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漂亮朋友(2)
于是他把半开着的另一扇窗户也关了起来,然后回到原位坐下,脸上现出安然、平静的神色。
弗雷斯蒂埃夫人始终一言未发,似乎有什么心事。只见她低垂眼帘,在盯着面前的酒杯微笑。这淡淡的笑,似乎是在那里许诺什么,而又绝不会去履行。
侍者端上来一盘奥斯唐德牡蛎奥斯唐德,比利时一地名,以盛产牡蛎闻名于世。。这牡蛎既肥又嫩,像是有意放进蚌壳中的一块块嫩肉,一到嘴里就化了,就跟略带咸味的糖块一样。
喝过汤以后,侍者送上来一盘鲟鱼,鱼肉呈粉红色,与少女的肌肤即若相仿。几杯酒下肚,在座各位的谈兴也就不知不觉地放开了。
首先谈起的是一件市井传闻,说一位上流社会的贵妇,同一位外国王公在一家餐馆的雅座里共享佳肴,不料被她丈夫的一个朋友撞见,遂闹得满城风雨。
故事讲完,弗雷斯蒂埃大笑不止。两位女士则对那以披露他人隐私而乐此不疲的快嘴男人,一致谴责,说此人是个不谙人情世故的糊涂虫。杜洛瓦表示同意她们的见解,并一本正经地申述,一个男人,无论是当事人、知情者还是一般目击者,对于这类事情都应深藏于心,严守秘密。他接着说道:“对于他人的隐私,要是我们每个人都能绝对地保持缄默,相互之间都有着充分的信任,那么人世间到处都会是充满乐趣的事情。人们之所以常常——尤其是女人——缩手缩脚,实际上就是担心自己所做的事情在某一天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说完,他又笑着跟了一句:“你们说,难道事情不正是这样吗?要是她们毫不担心自己因为贪图一时的欢乐而使自己的名声被人破坏,弄得懊悔终生,那么她们当中将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对于内心突然萌发的情思或者爱慕的浪漫情怀,不会加以克制和束缚,会顺其自然地完全按照自己内心的召唤去行动,哪怕这欢乐的时光是如此短暂!因为她们担心,只好独自背地里抹去痛苦的泪水。”
这番话他说得理直气壮,表明他对此毫不怀疑,也似乎是在表白自己,那意思显然是在讲:“你们要是跟我有什么风流韵事发生,大可不必担心会遇到这种困境。你们要是觉得我说得不可信,那就来试试看好了。”
两位女士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这沉稳的目光,表明她们对他的话深信不疑,觉得他说的话不无道理。同时这意味深长的默不做声无疑也是在暗自默认,如果每个人的事情都能被保密不泄露的话,那么她们这些看上去有着无比坚定意志的巴黎女郎,也早就屈服在各式各样的诱惑下了。
弗雷斯蒂埃差不多是躺倒在沙发上了,一条腿屈了起来,胸前的餐巾已塞进背心的领口中,以免弄脏礼服。只见他忽然一阵大笑,以一个怀疑论者确信不疑的腔调说道:“这话倒真是不错,要是这些事情果真能够被保守秘密,谁都会想要尝试一番的。这样子一来,那些可怜的丈夫可就要倒大霉了。”
话题又谈论到了爱情上。杜洛瓦认为,说爱情是一种天长地久的东西,实在是无妄之说。然而他觉得爱情却能够持久地保持,因为它能够在人们之间建立起一种感情关系,使双方能够在脉脉温情的友好情谊中保持相互的信任。肉体的结合不过是心灵结合的必然。因而他对感情一破裂便猜忌疑虑,甚至夫妻反目相向,视若仇寇,成天大吵大闹,弄得永无宁日的做法,十分不喜欢。
杜洛瓦说完后,德·马莱尔夫人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得真对。爱情,是生活中唯一美好的东西。正是由于我们对它要求过高,不顾实际,却经常反而将它糟蹋了。”
弗雷斯蒂埃夫人的手上一直在摆弄着一把刀,这时也插了一句:“完全正确……一个女人能被人爱,怎么说也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
她好像内心想起了很多事,心头涌起了许多不敢与他人说的事情。
头一道正菜迟迟还未上来,大家只好偶尔喝一口香槟酒,嘴里嚼一丁点从小圆面包上剥落下来的脆皮。伴随着刚才的谈话,对于爱情的痴迷现在正缓缓地渗入每个人的心田,慢慢地,每个人都陷入了如痴似醉缥缈虚无的幻想中,正犹如这醇香的美酒,当它一丝丝流过喉咙的时候,身体随之发热亢奋,神智恍惚,好似在云里雾里。
侍者送上来了鲜嫩而并不油腻的羊排,羊排下方由砌成细块的芦笋尖铺了厚厚一层。
弗雷斯蒂埃一见,不禁大叫起来:“啊,好菜!”
