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那些不堪的疼痛
三十二
我们像是生活在这样一个小城中，一边是灯火阑珊的高楼大厦，另一边是白烛黑火的断壁残垣。
我们也像是处在这样一个奇特的剧院里，一边上演着悲剧，另一边上演着喜剧。
我们更像是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一边叫现实，一边叫虚幻。
我们在生与死的边界线上不断的徘徊。
我们在现实与虚幻的交界处不断仰望。
累了，我们便绝望的想跨出那条边缘线。
倦了，我们便渴望逃出那个交界点。
天黑了，外面在下雨。
是暴风雨。
水神终于看不惯火神在这个城市里横行霸道了，它从遥远的北极或南极赶来，就是为了给火神一个狠狠的下马威，并且警告它以后不许再这么强势的施压百姓，但火神却没有轻易的低头，所以，这两大阵营大战了三天三夜，谁都不甘示弱。与此同时，给凡人带来的却只是湿中夹热的感觉，城市中的一切都像没挤干的海绵，生活在水与火的中间，无法蒸发，无法湿透，粘稠的液体贴在身上让人更加不舒服。
医院里的墙壁上都像是冒着一层薄薄的水珠，就好像是手术室里紧张而又从容的医师，头上会不由自主的分泌出这种粘稠的液体。
病房里十分安静，因为女孩选的是单独套间，房间里听不到任何蚊虫声，只有外面暴雨清晰的撞击声，水神急促的发射声，还有火神不堪示弱的反抗声。
这些声音大概是因为上辈子的孽缘还没有了结，所以这辈子通过缘分的指示巧妙的结合在一起，像一首强劲有力的摇滚乐，波澜起伏。
也许在行家看来会是天下一绝。
但在现实中，它吵醒了原本需要好好休息的人，却没有吵醒那不该安静的。
趴在床边的女孩身体不禁抖了一下，然后醒来。她看了看墙壁上那只不肯停止的时钟，指针没有角度，昨天刚刚过去，今天刚刚到来，正好是凌晨十二点，它到底是一个终点，还是一个起点？
再看看眼前这个五官稍有变形的男孩，又不由得叹了口气。医生明明都说了你没有生命危险，可你为什么要一直沉默，你是因为太困了想多睡会儿，还是太累了不想起来，又或是不想醒来看见我这张讨厌的脸？如果是这样，我会自己离开，只是我走了谁来照顾你，你又没有家人。
女孩想着便丧气的垂下头，然后感觉房间突然闷热了起来，走至窗前看了看，看到外面暴雨激烈的形势，又回头看看床上依旧昏迷的人，不得不放弃开窗的念头，想出去透透气，又怕他会突然醒来，只好再回到床边，双手托着下巴，目不转睛的盯着输液瓶，它每低落一下，时间便又走了一秒。
我不在乎时间走了多少秒，我只在乎滴液瓶还要滴多少下你才会醒过来。
秒针一直在走，没有目标，只会不停的打转。
滴液瓶也一直在滴，有目标，为病人供能。
一滴…两滴…三滴…五滴…十滴…
滴滴入耳。
终于只剩下最后一滴了，女孩缓缓神起来按了按旁边的白色按钮，紧接着一个穿白大褂的护士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系列针水，她对女孩笑笑：“你这身子吃得消吗？”
“没事”女孩也笑笑，“年轻人嘛”
“现在年轻人都这么想”护士感叹，“其实病魔早就慢慢的开始接近你了，楼下有医护保姆，实在不行就去请一个得了，你套房都住得起，还会请不起保姆么？”
“不用了”女孩摇摇头，“亲自守着他比较放心”
“傻孩子”护士说，“年轻人讲究浪漫我懂，但你这身体那一天突然垮了，你后悔都来不及”
“额…大姐”女孩尴尬的看着护士，“我想你是误会了，不过还是谢谢你”
护士拍拍女孩的肩膀说：“针水还得打一会，你先眯几分钟，有事再叫我”
说完便走了出去。
房间里瞬间又变得很安静。
女孩在黑夜的催促下，慢慢的走向梦乡，又或者说慢慢的走向虚幻。
而床上那个在虚幻中生活了许久的男孩早已厌倦了一触即逝的幻境，于是，他开始整理行囊，买好直达现实的机票，准备离开这个似真亦假的世界。
他刚上车，她刚下车。
一个直达现实，一个通往虚幻。
两个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擦肩在现实与虚幻的交界处，错过在不同的时空里。
相遇时，互相冷冷的对视了一眼，然后各自陌路。
离别时，又有一种莫名的眷恋，想要回头，却已走远。
看守南天门的顺风耳被暴风雨作战时噼里啪啦的刀枪声吵醒了，他摇了摇千里眼问：“那个地方怎么了，为什么那么吵？”
