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牛儿将他和凤儿结婚的日子，看在古历六月十八。
本来大别山的风俗古历六月是不宜结婚的。古历六月是长粮食，种田种地的季节。山里人牢记着，几千年留下的古谚：一年四十二天忙，一天要办九天的粮。一年的吃食，大半要靠这个季节种出来。除非特殊情况，比方说姑娘的肚子大了，比方说男家的大人痛重了要冲喜，一般来说，是不结婚的。大山里男女结婚的日子，一般选在冬月或腊月，那时候田里地里该收的收起来了，一年的收成有了底，北风吹进来了，霜雪下来了，山上的树儿红了叶，空中的雁阵阵在过，日子闲了，那才是男女交欢，皆大欢喜的时节。
牛儿提一块新鲜肉，到清风寨道观，叫清风道人看日子。本来家里灶头上有烟熏的腊肉，山里的人家过年的时候杀一头猪，挂在灶头上过节待客，要吃一年。牛儿的娘叫牛儿提一块借肉免得用钱。牛儿不肯。牛儿说，我不用陈货，我用新鲜的。娘只得就他，给他五个铜钱。牛儿到集上砍了一块新鲜猪肉，三尺多长。牛儿提着那块新鲜猪肉上了清风寨，走到观门口，大声问，有人没有？清风道人戴着竹笠，正在山地里锄草，听见喊，停住锄，问，什么事？牛儿将手里的猪肉提起来，抡，说，生意来了！清风道人见牛儿那副样子，不进观，就在观门口席地而坐，接待牛儿。清风道人问，施主手里提的是什么？牛儿说，猪肉。清风道人闭上了眼睛，问，施主，你也知道我吃猪肉吗？牛儿说，我怎么不知道？都传遍了，清风寨的道人吃猪肉。农民运动起来了，反封建，打菩萨。农会的人勒令和尚尼姑和道人还俗。清风道人说，我本来就在俗，种点山地。过日子，不存在还。农会的人笑了，说，你在俗，你吃肉喝酒吗？清风道人说，酒肉穿肠过。农会的人说，那好，你吃肉喝酒，我们就不要你还。农会的人就让清风道人喝酒吃肉。清风道人真的就喝酒吃肉。这件事传遍了四乡八堡。清风道人闭着眼睛问牛儿，施主你又来要我吃肉吗？牛儿说，不是要你吃肉。我来让你给我看日子的。清风道人问，看什么日子？牛儿说，你不是得道了吗？应该未卜先知。清风道人闭着眼睛说，你是来看结婚日子的吧？牛儿说，对，这块肉没白提。你给我看个好日子。清风道人叫牛儿报了他和凤儿的时辰日子。牛儿报了。清风道人闭着眼睛坐着，动着手指掐了一会儿，对牛儿说，花谢自有花开日，冬去春来总有时。好日子多得很。施主，要早还是要迟？牛儿问，是不是随我要？清风道人说，看来你是革命者，欢乐宜早不宜迟。牛儿说，对，越早越好。清风道人说，那就六月十八吧。这时候山风吹来一片黄纸，黄纸是香客们散落在山上的。清风道人闭眼用手一拦接着那片黄纸，叫牛儿到观里拿来笔墨。牛儿从观里拿来笔墨。清风道人叫牛儿磨墨。牛儿将墨磨好了。清风道人展开黄纸，伏在地上，将双方的生日时辰和结婚的日子写在上面，递给牛儿。牛儿欢喜地拿着。清风道人睁开眼睛说，施主，记住，此次婚姻得用古礼。牛儿问，为什么？清风道人说，你不找我就另当别论，你既找了我，得听我的。牛儿拿着帖子要走。这时候观门口狗吠了。清风道人说，施主，把你提来的那块丢它给吧。牛儿说，我提给你吃的。清风道人说，看它吃不吃？牛儿将手中提的肉丢过去，那狗闻了闻，也不动嘴。牛儿怕了，说，看来，这地方还是个真地方嘞！
牛儿拿着清风道人的帖子回到家，将帖了放在堂屋桌子上，走到厨房的水缸旁，用葫芦瓢舀了一瓢水，朝肚子里灌。娘问，看的什么日子？牛儿喘着气说，六月十八。娘问，怎么这么促？牛儿说，清风道人看的。娘说，肯定是你说得急。牛儿笑了，说，清风道人说好日子多得很，随我选。娘说，也好，早点接媳妇，我和你父亲了结一桩事。