于是几个人吃了起来,仔细品尝着这鲜美的羊肉和吃在口中滑腻如脂的笋尖。
杜洛瓦又说道:“我要是爱上一个女人,心中只会有她。对我来说,世间的其他一切于我皆如浮云。”
他的语气是那样果断肯定,似乎在享受这美味佳肴的同时,正为自己能领略这爱情的甘美而无比兴奋。
弗雷斯蒂埃夫人摆出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喃喃地说道:“当一个人握着另一人的手,向对方问道:‘你爱我吗?’对方接着答道:‘是的,我爱你。’要说爱情带给人的幸福,没有比此时此刻更为圣洁无瑕了。”
德·马莱尔夫人将一杯香槟一饮而尽,她把杯子放回桌上,带着欢快的声调说道:
“对于爱情,我可没有这些柏拉图式的空洞。”
听她这么一说,大家眼睛一亮,个个点头赞许,然后是一阵哈哈大笑。
弗雷斯蒂埃干脆在沙发上躺了下来,两臂伸开,扶着坐垫,颇为严肃地说道:“你的坦诚令人赞赏,这表明,你是个讲求实际的女人。我能否唐突一句,不知德·马莱尔先生对此是什么态度?”
德·马莱尔夫人轻轻地耸了耸肩,脸上长久地流露出一种不屑答理的神情,然后一字一顿地说道:“他对此问题没什么看法。他对任何问题都是如此……没有明确的态度。”
这场关于爱情的谈话,随即由高尚的理论探讨转而进入其具体表现的世间百态中。虽然言语放荡,但仍不失其高雅。
因为此时此刻,大家的遣词用句都非常巧妙,轻轻一点,就会彼此意会,豁然开朗;然而不管怎么说,那层罩着各自私密的遮羞布已然揭开,虽然言辞大胆,但由于掩饰得极为巧妙,透着百般的精明与狡诈。因此各自的言辞显得有些下流,但仍惺惺作态,欲擒故纵,所谈论的分明是男女间赤裸裸的爱欲私情,但用词造句却相当含蓄。总而言之,每一句话语都能使人们的眼前和心头迅速浮现出难以启齿的一切,对于这些上流社会的人来说,更可以感受到一种神秘而微妙的情爱,在他们心中油然唤起种种难于启齿、垂涎已久的贪欢场面,不禁心荡神驰,欲火如炽。侍者这时端来一盘烤小竹鸡和鹌鹑、一盘豌豆、一罐肥鹅肝及一盘沙拉。沙拉中拌有生菜,叶片参差不齐,满满地盛在一个状似脸盆的大容器里,表面好像漂着一层碧绿的青苔。但这些美味佳肴,他们并没有认真品尝,而只是茫然地送进口中,因为他们的思绪尚且停留在刚才所谈论的那些风花雪月上,沉醉于爱情的氛围中。
两位女士现在已不复初时的矜持,说话都相当的直白坦率。德·马莱尔夫人秉性泼辣,每一句话都像是一种挑逗。弗雷斯蒂埃夫人则稍有不同,仍显得有点羞赧和内敛。话虽如此,她的语调和声音,乃至颦笑蹙眉,一举一动,看似对她所说的大胆言辞有着一定的抑制,实际上却使之显得是欲盖弥彰,只是没有德·马莱尔夫人那样毫无顾忌罢了。