千里眼朝人间看了看：“好像被水和火包围住了吧”
顺风耳挠了挠头：“难道是水神和火神在打架？”
千里眼又看了看：“好像是吧”
顺风耳大惊：“那个地方叫什么？”
千里眼鄙视道：“笨蛋，不就是叫水深火热吗”
……
昏迷的男孩在水深火热的世界里醒来，睁开了眼，有了意识，身体依旧麻木的动弹不得，稍稍扭动一下，仿佛全身的筋骨都会碎掉一般，一个手指的活动，都会拉动全身肌肉的疼痛，于是男孩只得安静的躺着，因为大脑总司令生活在大脑，所以男孩的脑部稍稍可以转动几个小角度。
外面的天还是黑的，不过雨停了，风静了，气温下降了。
或许是上帝下达了命令停止了水与火的战争。
病房里依旧很闷。
男孩看着床边的女孩想着，这个女孩会是谁呢，怎么会躺在这里，我晕倒后是她把我送到医院的么，可是怎么能住这么好的病房，一年的兼职都白做了，哎，我的天哪，小姐，我是穷人你可知道，不过还是很感谢你，毕竟像你这样的好人不容易碰到，如果还是个大美人儿的话，那就是我郑少华上辈子积了大德了。
忽然，空中发出了巨大的雷鸣。
可能是雷公在惩罚水神与火神。
惊了少华。
吵醒了所有人。
该醒的醒了。
不该醒的也醒了。
床边的女孩及时的立直了身子，而下意识的动作就是朝少华看去。
这时，女孩也惊了，但更多的是兴奋，因为他的眼睛是开着的。
而少华就好像是故意满足她的心愿一样，眼睛立刻瞪得大大的看着她，没有之前想象中好人的模样，也不是所谓的大美人，更没有惊喜，所有想好的感谢的话立即烟消云散，只剩下厌恶。
“你…”女孩慢慢的说，“你终于醒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少华鄙视道，“谁要你可怜呐？
“你才刚刚醒来，先别激动”女孩安慰道，“我去叫医生过来”
“不用你多管闲事，我自己的事情自己会解决”
女孩没有说话，她起身走了出去，少华又说：“把你的东西也拿走，不想再看见你”
女孩当做没有听到，只管走了，又过了一会儿，他和一位面容慈祥的大叔走了进来，这位大叔是少华的主治医生，原本已经睡去，但在女孩再三的恳求下才过来探诊。
医生先是摸摸少华的额头，然后又拉起少华的胳膊想要把脉，结果少华一声惨叫阻止了医生的进程。
“现在知道疼，打架的时候就不会疼了？”医生说。
“我没有打架”少华看着女孩说，“是被人给玩了”
“你自己要是斯文的话谁会来动你”医生说着又给少华把起了脉。
“医生教训的对”少华还是狠狠的看着女孩，“都是我多管闲事，手特闲”
“行啦，暂时没什么大碍”医生说，“你有哪里感觉特别不舒服吗？”
“没有”少华摇摇头，“只是身上很疼，动弹不得”
“全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的都是内伤，会不疼吗？”医生突然教导道，“你们这些年轻人都视自己的身体为粪土啊，你们到底有几条命够折腾，二十几岁的人竟然还营养不良，拿着父母的血汗钱别只知道谈恋爱上网打游戏，多做点正事，先好好躺几天调养一下吧”然后又转过身来对女孩说：“下次就算是担心男朋友也要有基本的礼貌，不是每次都那么侥幸的”
“是，我很抱歉”女孩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您”
医生走了，房间里只剩下少华和女孩，依旧很闷热，只是又多了几丝尴尬。
“现在可以走了吧？”少华冷冷的说。
女孩站在原地，没有走。
她说：“首先，我先和你道歉，因为我的年轻无知伤害了你，其次，我…”
“够了，你不嫌恶心啊？”，少华立即打住了她，“我不需要你的任何道歉，任何赔偿，我不是乞丐，也不是你的小丑，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此刻我只求你赶紧马上瞬间消失在我眼前，可以吗？”
少华说完后便把头扭向了窗外。
女孩没有在说话，她绝望的看着少华，然后转身迈着沉重的步伐托着沉重的身子离开了，刚走到门口，紧接着一个晴天霹雳般的声响传到少华耳朵里，他下意识的将窗外的视线转移到门口，出乎意料的看到女孩晕倒在地上，那一刻没有了厌恶，只有急切的想要起来的心，却始终都聚集不起来一点点力气支撑自己，于是只能对着门口大叫“医生，医生，有人晕倒了”
在无数次的嚎叫下，穿白大褂的护士和一个男医生终于赶了过来将女孩抱到床上，然后护士又及其不耐烦的对少华责备道：“床边有按钮你不会按一下么，大半夜的这么叫会影响其他病人休息这点常识都没有，还是你力气多的没处使？”
