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末浮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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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初会杨速(2)

那人大喜,喃喃道:“相逢何必曾相识?妙,妙啊。”回头喊道:“掌柜,再拿些酒肉来,这位先生的费用,都记在我的帐上。”

众人顿时哄笑起来,那矮小老板在柜台后叫道:“杨速,你上次欠的帐还没还呢,这次又当好人了么?”

杨速脸红耳赤,忍不住道:“不就是那二贯钱吗,改天一齐还你便是。我杨速又不是那种欠债不还的人。钱四,孙六,你们笑什么?”

我扭头望去,侧手的一桌,两人仓惶地起身离去。便微微一笑,道:“萍水相逢,怎么好意思让阁下破费。”从怀中掏出一小块银子,摔在掌柜台前,“老兄,这些够了么,一并带这位兄弟付了罢。”

杨速感激道:“多谢先生。适才冒犯,还请见谅。”

我摆摆手,示意不必再提。那老板端上三大盘羊肉,十几个鸡蛋,一坛酒,道:“杨速,你今天碰到好主了。”一面看看我,笑道:“还请先生不要怪他莽撞。杨速从小没了爹娘,却学得一身好武艺,平素最喜与人比试高低,还从未有人胜他。先生今天的一席话,语出惊人,难怪杨速钦佩。”

杨速神色尴尬,道:“你就快走吧,我还得请教先生问题呢。”将他打发走,转头道:“我最是佩服有谋略之人。读《汉书》,尤是敬仰韩信将军,直看到井陉破赵一节,忍不住击掌赞叹。先生适才所讲,听得我热血沸腾,心为之动。敢问先生能否教我谋略之法?”

我忖道:教你?有没有搞错,连刚刚你提到的什么玩意儿我都不知道,还能教你谋略。不过嘛,你这小子素质不错,若培养培养,说不定还能为我卖命。哈哈,我也得想法子保存自己,这个乱世……笑道:“谋略可是无章可循的东西,一是依靠经验,一是依靠你的能力。经验是实践中得来的,而能力,是要靠艰苦的学习来获得。你要多看兵书、战法,多读历史,吸收书中精华。然后把你学到的灵活运用到实际中去。不能照搬照抄,也不能纸上谈兵。懂吗?”看他那般迷惑的样子,笑笑道:“先喝酒、吃肉,填饱肚子要紧。”

待酒足饭饱,杨速竭力要我到他家里去“小住几日”。盛情难却,再说我也想好好睡一觉,便“勉强”同意,抱着小清随他走到村东口一片绿野满目的林子。

林子边上是一片田地,有几个老农弯着腰,吃力地耕种。田埂上一个懒散的年轻人,却执着马鞭,叫骂、吆喝着,出言无状。我向杨速一递眼,他冷哼道:“那是马老二家的家丁在监督佃户。这些人家里什么都没有,没法还租子,便得整年为马家使唤。”

我点点头,心道:天下最苦的,就是穷人,地主老财们吃的喝的,哪一样不是这么辛辛苦苦地弄来的?叹了一口气,道:“他们怎么不革命呢?”

杨速以为我自言自语,也不好作答,走进林子,殷勤地引路道:“前头便到了,家徒四壁,先生莫要见笑。”

我见一排竹篱已隐隐现于树林深处,笑道:“无妨。我闲散惯了,只要有地方睡觉就行。对了,你家里就你一人吗?”

杨速叹道:“父母死得早,撇下我跟两个妹妹,去年二妹伤风也死了,家里只有三妹一人照应。唉,家里仅有两亩薄田,一年到头,抽了税便总吃不饱,只好附带着到别人家帮工打杂,还能赚个几十文的。”

我同情地道:“真命苦,一个人撑着家不容易。”

他笑笑,无所谓的样子,“不算差了,到底还能喝上稀粥。村里那些佃户,成年吃糠咽菜,有几家还被马老二逼得家破人亡了。这几年,哪户人家不是提心吊胆的,要纳税、要征兵,还好边关静下来了,不然的话这里又没了人……嘿,我讲这些做什么呢,请先生这边走。敢问先生,不知尊夫人是何病症,倘若……”

我心情沉重,摆摆手道:“多谢关心。拙荆误服了剧毒之物,在下跑了不少地方,已经心灰意冷,正要东去求仙。”

杨速吃惊道:“小子多话,还望先生宽容。”拱拱手,再无话说。我默然跟到了篱笆边上,只听他大声叫道:“小三,有客人来。”