已经完全躺在沙发上的弗雷斯蒂埃,在不停地笑着,不停地喝着和吃着,却不时会说出一句毫不掩饰、非常露骨的话语。两位女士看上去装出吃惊的样子,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但也不过就是持续那么两三秒种而已。因此,每当弗雷斯蒂埃说出一句过于粗鄙的淫荡言语后,他总要立即追加一句:“孩子们,你们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要一直这样子的话,可是迟早要做出蠢事来的。”
吃过正餐,现在是甜食。侍者接着送来了咖啡,随后是甜烧酒。几个本来就已经有些亢奋的男女,几口烧酒一下肚,也就更加感到浑身燥热,心绪不宁了。
正如同自己在晚宴开始时所表示的那样,德·马莱尔夫人果然已是醉意蒙蒙了。她承认自己不胜酒力,但仍带着一副乐呵呵的娇媚神态,叽叽喳喳地停不住嘴。醉酒确实是有那么一点儿的,但也还不致如此失态,她这是为了让自己的客人心里高兴而有意装出来的。
弗雷斯蒂埃夫人现在是不说一句话,可能是出于谨慎,不愿再说什么。杜洛瓦感到自己正处于极度的兴奋之中,所谓言多必失,因此也颇有自知之明地沉默不语。
大家点燃了香烟。不想弗雷斯蒂埃忽然咳了起来。
这一阵咳嗽,来势如此凶猛,如同要撕裂他的五脏六腑一般。他面红耳赤,满头大汗,不得不用毛巾使劲把嘴捂住。过了一会儿,他总算慢慢平静了下来,不开心地说道:“这样的聚会对我可是没什么好处的,今天我来赴约,实在是愚蠢至极。”
这可怕的病显然已弄得他坐立不安,刚才还谈笑风生的浓厚兴趣,瞬间踪影全无。
“咱们回去吧。”他说。
德·马莱尔夫人按了按铃,让侍者前来结账。侍者立刻便将账单送了来。她接过账单看了看,但上面的数字仿佛在那里跳舞,怎么也看不清楚,最后只得递给杜洛瓦,一边说道:“啊,还是你来帮我付吧。我已经醉得不成样子了,什么都看不清楚。”
说着,她便把自己的钱包放到他手中。
整顿晚餐花费了一百三十法郎。杜洛瓦将账单仔细核对一遍,从钱包里抽出两张大钞,递给侍者。在接过对方找过来的零钱之时,他低声向德·马莱尔夫人问了一句:“小费给多少?”
“我不知道,你看着办。”
杜洛瓦在放钱的盘子里扔了五法郎,然后将钱包还给德·马莱尔夫人,同时向她问道:“要不要我送你到你家门口?”
“这敢情好,我现在都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于是他们俩和弗雷斯蒂埃夫妇握手道别。这样,杜洛瓦也就和德·马莱尔夫人同乘一辆出租马车走了。
现在,德·马莱尔夫人跟他并肩而坐,互相靠得很近。车内一片漆黑,只有人行道上的煤气路灯的灯光不时射进来,将这小小的空间照亮片刻。他透过衣袖,感受到德·马莱尔夫人热乎乎的臂膀,心中猛然升腾起一股把她搂到怀里的强烈欲望,现在他脑海中是一片空白,找不出任何能同她说的话,什么话也没有。
“我如果这样做的话,”他在心里考虑道,“她会怎么样呢?”