“不好意思”少华尴尬的扬了扬嘴角，“我没住过院，不知道”
“就算这个不知道，那么你醒了你也总得知道心疼你女朋友吧，她在这守你三天三夜你不叫她先去休息一会还让她大半夜的出去做什么？给你买宵夜吗？”护士狠狠的不留一点情面的对少华说。
“不是，我…”少华现在是尴尬的不知该如何说起了，“那麻烦你先帮我照顾一下她吧”
护士没有回答，她走到男医生和女孩旁边问：“有事吗？”
男医生一边用拇指压迫女孩眼眶内侧一边回答道：“没事，只是过度疲劳而已”
少华想，她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只是突然良心发现吗？还是内心的罪恶感缠着她让她不得不做这些？但是假如她的心真的是黑的话，她大可不必在我晕倒的时候还送我来医院，就算怕被追究责任，那么她大可雇一个临时保姆在这守着我，反正她有的是钱，更不必给我选这么高级的病房，最重要的是，它居然在这守了我三天三夜，寸步不离。
这不是一个心肠歹毒的人会做的事情。
也许真的是她太年轻，是我太认真了吧。
她只是个孩子，一个有钱家的孩子，一个被父母溺爱过头的孩子，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我怎么能计较那么多。
是啊，我不该计较的。
此时此刻，少华在心里默默的祈祷着，他为她祈祷，就像之前女孩在床边一遍又一遍的祈祷着少华没事一样。
没过几分钟，女孩便恢复了意识，护士对她笑了笑，男医生问她好些了没，她点点头，护士又叫她好好休息自己便同医生一起走了。
房间里再次安静了下来。
又是留下少华和女孩，和少华安静不了的心。
女孩倔强的杵着床边起来，少华立即阻止她说：“你别动了，先休息一会儿吧”
“你不是希望我消失么？”女孩淡淡的说。
“那是之前”少华说，“现在没有了”
“为什么？”
“你玩了我一次，我害你晕倒一次”少华认真的说，“我们扯平吧”
“你真这么想？”女孩问，“不再反感我了？”
“没有了”少华说，“是真的”
“对不起，这是我第一次和别人道歉”女孩看着少华，“我不知道你会来救我，我也不知道他们下手会那么重，还有谢谢你，这也是第一次”
“第一次和别人道歉，第一次和别人说谢谢，果真是豪门里娇生惯养的孩子”少华笑笑，“不过最起码还是善良的”
“豪门里的孩子？”女孩冷笑，“我只不过是一个被家里人遗弃的小孩罢了”
“遗弃的小孩？”少华惊讶，“你离家出走了？”
“不是”女孩说，“是他们不要我了，和你一样，无家可归”
“啊，不会吧”少华始终不肯相信，“一个被抛弃的孩子还能这么挥金如土？”
“呵呵”女孩笑笑问，“你想听我的故事吗？”
“你愿意讲，我便洗耳恭听”少华说。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又有什么不愿意的”女孩说，“那一年，我才五岁，一个才刚刚成长的少年，印象中的父母从来没有讨厌过我，可是突然有一天，一个爷爷突然跑来将我抱走然后对我说，他要将我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因为我的父母不喜欢我，他们希望我离他们远远的，然后就给了那个爷爷一大笔钱将我带走，我们离开了以后，爷爷用那笔钱做起了生意，他很有经商头脑，赚了很多钱，对我也如亲生女儿一般，久而久之，我也忘了自己父母的存在和他相依为命，甚至到现在我连自己亲身父母长什么样子我都不知道，我以为他是可以为我披上嫁衣的，原来人到了一定的年纪是会离开这个世界的，然而他自己也意识到了，他将手头所有的生意转让了出去，为我买了一套顶好的房子，将一部分钱存在银行到我二十岁时才可以用，另一部分钱也存在银行每个月定期给我，之后他便去世了，那一年我才十五岁，第一次目睹一个人在我眼前死去，他死后，很多人要来认养我，有的为了认养我甚至还打了起来，我又不傻，我知道他们都只是想要我的钱罢了，久而久之，我便独立起来，不愿意相信任何人，为了保护自己，使自己变得冷漠，像一只刺猬一样活着，一直到今天”
这个故事让少华听的入迷，听的心疼，原来最幸运的那一个还是自己，诗乔被妈妈忽视过，皓阳被父母抛弃过，现在眼前这个女孩又是一个被父母遗忘的小孩，甚至比谁都要来的不易，原来她不是豪门小姐，原来她没有被娇生惯养着长大，原来，她比谁都要成熟，只是害怕被伤害。