隔了片刻,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挽着双髻,满面稚气的女孩,看样子顶多十一二岁。高兴地奔来打开竹篱,笑道:“哥,我绣好了荷包,你来看看。”

杨速拍拍她的头,道:“有客人来,别顽皮。快点来叫先生。”

小女孩穿着一身很粗的、打着补丁的衣服,长得倒还眉清目秀。也许是瞧我的衣着太怪、还抱着个人罢,赖在他哥哥怀里不肯出来,却用眼睛偷偷打量我。

“小孩子怕生,”杨速无奈地笑道,“先生请里面坐。小三,快去倒茶。”

我朝小女孩和蔼地笑笑,她也笑着跑进屋里。这才跨进门扉,道:“这孩子倒挺机灵的,几岁啦?”

“十二了。再过几年,就该出嫁了。”

我被他末一句看似无心的话惊了一跳,半天说不出话来。跨入中厅,举头四望,颇觉简朴。桌几竹榻,全都破破烂烂,一幅中堂,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挂的,满是灰土,又黑又脏。小女孩蹲在灶堂边麻利地掰着柴禾,塞进炉子,用火石点着了火,又用竹筒轻轻地吹起来。杨速往内室走去,一边道:“先生请将尊夫人……放在内室。寒舍简陋,还请海涵。”

我随他走去,把小清放在数根木条搭成的榻上,又将薄被覆于其上,心中突地一苦,暗道:小清,我们已经离开神海族了。你放心,我一定要把你救活。今生今世,永远永远,不分开。

杨速见我对“尸首”默然出神,忙悄悄退出。我低下头吻了一下小清的额头,方才发现她的身体是那么凉,连唇上的一丝微笑,亦不知何时退去。心里的惊恐,无以名状。

杨家的小女孩送上茶来时,我强压思绪,笑着称谢。杨速随口问道:“先生喜欢喝茶吗?”

“当然。”我没法跟他解释我什么时候喜欢喝茶的,也许我上一次喝茶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二千年了,“茶叶含咖啡碱、茶碱、鞣酸、挥发油等多种物质,所以具有提神、醒脑的功效,而且还有丰富的营养,其中它的维生素A……”我口沫横飞,突地哈哈大笑道:“走题,走题了。有时候我会讲一些奇怪的话,阁下不必在意。”

杨速惊得目瞪口呆,道:“没关系。只是先生的话在下不太明白,茶叶里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我哈哈一笑,掩饰自己的失态,“没有没有。我只是说,喝茶强身健体,于人大有裨益。”

杨速道:“原来如此。那先生请慢用,在下还有一些疑问请教。”

“但说无妨。”

杨速道:“请先生示我行军打仗之方略。”

我方含着一口茶,差点就喷了出来,呆笑道:“这个题目太大,就是讲两天也讲不完……你为什么偏偏要学这个呢?一打仗,国家震动、百姓遭殃。而且用武力解决,遗留下来的问题也很多。”

杨速捏拳道:“可是若不用兵,那我们就会任由外族欺凌,而毫无还手之力。如今羌寇横行金城、陇西,百姓苦不堪言!我杨速之所以想学习军法,不是要求升官发达,而是想报效国家,做一个有用之人。”

我笑道:“阁下原来有此大志。”忖道:我再开导他他也不会明白的,再说我又何必遏制他的思维呢?天下大乱,收拢些人才,到时候才不会吃亏。

和颜悦色道:“看你年纪轻轻,难得有此报负。我自会尽力教你军法,只是你会吃不少苦,知道吗?”

杨速喜得起身作揖道:“多谢先生。”

我笑道:“不必再叫我先生,我姓颜名鹰,你直呼其名即可。”

杨速慌忙道:“不敢。小子杨速,字子疾。本是庐江安丰人,延熹年间祖父做了临羌县长,因此举家迁来。不料家道中落,便一直寄居于此。小三,快来拜见你的叔叔。”

那个小女孩一直在灶间好奇地看我们说话,大哥一喊,便静静走过来,脸上已经没有了羞容,拜道:“鹰叔叔。”

我微笑道:“不必多礼。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看看杨速,他急忙道:“乡野村姑,哪里会取什么名字。先生唤她小三便是。”

我心里泛起一阵不悦,道:“重男轻女,虽古来有之,却不是为人之道。女子虽体质较弱,但行事多谋,细致入微,智能超出了一般的男人。再说,男人们也同样是女人所生,她们就理所应当为我们操劳、使唤吗?多半女孩子还未到年龄,便急着出嫁,却还非要让她们规规矩矩地,什么三从四德,什么贞烈……统统是放屁!这个世界既有男人、女人,本就是要他们平等相处。女人并非男人的工具,男人也不应该凌驾于女人头上。这道理你懂吗?”