刚才大家在餐桌上,关于男女私情无所顾忌地说的那些话语,又涌上了他的心头,使得他勇气倍增,但一想起弄得不好会丢人现眼,他还是不敢轻举妄动。
德·马莱尔夫人也是一言不发,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要不是借着路灯不时投入车内的光亮,看到她那闪闪发亮的大眼,杜洛瓦必然以为她睡着了。
“她此刻在想什么呢?”杜洛瓦在心里揣摩着。
他觉得,现在还是什么话也不要说的好,否则只要一句话,打破了沉默,他也就一切都完了。可是他仍然不敢贸然行事,缺少那种突如其来、不顾一切的勇气。
他忽然感到她的脚动了一下。这干巴巴、带有神经质的动作,也许是她等得不耐烦的表示,是她对他的一种召唤。因此杜洛瓦不禁被这几乎难以觉察的动作,弄得浑身一阵战栗,突然间就勇气倍增。他猛的一下转过身,将整个身子向她压了过去,一边在她身上乱摸,一边迫不及待地将嘴凑近她的嘴唇。
她低声发出一声惊叫,不过叫声不大。她使劲挣扎着,竭力把他推开,想直起身来。但没过多久,她还是放弃了,好像她已体力耗尽,无法进行有力的反抗。
马车很快停在了她家门口。杜洛瓦一下愣在那里,脑海中一时竟找不出一句热情的话语来表示对她今晚盛情款待的谢意,祝她晚安,并向她表达他对她的爱慕和感激。这时候,德·马莱尔夫人并没有起身下车,她木然地一动不动坐着,似乎仍沉醉于刚才发生的一幕中。杜洛瓦担心车夫因此而起了什么疑心,于是首先跳下车,伸过手扶德·马莱尔夫人下来。
德·马莱尔夫人终于跌跌撞撞地下了车,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杜洛瓦走去按了一下门铃,在大门打开之际小心谨慎地向她问道:
“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
德·马莱尔夫人向他嘀咕了一句,声音低到他几乎难以听见:
“明天到我家来吃午饭。”
话一说完,她便走进门里,砰的一声把沉重的大门关上了。
杜洛瓦给了车夫一百苏,然后怀着满心的喜悦,得意扬扬地大步朝前走去。
他终于算是弄到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位有夫之妇!一个上流社会,名副其实的上流社会,巴黎上流社会的女人!事情能够如此顺利,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此前,他一直以为,要接近和得到这样一个高傲无比的女人,必须以极大的耐心花费无数心机,必须百折不挠,成天温情脉脉、低三下四地跟在后面服侍;此外,时不时还得送上一些贵重礼物,以博取其欢心。谁会想到,今晚他只是稍加主动,他今生遇到的这第一个女人,便服服帖帖地拜倒在他的脚下了,事情如此轻松搞定,实在叫他百思不得其解。
“可能她当时酒还没醒,”杜洛瓦又想,“明天未必会如此顺从。这样的话,那可太叫我失望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又忧心忡忡起来,但旋即又自我安慰道:“管他三七二十一,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她已经属于我,就别想能从我手中跑掉。”
接着,他陷入了无限遐思。他所期待的,是自己有朝一日能身居要职,不但威名赫赫,而且富甲天下,美女如云。于是种种幻觉纷至沓来,仿佛忽然看到,就像神话传说描述的琼楼玉宇中所常见的那样,一个个年轻貌美、家境富足、身份显赫的贵妇,成群结队,微笑着从他眼前飘然而过,隐没在这金色的幻想中。
就这样,在当天晚上睡着之后,他又接着做了很多美妙的梦。
第二天,当他登上德·马莱尔夫人家的楼梯时,内心不免有些七上八下。德·马莱尔夫人将会怎样对待他?她会不会见都不见,连门槛都不让他跨进半步?会不会说……不过这都是不可能的,她若是有一点儿反悔的表示,马上就会被人看出实情。此事的主动权,现在倒不如说是掌握在杜洛瓦的手里。
前来开门的,仍是那位身材矮小的女仆。杜洛瓦见她的神色与往常并无二致,似乎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倒好像是他一早料定,女仆见到他的面必然会惊惶无措似的。
他便即问道:“夫人好吗?”
“很好,先生,跟往常一样。”女仆答道,一边将他领进客厅。
杜洛瓦径直走到壁炉前,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衣装和头发。他正在那里整理领带,忽然从镜子中一眼瞥见年轻的德·马莱尔夫人,正娉娉婷婷地站在客厅的门边,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杜洛瓦假装并没有看见她,仍旧在那里摆弄着衣着。故而在两个人走到一起之前,都是先在镜中相互对视、端详、观察了许久。
杜洛瓦转过身来,德·马莱尔夫人依然纹丝不动地站在门边,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他一下冲过去,带着无比的欢欣激动地说道:“我是如此的爱你!”
德·马莱尔夫人张开双臂,一下子扑在他的怀里。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将嘴唇凑向了他,于是两个人一阵长久地激吻。
杜洛瓦不禁在心中暗自得意:“真没想到,事情竟然会这么顺利。这倒还真不错。”
热吻过后,杜洛瓦一言不发地微笑着,尽力装出一副情意绵绵的样子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