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昏庸的治安推事和他昏庸的办案方式
这桩案子发生在首都警察局的一个分局的辖区内,这个辖区与这个分局十分近。那些见义勇为的人们只不过想簇拥着奥立弗走过两三条街,得到那样征服别人的满足感。然后到了一个叫做玛当山的地方才满意。他被警官押着走过一条又低又矮的拱道,登上一个脏兮兮的天井,从后门走进裁决审判庭。这是一个用石头砌的小院,他们刚走进去就迎面碰上一个满脸络腮胡、拎着一串钥匙的彪悍大汉。
他看了看这一行人,漫不经心地问:“又发生什么事了啊?”
押送奥立弗的警察答道:“抓到一个偷东西的。”
拎着钥匙的汉子看了看丢东西的老生生,又问:“先生,你就是被盗的当事人?”
老绅士回答:“是的,我就是。但是,我不能非常肯定就是这个孩子偷走了手帕。我——我不想再追究这件事了。”
拎钥匙的汉子回答:“这件事得先去见见推事再说,先生,长官马上就忙完了。过来,你这个可恶的小家伙,真应该上绞架。”
这番话算是对奥立弗审判的开场白,他说着把牢房的门打开了,让奥立弗进去,他把奥立弗浑身上下搜了一遍,发现什么也没有,这才放心地把门锁上了。
这间牢房是用石头砌成的,形状和大小跟地窖大同小异,只是没有地窖那么亮堂,里边既昏暗又有股令人难以承受的气味。现在是星期一的上午,自从星期六晚上开始,这里有六个醉汉“寄宿”过,现在都被关到别的地方去了。其实,这都不是什么问题。在我们的警察局里,每天晚上都有不计其数的男男女女因为微不足道的罪名,就直接被关进了地牢,和这件事比起来,奥立弗现在待的地方跟那些关押重犯的囚室比简直算得上是宫殿了。无论是谁,如果不相信那就来比较一下吧。
钥匙在锁孔里发出“咔哒”的声响,再看看老绅士,他看上去好像和奥立弗一样沮丧,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看了看手里的书,书没有任何过错啊,可是这所有的乱七八糟的事又都是因它而起的。
“那孩子的长相有些微妙的感觉,”老绅士一边苦苦思索一边走到一旁,拿着书的封皮不断地敲打着自己的下颚,嘟嘟囔囔地说,“他的长相有一种触动我、吸引我的东西。他好像是无辜的。他好像有些像——那个,那个,”老绅士忽然停住了脚步,目不转睛地望着天空,紧接着又大声地说道,“天哪!我以前在哪儿见过这个孩子呢,跟他长得一模一样?”
老绅士低声自语了很长时间,又带着那若有所思的神情走进后面的一间面向院子的接待室,默默地走到屋子里的一个角落,将多年来一直埋藏在沉沉大幕后边的那一张张面孔唤回到心房中。他摇了摇头说:“不,这肯定是我的想象。”
他再一次回想那些熟悉的面孔。他已经将这些面孔召唤到了自己眼前,他的心在疯狂地跳动,他要把遮挡了它们那么久的这层幕布重新拉上已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那一张张面孔,有亲朋好友,也有狐朋狗友,还有很多几乎已经完全忘记的面孔也不约而同地挤入人群中。昔日貌美如花的少女而今已经年老珠黄。有几张脸已经长眠在地下了,早已变了模样。可是心灵却超越了死亡,使它们依然像昔日一样美好,呼唤着当年炯炯有神的目光,爽朗的音容笑貌,透过躯体的灵魂之光好像在窃窃低语,黄土下面的人们虽然已经面目全非,但却得到了升华,她远离了尘世,甚至超越了它,仅仅是为了成为一盏明灯,在通往天国的路途上洒下一道温和清丽的光辉。老绅士最终没有想起谁的相貌与奥立弗的有些相像。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从唤醒过来的那些美好的往事中回到了现实,幸好他只是逗留了一下。老绅士又把这一切重新埋进那本书的字里行间,那本引起一切事端的书。
