雄暗暗地左瞧右看,不知道今天该承谁的情,反正他是不想伸这个头,这顿饭,要换成汽油都够尼桑喝两个月的了;杨洋的脸上有些发紧,看着桌上满杯满盘好多菜都只动了一点点,心中气恼孙浩波方才自作主张、喧宾夺主,这会儿却在装呆头鹅,客气话都不说一句。不过算了,人这辈子能买几次房,请朋友们吃顿饭庆祝一下也是应该的。这么想想,脸上的线条才稍微柔和了些,并赶紧在桌子下踢向光:既然要请客,就要做得漂亮些,别磨磨蹭蹭的。

不知是杨洋的踢脚提醒了向光还是向光早就准备行动。向光果然轻佻地吹了一声口哨,小姐马上走到他跟前。“买单,我买单。”

“先生,连酒水一共是一千五百八十块,打完八折是一千二百六十四块。先生,要发票吗?”

桌子忽然安静了下来,也许是无意的,但向光感到,除了孙浩波之外,大概所有的人都竖起了耳朵,在等待向光的回答。

向光数完了钱,递给小姐,可是后者没有马上走,她也许是想提高劳动效率,如果客人需要发票,她可以在找零时一并带来。

向光于是也站了起来,满面笑容地面向大家,像一个训练有素的新闻发言人似的:“不好意思,刚才付钱时我才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请各位兄弟嫂子弟媳和侄子侄女们吃饭,不胜惭愧、不胜荣幸……可是,有一个小秘密你们不知道,两小时前,就在点菜之前,在座的当中有一位好人舍不得我私人花钱,跟我说好了,等我表面上掏过钱之后,他会悄悄地去结账,然后再把钱还给我,所以,如果按照他的建议,你们刚才看到的就是一幕假象;但如果我拒绝这个建议,那这顿饭就真的是我请了。现在,请诸位举手表决:我应该接受这个建议,欺骗你们大家吗?还是应该否决这个建议,像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真的掏出这一千二百六十四块钱?嗯?”

说话中,大家的脸色都有些不太好了,知道向光可能是喝多了,也可能是借酒装醉,这种只能意会而不能言传的话一经说出来就很讽刺很不友好了,孙浩波气得心中直哼,不明白一向随和可亲的文人向光怎么变成了这种不识好歹的刺猬嘴脸!杨洋是最激动的了,心中气得惊涛拍岸,这向光,人丢得大了!真是白痴呀,不花这一千多块钱他会死吗?最要紧的,人家孙浩波多好的一个朋友,说的是体己话,这下可得罪大了!

吴小姗到底是吴小姗,马上嗔怪起孙浩波:“你跟向光乱开什么玩笑!大家都是好朋友,吃吃玩玩,谈什么你掏他请的?像孩子过家家呀?什么都别说,今天这饭,咱就要吃向光这大地主的。”接着又对着刘雄:“你今天灌向光太多酒了,他这段时间到处看房子也累坏了……还不扶向光坐下!”

向光不领情,也不就势下坡。他推开刘雄,又指点着叫吴小姗坐下:“好,我明白了,你们表决后的意见是我请,好,我同意!那个谁,事后就不要再签字啦!给我留点小脸!”杨洋在一边急得直拉向光,一边悄悄地对吴小姗夫妇直赔笑脸。

“老婆,别拉拉扯扯的,我还没说完。下面讨论第二个议题,你们都听见了,刚才小姐问:要不要发票?不要发票,你们会觉得我忒无能,忒可怜,连吃顿饭都处理不掉;要了发票,你们又会不领我的情,你们准会想,反正是报销嘛,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要,还是不要,是啊,这的确是个重要的问题——小姐,你别着急走呀,一会儿就好。咱们还是先民主后集中,这发票要还是不要?”向光示威般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视过去,满面红光、兴奋异常。印象中,他似乎从未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

大家现在开始觉得向光有些过分了,就是酒话也不应如此丑陋、如此不要风度。没有人愿意救场,不找他的茬也不顺他的话。大家都约好了似的只讪讪地坐着,偶尔相互摇摇头:喝多了,他喝多了。

还是服务小姐有些眼色,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一会儿,然后把零钱和发票用双手捧着奉到向光面前,笑吟吟地带着职业性的口气:“先生,这是找零;这是发票,可以参加税务摇奖,请收好。”

杨洋这才恍然大悟似的替丈夫找到一个极为勉强的台阶:“对对,发票可以抽奖的,这是税务局鼓励大家消费时索要发票呢,向光,坐下吧,瞧你这酒喝得……”

那晚就这样不了了之。事后也没有任何人再提起任何细节或追问最终的处理。但是大家都模模糊糊地感到,买了房之后的向光在性情和处世上有些变了。具体变成什么了,是好还是坏,是近是远,却又一句两句说不清。