“原来是这样”少华安静的看着女孩说，“我小看你了”
“你相信这是真的？”
“你一定不会骗我”少华肯定的说，“但那天是怎么回事？”
“那天啊…”女孩尴尬的笑笑，“其实我遇到你的那天，我身边的那个男孩正在向我告白，但我不愿意接受他，我和他说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人真的爱我，他便和我打赌，而那时你正好从远处过来，他说你看见我被欺负肯定会救我，我不相信，我说就算会救我也只是为了钱而已，于是我们就开始了赌局，假如我输了我便答应以后仔细观察他，他输了就永远离开我的世界，还好那天遇到的是你，不然，我这辈子恐怕连信任是什么东西都不会知道”
“唉…”少华叹了一口气，“能让你找回信任也值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以后就…”
“不用，我还不至于遭人可怜”女孩及时的打断他说，“倒是你，怎么被你父母抛弃的？”
“啊”少华无语，却又不忍心对女孩说实话，就对她说，“我好像有从有意识的那一天起就在大街上要饭”
“抱歉”女孩说，“心里其实也挺难过的吧？”
“还好啦”少华笑笑，“我都习惯了”
“切”女孩鄙视，“故作无所谓”
“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好了”少华说，“对了，你叫什么呀？”
“额…你是说五岁前还是五岁后？”
“此时此刻的”
“林子笑”女孩说，“爷爷希望我经常笑”
“嗯，经常笑好”
“那你是不是都没有自己的名字？”林子笑问。
“怎么会，我当然…”少华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说，“对啊，我连名字都没有”
“没名字怎么行呢”林子笑用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后又说，“这样吧，你以后就叫林子俊好吗？”
“林子俊？”少华皱皱眉凑合道，“也行那，子俊就子俊吧，每天都俊俊俏俏的”
“哈哈”林子笑得意的笑笑后又问，“诗乔是谁啊？你这几天一直不停的叫”
“啊…”少华不知从何说起。
“莫非是你暗恋的哪个女孩？”
“不是的，不是的”少华解释道，“是我曾经看过一部电影里的女主角，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叫她的名字”
“好吧”林子笑猛的将头靠在枕头上说，“以后你不用再去要饭了，等你好了，我就给你介绍一份工作”
“好啊”少华说，“不过这几天的住院消费发票要先给我，好还你钱”
“你笨蛋啊”林子笑骂道，“你信林我也信林，还还哪门子钱?”
“话不是这么说的”少华欣慰的笑笑，“我这些年当乞丐也存了一些钱的”
“睡觉”林子笑狠狠的说道，“我累了，别再吵我，不然打打死”
少华没敢再说话。
或许不是不敢，只是心疼她，他知道她真的累了。
累了，那就好好的休息，以后都要好好的休息。
林子笑伴随着甜美的笑容安然的转了个身，背对少华，心里想，我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这么相信他，为什么对一个乞丐居然一点防备心理都没有，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他还觉得那么开心，我是疯了么？
少华将灯灭了，尽管抬手的那一刻还是会牵动着全身肌肉的疼痛，但他更希望她能睡个好觉。
眼前这个女孩，其实比谁都纯洁，她竟会相信自己真的是一个乞丐，她不相信所有人，唯独对我打开了那道坚持已久的防线，可怜她那么信任我，最后我还是骗了她，我只是希望她能心里平衡一些，我不知道以后该如何揭开这个谎言，我更害怕这个谎言揭开后会深深的伤害到她，总之，错误已经酿成，只好一直错下去了。
林子笑，对不起，谢谢你。
黑暗中，他轻声对她说：“晚安，好梦”
黑暗中，她轻声回答说：“谢谢，你也一样”
然后各自扬了扬嘴角，黑暗中，没看见微笑。
或许笑容都在他们心底下深深地藏着，被保护的好好的。
整个世界瞬间宁静了下来，只有淡淡的呼吸声。
屋外的深色渐渐退去，黎明正在黑夜中悄悄的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