这时,拎钥匙的汉子碰了一下他的肩膀,他一下子回过神来。拎钥匙的汉子要老绅士跟他一起去法庭。于是,他连忙合上书,接着便和拎钥匙的汉子一起去拜见大名鼎鼎的范昂先生。
法庭是一间带有格子墙的前厅。范昂先生坐在正中间的一道栏杆后边,可怜的小奥立弗已经被带到门边的木栅栏里,被这个场面吓得一直浑身发抖。
范昂先生特别瘦,不高不矮,他的腰细得要命,脖子也不怎么灵活。头发既稀疏又不均匀,大多数都长在后脑勺和头的两侧。面容有几分严厉,而又红得有些过分。倘若他千真万确没有饮酒吸烟的习惯,他完全可以起诉自己的长相犯有诽谤罪,敲诈一大笔可观的损失费。
老绅士恭恭敬敬地给他鞠了一躬,然后朝范昂先生的写字台走过去,递给他一张名片,说道:“先生,这是我名片,上面有我的姓名和住址。”说完,他向后退了两步,又十分有礼貌地点了一下头,静静地等候对方的提问。
范昂先生那个时候刚好正在研读今天早报上刊登的一篇社论,文章提到了他最近作出的一次裁决,已经是第三百五十次提请内政大臣对他尤为加以注意。他上火极了,抬起头来的时候一脸的怒气。
范昂先生没好气地问道:“你是谁啊?”
老绅士带着几分惊讶,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名片。
范昂先生不屑一顾地用报纸把名片挑开,指着老绅士问拎钥匙的大汉:“警官,这个家伙是谁?”
老先生见他这般无礼,于是拿出了绅士风度:“先生,我是有名字的,我名叫布朗罗先生,能允许我问一下长官大名吗?长官竟然仗着执法者的身份,不分是非地羞辱一个正派人。”布朗罗先生一面说着,眼睛还不停地在法庭里环视了一周,似乎是在寻找一个能给他一个圆满答复的人。
范昂先生生气得把报纸狠狠地扔到一边,说道:“警官,这个家伙犯了什么案子?”
警官回答道:“长官,不是他犯了案。是他要告这个小孩,长官。”
推事大人明明知道还要问。这么做既为刚才的事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又让老先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实在是太让人生气了。
“哦,原来是要告这个小孩啊?”范昂先生简直不可一世,接着将布朗罗先生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然后大声说:“叫他发誓。”
布朗罗先生说“发誓之前,我必须声明一下,也就是说,要不是今天我亲身经历,我确确实实不敢相信——”
范昂先生蛮横地说:“先生,闭嘴!”
老绅士也毫不示弱得迎上一句:“先生,我还非说不可了呢。”
范昂先生还没见过敢这样和他顶嘴的,怒气冲冲地说道:“马上给我住嘴,要不然我可要把你赶出法庭了。你这个骄傲自大的家伙,你竟然敢威胁一位推事?”
老绅士脸涨得通红,大叫了一声:“什么!”
范昂先生不耐烦地对书记员说道:“叫这个人发誓。别的废话我一律不想听。快点,叫他起誓!”
布朗罗先生气得脸色铁青,可是,又考虑到如果发泄一通那只会伤害到那个孩子,只好强抑制住自己的愤怒,毫不迟疑地按照他说的发誓了。
范昂先生说:“好吧,那你指控这孩子什么?你有什么要说的,先生?”
布朗罗先生开始讲述:“那个时候,我正站在一个书摊边上——”
范昂先生立刻打断他的话,说道:“先生,停一下!警官!警官在哪儿呢?喏,让这位警官起誓。说吧,警官,是怎么一回事啊?”
那名警察十分谦恭地把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他是如何抓住奥立弗的,如何把全身搜了一遍,但是末了一无所获,他所了解的也就是这些了。
范昂先生问:“有没有在场的证人?”