娘问牛儿，清风道人有什么吩咐？牛儿说，清风道人说要依古礼。娘说，革命了，农会不兴古礼。牛儿说，不依不行。清风观是个真地方，清风道人是个真道人，清风观里的狗都不吃肉。不能开玩笑。娘吃了一惊，问，真的。牛儿说，我亲眼看到的。娘说，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得依道人。
于是牛儿就依古礼给凤儿家送日子。礼篮子是租来的。竹子做的，圆圆的有盖。聘礼用一担礼篮子装着，上面娘剪了两个喜字，贴在上头。喜是双喜。娘虽然不认识字，但从小从她的娘学，是剪窗花的好手。鸟兽虫鱼，人物故事，还有福字喜字儿，经她的手活灵活现。那喜字剪得又大又好，贴在礼篮子上喜气洋洋。娘将清风道人写的牛儿和凤儿的八字帖儿，用整棵的葱和柏叶系了，美好的祝愿就在其中。整根的葱，茎是绿的，根是白的，象征着一青二白。柏叶是扁柏的叶子，扁柏的叶子光滑有光泽，带着柏籽，象征着万古长青，子孙兴旺。
风好，太阳在天上朗朗地照。牛儿将礼篮子用扎了红绸的扁担挑着，挑到了凤儿家。凤儿的父亲见牛儿来了，出门放了一树爆竹。爆竹一响，就说明喜事来了，垸中的姑娘和女人就赶到了凤儿家，围着礼篮子看聘礼。女婿送日子，看聘礼是大别山里的风俗。通过看聘礼是观女婿论婆家的好机会。牛儿一脸笑，见人作揖儿，发纸烟发喜糖。凤儿的娘将礼篮子揭开了，让垸中的女人和姑娘看。牛儿家的聘礼依清风道人，送的是古礼。鄂东古时属楚，古楚男家的聘礼有讲究，写进了《礼记》的书。古楚男家的聘礼，钱可以少，布可以粗，但两样东西必不可少缺，那就是三张鹿皮两只活雁。天上飞得最高的是雁，地上跑得最快是鹿。女婿能将地上跑得最快的鹿猎着，能将天上飞最高的雁捉住，说明女婿有本领，养得活人。女儿嫁过不会受罪。凤儿的娘将一头的礼篮子的盖子揭开了，装的是三张狼皮，大别山里的鹿古时候有，现在没有了，自然没有鹿皮。牛儿用的狼皮。大别山里的狼是不好猎的，跑得又快，又狡猾，牛儿是山里的好猎手，猎了三只狼剥了皮硝好了，送来了。能猎狼的女婿，那本领就不用说了。看得垸中的姑娘和女人真打啧啧。凤儿的娘将另一头的礼篮子的盖子揭开了，里面装的是两只活雁。活雁是牛儿夜里捉的。礼篮揭开后，那两只活雁扑着翅儿叫。看得垸中人婶娘们一个劲夸牛儿有本领。夸得凤儿满脸红光，很幸福。凤儿的娘高兴了，说，养女儿一场，求不到荣华富贵，求个好手好脚的人也行。垸中的婶娘们一齐说，对。牛儿听着那夸，心里美滋滋的，站在那里笑。心想清风道人到底是个真人，叫他依古礼对路了。
山里的日子总是那些日子，只不过换人来过。儿大了女大了，就是新一代人，日子就是他们的了。两家门当户对，男家种田，女家也种田。男家的牛儿不识字，女家的凤儿也不识字。只是人好，牛儿力壮，凤儿饱满。凤儿的娘还有什么可说的？于是就准备嫁女儿。
