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留学民族主义:朱湘的留美之怒
流寓国外多年,对前辈的留学生涯自然感兴趣。我发现前辈们一样遵循留学生三大规律:大部分人感到孤独;大部分人只跟中国人交游;大部分西化论者遇到挫折就变成民族主义者。这三大规律几乎是永恒真理,历百年而不变。
西方为中国培养了几代现代化人才,却不一定调教出多少西方文化崇拜者。很多人留学前崇西,留学后反而如闻一多“走向内路子”。一个世纪了,情景依然。西方人——我说的是多数西方人——改不了的民族自大心理,对非西方人礼数可能周到,傲慢难以掩饰,提供了十分有效的“反教育”。
细说起来,这些不快大都不是大事——在大事上西方人的歧视还是比较小心隐蔽,避免“种族歧视”的罪名——任何人在国内一样会遇到。只是受洋人的气,刺激翻加十倍,家恨翻为国仇,更难忍受。傲慢者是无道理的傲慢,激愤者也是情绪化的激愤。
生气之后的对付方式,就不一样了。有的人,如徐志摩,不顾脸色,使出全套魅力交朋友,一样能让洋人服气,成为伦敦社交界受欢迎人物;有的人,如许地山,善于充分利用留学提供的机会,只消每星期与小朋友老舍高谈阔论时,狠狠嘲弄一番洋人,心理就平衡了;有的人,仿效李金发郭沫若周作人的光辉前例,摆开架式把外国女人追上手,也解了恨。
文人中,对受洋气应付得最糟的,是朱湘。朱湘在美国一共两年,换了三个学校,大吵架小生气足有十几场,数次“罢学”,最后干脆退学回国。
1927年秋天,朱湘与柳无忌进入威斯康星州劳伦斯学院。在上法文课时,都德的一篇小说中,说中国人像猴子,美国学生大笑,朱湘立即站起来退出课堂,而且不管法文教师如何道歉,宁可放弃学分也要立即退出此学校。
1927年底,转到芝加哥大学之后,上的课中有英文作文。朱湘一向以英文出色得清华学堂的洋教授赏识,留学前就能用英文写十四行诗(里面塞满了希腊典故,像是有意唬洋人),不料第一次作业得了D分,气得立即退课。
不上课,就在宿舍里翻译中国古诗词,到校刊上发表,据说“引起轰动”。但是他的英文课就此无法上下去,因为——据朱湘说——此教师“在校刊上编造某东方学生与某西方女学生行为暧昧的逸闻”;他的德文课也上不下去,因为朱湘指出教师讲课中的错误,教师就有意在课上说“葡萄牙小国都能占中国的澳门”,又是退课;文学课也上不下去,因为一位美国学生不愿与朱湘同座。
弄到无课可上的地步,朱湘只能再次退学,1929年初,到哥伦布市俄亥俄大学,在这里依然不断退课。
于是乎归心似箭。此时,他的清华学兄,一度的好友,又一度翻脸成仇的闻一多,出任武汉大学文学院长。朋友斡旋,闻一多大度捐前嫌,有意聘请朱湘为教授。消息传来,朱湘等不及了,连学士学位也不要,立即启程回国。
此时朱湘才25岁。回国后,又是另一篇不断闹气的故事,此处不赘。故事的结束时,朱湘追踪那个《离骚》一写百行的屈原去了。
孤傲狂狷,本是诗人本性。但是朱湘在美国特别沉不住气,原因是每次都把冲突视为民族歧视。那个阶段他写给友人的书信,此类事说得很多。
“我在外国住得越久,越爱祖国,我不是爱的群众,我爱的是新中国的英豪,以及古代的圣贤豪杰。”(1929年初致赵景深。)“不爱群众”的民族主义,倒也是清华、新月本色。
不过有的时候,朱湘的民族主义,很费解。“你知道西方人把我们看作什么?一个落伍,甚至野蛮的民族!我们在此都被视为日本人!”(1928年12月4日致赵景深。)为什么被误作日本人是一种侮辱上的侮辱?这种奇怪心理,其实到今天,中国学生也依然有。
最后索性扩大联合阵线,变成“黄肤主义”:“近来种族的自觉更深。蒙古民族如今正在生死关头。”(1928年8月11日致徐霞村。)
顺便说一句,不少中国留学生认为,到全世界都得买中国产品时,西方人就不会瞧不起中国人。看一下几乎占领大半西方汽车电器市场的日本人,他们是否受到尊敬?不见得如此。民族歧视,心理根子深得多,并非仅仅“富国强兵”就能解除。另文谈,此处不赘。
受了气,总得找个敌人,给无名火找个名。看来,朱湘还是明白在美国“四面八方不舒服”的原因,不一定是美国人专门挑中国人寻衅:“我决定回国,与其受异种人的闲气,倒不如受本种人的。”(1929年4月15日致彭基相。)
要报这个仇,做文化人,只能以文抗文。“我们要创造一个表里都是中国的新文化。”(1928年6月23日致彭基相。)如何创造呢?到安徽大学创造一个全国最好的英文系!逻辑相当奇怪。但是朱湘回国时踌躇满志。后来失意之极,与这个计划破灭,有很大关系。
这里的纠葛不清,已经够多的了。但是仔细读一下朱湘留下的信件,我怀疑这位唯美诗人,更受不了留学生的一大苦处:性压抑。本是二十出头的已婚男子,离乡向来是道德放松的机会,更兼来到性刺激比中国多多的西方,如何教我们的诗人不苦闷?