杨速吃惊得瞪大了眼睛,道:“先生之言,杨速当真闻所未闻。依先生看,我当如何去做。”

他一副参悟不透、冥思苦想的模样。我这才猛然省起我与之强大的“代沟”问题,气一消,道:“我不是讲你,而是骂那些没事找事的儒生。你念的书不多,对这方面也没什么认识,所以并不难改变。我只是要你对女人说话之前先想一想,把她当作一个男人来看,懂吗?假如你妹妹是个男孩,你会怎么样。多半是会给她起名字、让他做一个男人该做的事情。而现在她没有名字,只有姓氏,整天还都要呆在家里,不能象一个男孩一样去念书。所以男人有的,她都没有,而男人们不用干的活,就象烧饭、洗衣、缝缝补补,她们都得干,你说她累不累。”

杨速看看妹妹,突然道:“先生的话我懂了,小三该有自己的名字。”

我叹了一口气,“你还没有懂。我的话,你只理解了一半。你要知道,女人有些方面是超过男人的,她们自身的素质没有得到发挥,是因为什么?”杨速摇摇头,我接着道:“是因为男人限制了她们的自由,不给她们发挥的空间。就象天天烧饭、洗衣服、干许多的杂活,从早晨忙到晚上,她们哪有时间去思考呢?也许她们深喑军法、精通谋略,可是因为这一大堆的限制、一大堆的要求,把她们困住了。再想想男人呢,可以吃饱了就睡,还有时间去学习、去练武。你不想想饭是谁做的,衣服是谁缝的?你可以安安稳稳地睡觉,她们却应该整天地劳动吗?”

杨速将妹妹搂进怀里,神色间略有些不安。“先生教导的是,杨速忆起往事,一如先生所说,不觉惭愧不已。今后当善待妹妹,教她读书、识字。当把她作为男子看待。”

“也许能成就男人的事业,出外为大将,在朝为宰辅。”

杨速顿时双眼一亮,显是思路拓宽了一层,笑道:“就请先生为小三起名。”

我毫不客气,想了想道:“若真成就大业,举世惊诧,不如起名叫新。”

“杨新!好名字,”杨速赞道,连他的妹妹也喜欢地笑了起来。我取出十两银子给她,道:“你现在便当自己是个男孩罢,这十两银子,你会怎么用?”

杨新怯怯道:“全花光吗?”我点点头,她这才掰着指头算道:“我可以买两升米、几块盐巴,买点菜,再买点酒……嗯,还可以买几尺布,做件衣裳给哥哥。嗯……再有……就没有了。鹰叔叔,剩下的呢?”

杨速转头垂泪,我未料到她会讲出这样的话来,忍不住鼻子一酸,强笑道:“好孩子,你怎么没想到给自己买点什么呢。”抚摸着她的头发,道:“你去吧,剩下的银子你爱怎么用就怎么用,反正都是你的了。”

杨新高兴地去了。我沉默半晌,道:“这孩子真懂事,从来也没想过自己需要什么。”

杨速叹息着道:“父母早亡,二妹又死了,这孩子当真吃了不少苦。平素在家,我时时管束她,看来我真的是太多事了。”

我摆手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我见这孩子聪明伶俐,又招人疼,想认她为侄,不知杨兄意下如何?”

杨速惊喜道:“小三……不,新儿能有这样的福分,俱是先生所赐。”

我笑道:“那你该叫我什么?难道我做大哥不合你意吗?”

“不是不是。”杨速急急起身道,“只是杨速出身卑鄙,怕玷污了兄长。”

我不以为然地道:“其实英雄不论出身贵贱,只要能成就大业,还怕别人笑话吗?”暗笑此人迂腐,接着道:“这段日子我一直在羌部居住,那里的人大都豪爽,众人聚集亦是义气相投,出言不忌。杨兄体健貌端,勇力惊人,应该不是那种拖泥带水之辈吧?”

杨速笑笑,道:“颜大哥不必生气。杨速一向莽撞粗蛮,只是见了兄长,不知怎么就不敢放肆了。倒叫兄长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