警官回答:“长官大人,没有。”
范昂先生沉默地坐了几分钟,然后向布朗罗先生转过身去,十分严厉地说:“喂,你究竟想不想对这个孩子提出控告,唔?你已经起过誓了,哼,如果你一味地站在那儿,拒绝拿出任何证据的话,那我就要以蔑视法庭罪给你惩罚了,我要——”
他要干什么,又或者说找谁来干,没有一个人知道,因为这样,书记员和那名警察都一起大声咳嗽起来。像事先商量好了一样。书记员又把一本沉甸甸的书掉到了地板上,就因为这样,那句话就没听完整,这纯粹是一个偶然。
虽然遭到数不清的胡搅蛮缠与反反复复的凌辱责骂,布朗罗先生还是用尽一切办法将案情笼统地说了一遍,他说:“由于我当时丢了东西,一时有些慌乱,恰好看见那孩子拼命地奔跑,于是我就追了上去,虽然孩子并不是在行窃时被抓获的,但是,如果庭长相信他与几个小偷有瓜葛,也请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从轻发落他。”
布朗罗先生顿了顿,最后说道:“他现在已经受伤了,而且我非常担心,”他望着栏杆那边的奥立弗,又郑重其事地补充了一句,“我的确担心他的伤。”
“噢,不错,也许像你说的那样吧。”范昂先生冷笑一声,“哼,别来这一套!你这个小家伙,你想骗是骗不了我的,你叫什么名字?”
奥立弗竭尽全力想回答这个问题,可是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他脸色惨白如白纸,四周的一切似乎都在他的眼前不停地旋转起来。
范昂先生见他没有说话,生气地追问道:“你这个厚颜无耻的无赖,快说叫什么名字?”“警官,他叫什么名字?”这句话是对着站在奥立弗身旁的一个身穿条纹背心的乐于助人的老头说的。老头弯下腰对着奥立弗又问了一遍,看到奥立弗真的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回答了。他知道如果不回答只会更加激怒推事,加重对他的判决,就自作主张地瞎编起来。
这位热心肠的警察说道:“大人,他说他叫汤姆·怀特。”
“喔,他刚才不是说出来了吗?”范昂先生说道,“太好了,太好了!那他住在什么地方啊?”
热心肠的老头又假装听到了奥立弗的答话,于是答道:“大人,这没有准儿。”
范昂先生问:“他的父母呢?”
警官豁出去了,自己编了一个常见的答案:“他说在他小的时候就都死了,大人。”
谈话谈到这个时候,奥立弗用尽全身的力气抬起头来,眼睛里充满了哀求,有气无力地恳求给他一口水喝。
范昂先生说道:“全是胡说八道!真拿我当傻瓜啊。”
警官见此,说道:“大人,我想他真的是有病了。”
推事不耐其烦地说道:“有没有病我可比你清楚。”
“警官,请你快扶住他,”老绅士说着,不由自主地扬起了双手。“他真的就要倒下去了。”
“站到一边去,警官,”范昂先生大声嚷道,“不要管他,要倒就倒吧。”
听了推事的话,警官不敢去扶他,奥立弗就一阵晕眩,真真地倒在了地板上。法庭里的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没有一个人敢动一动。
“我就知道他那是在装给我们看的,”范昂先生说,似乎这句话就是无可反驳的事实根据。“就让他躺在那儿吧,过不了一会儿他就会躺得不耐烦了,自己就会起来的。”
这时,书记员小声问道:“您打算怎么断案,大人?”