8

房子看好了,先下定金,十五天后再掏首付,接着签合同,合同签好了去办产权,产权证拿到了再去办贷款,接着又要把老房子往二手房网上挂,带中介商看房……向光以前没忙过这些事,这次身体力行一番,倒觉得特别新鲜,在上述的每一个办事场所,他都会碰到一大群手拿档案袋或文件夹的中年人,神情急切而凝重,安静地排着散乱的队形,把前半辈子挣来的银子悉数奉上,然后换来几页薄薄的纸片以及接下来几十年如藤萝上身的按揭。

按照杨洋确立的贷款总额及还款期限,向光从当月起开始每月还贷2934.64块,奇怪,在建设银行的大厅里,对着贷款合同上的这一串小数字,向光竟然十分麻木,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这笔负债对他的真实意义。杨洋是语文老师,对数字却也不模糊,她几乎是同情地看着向光,语气公道而客观:“不好意思,首付十五万我来,按揭就只能是你来了。说实话,我心里清楚得很,这2934块对你来讲是蛮作难的,不是我不帮你,我今天的‘不帮’其实就是最大的‘帮’,人是要逼出来的,要有作为才有地位,你现在要审时度势、应时而动,要么在邮政局混上一官半职,要么干脆跟孙浩波学习,动动位置!摇什么头?向光,这么些年夫妻,我算是看出来了,就你的能量,要立时三刻地在邮局出人头地也不容易,我看,还不如另立门户自找出路!现在的有钱人,要么是权力致富,要么是行业致富,你呀,前者走不适就走后者,移动、电信那两边是赶不上了,能塞的位置都塞满了人,现在网通刚成立,像你这样有多年工作经验的资深秘书,必定有空间的,怎么样,去跟浩波说说,探探底?你去了之后就是他的人了,对他也是好事不是?”

即使是隔着镜片,杨洋眼中的鼓动性依然势不可挡,向光不禁感到一阵心悸。说实话,自从踏出买房这一步,他就做好了应付各种可怕局面的心理准备,诸如跟开发商周旋斗智斗勇,跟包工头拍肩打背讨价还价,跟二手房中介商虚与委蛇心理战术,像阅读海德格尔一样地研究图纸、皮尺与计算机之间的艰涩联系,等等,但他有一个最底限的原则:不求人,一切只按照市场规律办事,要讲道理的就白纸黑字签合同,要好处的就给点小钱,只要不求人。现在好了,这2934块钱就是一个最现实的命题,他所谓的原则是否会像处处可见的谎言那样不攻自破——如果不求人,他就会干巴巴待在邮政死翘翘,并且终身淹没在杨洋的经济歧视中永无出头之日;而开了口,也许就会柳暗花明又一村。

向光心乱如麻,几至魂不守舍。他不敢再看杨洋,后者体贴地给他点上烟然后关上门出去了。向光看着香烟,想起电影里的一句台词:你知道香烟冒出来的烟有多重吗?就是用香烟的重量减去烟灰的重量。向光想,差不多,自己的面子可能就跟烟差不多重,风一吹,就飘了。他几乎是欣悦地想;杨洋说得不错,开个口,不过是舌头打个滚,难道会死人?面子又算个什么东西,世上有谁听说过面子每个月能卖出2934块钱的?

9

这一段时间,三家就没有再聚过。往常大多都是孙浩波挑头,他当官他有权他可以白吃白喝,就活该他伸这个头。但最近孙浩波也做起了缩头龟,主要是因为吴小姗不积极。说实话,吴小姗对于他们这同学三人的关系一直有些不屑,看向光那点出息,瞧刘雄那张臭嘴,包括他们的老婆,张西西、杨洋那两位,也不太符合吴小姗的审美标准,跟他们一起吃饭,纯粹是浪费时间。吴小姗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做事讲究目的性,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用于交往和沟通的时间也是有限的,孙浩波有这个时间,有这笔钱,还不如跟那些“比自己优秀的人”去吃饭喝茶。

孙浩波宣布他的跳槽决定的当晚,张西西曾经开玩笑地要吴小姗传授她培育成功丈夫的“秘诀”,吴小姗当时只是笑笑没有作答。对于仕途畅通的人,在艳羡与妒忌之余,人们似乎总有些固执的偏见,认为此人一定善于拍马、擅长后门之类,事实上,他们不知道:做官其实跟诗人、画家、歌星一样,是需要潜质和天赋的;同样,要做一个合格而恰如其分的官太太,也是需要悟性和心智的,哪是可以一句一句讲出来的?这话本身问得就有些蠢相了——好在吴小姗一向注意风度,内心的傲气掩埋至深,越是瞧不上她倒越是表现得亲切温和。

通常能跟吴小姗一起活动的女人都是她在各种俱乐部、健身会所、美容院认识的,大家的品位极为接近,沟通起来很有快感,如果碰巧对方也是一个官太太,还会有神来之笔的意外收获。比如,这次孙浩波的成功跳槽,就是通过太太路线从中牵线搭桥,经过若干次高层次家庭聚会的形式得以水到渠成、功成名就。这些话,就是跟西西全盘托出,她哪是一时半会儿学得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