凤儿是六月十八那天出嫁的。六月十八好日子，月是双的，日也是双的。依古礼是要花轿的。牛儿急了，花轿哪里去找？革命了，农会把轿了收了，封在农会办公的祠堂里，不准人用。牛儿找到农会主席，说，我要用一回轿子。农会主席说，你没看见吗？都不准用。牛儿说，土豪不准用，我也不能用吗？农会主席说，革命了，移风易俗，一视同仁。牛儿问，你是不是成心坏我的好事？农会主席说，大家举手通过的，写进农会章程了。我不能作主。牛儿说，那好，你等着吧。牛儿就回家将一发哑炮搬到了农会办公的祠堂门口，坐在那里架着火烧。吓得农会主席傻了眼。那发哑炮是军阀在大别山里互相打仗时的。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落地时没有响，被打猎的牛儿捡到了，抱回来准备当废铁卖。那哑炮两尺多长，牛儿架着火坐在农会办公的祠堂烧。要是烧炸了，就不是好玩的事。农会主席怕了，进祠堂同农会委员们开会。农会委员们说，算了，自由恋爱不容易，就这狗日的一回。农会主席出来对牛儿说，莫烧了。牛儿问，怎么样？农会主席说，跟我来。牛儿就熄了火，跟着农会主席走。走到祠堂贴着封条上了锁的门口。牛儿说，把门打开。农会主席冷笑了，说，门我是不打的。要轿子，你自己砸门。牛儿就把封条撕了，将锁砸了，将轿子背了出来。牛儿年轻力壮，好气力。
凤儿是坐八抬花轿出嫁的。
一个农家的女儿坐八抬大轿出嫁，是件稀奇事。四乡八堡的乡亲们都来看热闹。凤儿出嫁很凤光。轿子停在凤儿家大门口的槐树下，风送槐花阵阵香。凤儿凤冠霞帔满身阳光在众人的眼睛里，走进了八抬大轿。平民学校的男女同学，都来了，姑娘给凤儿当伴娘，男的敲起了锣鼓，吹起了唢呐和大号，大家都把凤儿出嫁，当作了山里自由恋爱成功的范例。那时候不冷不热，风和日丽，山坡上，路边上，密密麻麻的槐花开了，山里成了花的世界。招来许多的彩蝶儿绕着飞，像云一样，还有许多的蜜蜂，起落花丛中，像雨一样，彩蝶儿看得见，蜜蜂儿看不见，只听得声音嗡嗡的，像酒醉了的人说梦话。这时候的蜜最好。山里槐花的蜜，淡远清香，醒得了得癔症的人。人若是想魔了，就拿槐花的蜜让人喝，人就被清香唤醒了，忆得起俗日子。
垸中的人们成群结队送凤儿。凤儿在娘家做一场女儿，垸中人都记得凤儿的好处。凤儿的花轿走在娘家的田野上，娘家的大人们指便小孩子压轿子。那些垸中的孩子们蜂涌而上，双脚离地，吊在轿杠子上，压得男方抬轿的八个人满头大汗，喘不赢气。这也是山里的风俗，出嫁的女儿在娘家得人缘，娘家人舍不得她走。这么好的女儿能这轻易让你抬走吗？牛儿叫的抬轿子的八个人压得还很，是不能歇的。未出女方娘家地界，如若歇轿，兆头不好，嫁家人是不会答应的。抬头嫁女儿，低头接媳妇，再重也得忍着。
花轿离凤儿娘家的地界。牛儿点着爆竹接着了。本来按照古礼，花轿没进男家屋之前，女婿是不能出面的，要避。若是出面，那就叫看“破”了。看“破”了，今后的日子不好过。牛儿不信这些，非要出面接凤儿不可。众人笑他，说他好相。好相就是爱媳爱得不像相。牛儿望着众人笑。花轿出了凤儿娘家的地界，牛儿的爆竹放了，压轿的小孩子散了，就是男家的天地，抬轿子的人松了一口气，就开始巅轿子。这也是大别山的风俗，通常在巅得轿顶要落下来，巅得坐在轿子里的新娘子和肠兜地吐，方才罢休。为什么？一来好玩，二来出刚才压轿的一口气儿。娘家的人就能远看着，不能恼。牛儿见抬轿的人巅凤儿，气得大叫，你们这些狗东西干什么？你们认为巅的还是人家的人吗？抬轿的人不敢再巅了。
花轿停在牛儿的家大门口，新人进屋。牛儿的婚事，主礼用了两套人。一套是古的，请的是清末秀才马先生，马先生一行一款，按古礼办。一套是新的，郑秀云来了，来当了凤儿和牛儿主婚人。郑秀云对众人说了牛儿和凤儿的恋爱经过，说得众人眼睛亮。郑秀云将盖着农会大印的结婚证交给牛儿和凤儿，然后给新人一人送了一支自来水笔，祝愿新人学文化，恩恩爱爱，白头到老。那时候自来水笔是很甘贵的。郑秀云给每人送一支，凤儿和牛儿都很感动。郑秀云要憨子当证婚人，要憨子说说退婚那天凤儿和牛儿的事。憨子憨在那里，嘿嘿的笑，怎么也说不出来。