范昂先生回答:“现在就断案,把他关押三个月,另外苦工也自然是少不了的。退庭。”
房门应着他的话被打开了,两个汉子正打算把昏迷不醒的奥立弗拖进牢房,这个时候,一位身穿黑色旧礼服的老人匆匆忙忙地闯进法庭,快速地朝审判席走去。他面带一丝凄苦的神色,但看上去是个正派人。
这个刚刚赶到的正派人气喘吁吁地叫道:“等一下,等一下。请别把他带走。就看在上帝的分上吧,请等一会儿。”
尽管那些执法人员在这样的衙门里对女王陛下的臣民,尤其是对较为贫困的臣民的自由、名誉、人品乃至于生命都置之不理,甚至滥用职权一气,任意践踏,尽管在这高墙之中,每一天的那些荒唐的把戏足够让天使们哭瞎双眼,但是,这一切对于公众却始终是保密的,从来不对外宣扬,除非有正义的人在报纸上把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泄漏出去。
范昂先生看见一位不速之客如此唐突无礼地闯进门来,顿时怒火冲天。
范昂先生的吼声如雷贯耳:“这是做什么?这个人谁呀?把这个无礼的家伙赶出去,都给我滚出去。”
那人大声说道:“我就是要说,休想把我撵出去。事情的经过我都看见了。我是那个书摊的老板,我也非常乐意起誓,而且谁也别想封住我的嘴巴。范昂先生,今天你必须听听我的陈述,你没有任何理由拒绝我。”
那个人胸有成竹,而且态度更是十分强硬,看这种形势,事情变得十分严重,这事想不了了之是不行了。
范昂先生十分不高兴地喝道:“好,那就让这个人起誓,喂,快讲吧,你有什么想要说的?”
那人说道:“事情是这样的,我亲眼所见有三个孩子,就是这个孩子连同另外两个,在马路对面悠闲地逛着,而这位先生当时正在看书,偷东西的是另外一个孩子,我亲眼看见他下手的,这个孩子在旁边已经吓呆了。”说到这里,好心的书摊老板缓了一口气,他算是有条理地把这件偷窃案的经过情形叙述了一遍。
范昂顿了顿才问:“你为什么不早点来?”
好心的书摊老板答道:“没人帮我看铺子了,所有能帮上我的人全都撵这个孩子去了,我是在五分钟以前才找到帮忙的人,我是一路不停地跑来的。”
范昂又顿了一下,问道:“起诉人正在你的书摊看书,是不是啊?”
好心的书摊老板指着老绅士说:“是的,你看,那本书还在他手里呢。”
范昂说道:“呵,是那本书么,钱已经付完了吗?”
书摊老板带着一脸微笑地答道:“没有,还没来得及付呢。”
有些恍惚的老绅士天真地高声叫道:“天哪,我完全给忘记了!”
“好一位正人君子,竟然来告发一个可怜无辜的孩子。”范昂摆出一副滑稽的样子,期望能借此显示自己有多醇厚。“我认为,先生,你已经在一种十分可疑、十分不光彩的情形之下把那本书占为己有了,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运气不错啊,因为这个人不打算向你提出起诉。喂,你就当这次是一个教训吧,否则法律也不会饶过你的。可以把这个小孩子释放了。退庭。”
“你怎么会如此无理。”布朗罗先生压制已久的怒火终于爆发了。“简直不可理喻。我要——”
“退庭。”推事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打断他的话继续说,“各位警官,你们难道没有听到吗?退庭!”
很快命令就执行了。虽然一手拿着书,一手握着竹杖的布朗罗先生依然愤愤不平,但还是被轰了出去。激奋与受到的挑衅使他怒火冲天。但他一来到院子里,怒气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怜的小奥立弗·退斯特面朝着天空躺在地上,衬衫已经被解开,太阳穴上还洒了少许凉水,脸色惨白惨白的,身体不停地在抽动,发出一阵阵寒战。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布朗罗先生慢慢地弯下腰来,抚摸着奥立弗的头,说道,“请问谁能好心叫一辆马车来,快一点!”
马车很快叫来了,他们把奥立弗小心翼翼地安顿在座位上,布朗罗先生快速地跨进马车,坐到另一个座位上。
书摊老板伸进头来,说道:“我能陪您一块儿去吗?”
“哎呀,当然可以,当然可以,我亲爱的先生,”布朗罗先生连声说道,“我都把您给忘了,天哪,天哪。我怎么还拿着这本惹起祸端的书呢。快点上来吧。这个可怜的小家伙,已经再也不能耽误时间了。”
书摊的老板灵活地跳上去,马车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