朱湘在芝加哥的“艳闻”,上面已经说过。根据来自朱湘事后致赵景深信(1929年4月14日)中自述,女方为同班(白人)同学。据朱湘说,他愤而退课后,二人依然在校刊上诗来诗往,“这些来往各诗都存有着,你们来美国时候总可以看到。”我个人不愿意认为朱湘夸张失实,但是如此赠诗唱和,太像红楼梦中男女情事,不太像美国女孩所作所为。很可惜,朱湘的英文情诗,至今无人去芝大学生刊物上搜寻抄录。
同一信还讲了一件更奇怪的事:朱湘怀疑女房东以前是妓女,因为依然有情人夜来。“我恍然大悟后,好奇心猛发,使用各法刺探,哪知我手段太差,耍不过,居然大上其当,居然闹到她能教人相信我是想她的心思。”
下面还有大篇说这位前妓女的情事,不抄了。朱湘一向不以嫖妓为耻。1929年6月致罗皑岚信:“狎妓并不像平常想的那样坏,结婚也不像平常想的那样好。在性之满足与调剂这一问题不曾解决之前,娼妓制度是很难取消的。”
事情还挺麻烦:我们的诗人在美国,生活费还得省下接济妻小,怎么做到“性之满足与调剂”?不过让我们再做一次书呆子:何谓调剂?1929年4月15日信,“我近来作了一件卢梭式丑事”,下文被收信人彭基相删去。回国后,1929年冬天致罗念生信,罗念生评论朱湘诗时说:“朱湘的情歌多是替别人写的。”朱湘特地感谢罗在为他解释。但是同一封信说尽管妻子如何好,“不过刺激我是少不了的。”
很抱歉,再说下去,就有损笔德了,况且我们还是一头雾水,朱湘的传记现在有许多种,就我看到的,还没有一本愿意追问到我这篇小文的程度。为尊者讳,是应该的。不过事关民族主义大题目,了解一下,有益于后辈学子。在性关系上,东方留学生受的气,超过其他“领域”,而且情绪反应更大。我们在今天依然遇到愤怒如朱湘的留学生。可惜的是,至今任何一种留学指南,绝口不讲这极重要的事。
幸亏,朱湘几乎从来不把个人情绪放到他的写作中去(除了死后出版的《石门集》,一颗受伤的心灵在呻吟,那些诗是他生命最后几年所作),为我们挽救了一个唯美的诗人。虽然他在美国时声称“我决不肯在诗中引入异种的材料”(1928年9月29日致赵景深),华美的译诗集《番石榴集》就是在芝大完成的。
朱湘在美国时写出的散文,收录于死后出版的《中书集》,文字之优美精致,情调之从容宁静,不让沈从文或废名。甚至1933年,朱湘绝望到即将自杀了断一生时,他写的幽默小品,依然可以与老舍张天翼并肩;他唯一的短篇《想入非非》以贾宝玉自述爱情心理,写得不瘟不火,细腻动人,没有一个人的“现代红楼”,写得如此灵秀。
朱湘是中国现代文坛少有的奇才,如果他能安定自己的情绪,天假以年,他的成就无可估量。
不过,这话难说得很,也许只有过分敏感的朱湘其人,才会有朱湘其文,哪怕“文不如其人”,也是朱湘之文。才气与理智,向来难以得兼。
只是,这样的诗人气质,留学真是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