郑秀云只有替憨子说。将那天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情真意切，说得众人闪着泪花儿。郑秀云说完就走了，牛儿的娘老子怎么也留不住。牛儿出门送郑秀云。牛儿把郑秀云送到垸头上。牛儿说，郑老师，你不喝我的喜酒来做什么？郑秀云说，我来给你主婚。牛儿说，郑老师，我知道你看不起我。郑秀云笑了，说，我怎能看不起你？你会打鹰，又会烧炮弹。牛儿说，郑老师，不怪生错命，只怪落错根。我一个种田的儿，穷得底朝天，不这样能过好日子吗？郑秀云说，你要得到的都得到了。祝贺你！不要送了，回去吧。我自己会走。牛儿说，我晓得你看不起我。郑秀云笑了，说，回去吧。
郑秀云走远了。
牛儿冲着大山喊，郑小姐，我晓得你看不起我！
郑秀云走后，老一套的主礼人就主礼，高声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院子里就开席喝酒。接着洞房里就闹开了。大别山里的风俗：结婚三天不论大小。也就是说结婚的头三天，不论辈派，不论长幼，都可以放开手脚闹。这时候结了婚的汉子，可以将新娘子放倒在床上，揉几把，不为过；单身汉子，渴急了，可以趁机摸一把新娘的胸脯，解解馋，人看见了，也不要紧。这时候是山里性意识充分解放的时候，小的们通过这些懂事儿，知道男女活在这个世上为的是什么？大人们将平时隐蔽的事，张扬在青天白日里。这时候是山里人最恣意的时候，风活了，天上的太阳笑了，看着底下的人间。
憨子就是在这时候摸了一把凤儿的奶，被洞房里护凤儿的牛儿看见了。别人趁机占凤儿的便宜牛儿没恼，憨子摸凤儿，牛儿恼了。牛儿一拳打过去，将憨子的鼻子打破了，血流了出来。牛儿说，你这个狗日的，你以为跟我去打了一回猎，就可以摸，见者有份，平分是吧？大别山里的猎人们保留着原始社会的习俗，结队进山打猎，所打的猎物，见者有份，平均分。牛儿说这话是因为那天凤儿退亲，他带着憨子去了一趟。憨子的鼻血不停地流，流得满身都是。憨子不擦，任血流。牛儿的父亲进房吼牛儿，你这个畜牲是不是人？牛儿知道错了，要跟憨子洗血。憨子不要牛儿洗。牛儿的父亲对憨子说，侄儿，我跟你洗吧。憨子不肯，任那血流。牛儿的娘进来，说，侄儿，嫂子跟你洗。憨子不要牛儿的娘洗。牛儿没有办法，说，憨子，你要我给你跪着给你陪礼是不是？你要想好，一生长远得很，我这一跪你受不受得了？憨子说，我不要你跪。凤儿打一盆水进房，对憨子说，憨子哥，我跟你洗吧！憨子就让凤儿洗。凤儿用毛巾在盆里细心地给憨子洗，汰一下，绞一把。憨子像个孩子任凤儿洗。洗着，洗着，憨子嘤嘤地哭了。憨子不敢放声，结婚是千百的好事，只能笑，不能哭。憨子咬住了声音。凤儿对憨子说，憨子哥，忍着不好，你放声吧！憨子仰起头对凤儿说，凤儿，我不哭。凤儿将憨了的血洗干净了，憨子嘿嘿地笑，笑着眼泪又流了出来。
天好，地好，风送槐花阵阵香。这样的日子，这样的花香，牛儿和凤儿入洞房，凤儿饱满，牛儿壮实，山里就是花的世界雨的天地。结婚三天，牛儿和凤儿恩爱了三天。这时候郑秀云带信，叫新婚的牛儿破陋习带头到夜校去上课。牛儿不去。牛儿说，我去上她的课？我有媳妇了还上她的什么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