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乡中国(上)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2章 城市的功用(1)

城市的能耐

城乡中国以“城”字打头,那就先打量一番城市吧。让我从2010年上海世博会的主题谈起。这场吸引了7308万人入园参观的世纪嘉年华,全部300多个参展主题展示,包括200多个国家和国际组织馆、18个企业馆、中国内地31个省市区馆以及香港馆、澳门馆、台湾馆,还有近80个城市最佳实践区案例馆,演绎的中心主题就是“城市,让生活更美好”。

自己没有看成世博,除了开馆前,应王石之邀参加过万科馆的开建仪式。很想去的,只是那超级排队的纪录让我到最后还是裹足不前。有同学看了回来兴冲冲地讲见闻,我问那主题演绎得如何。回答是,主题的中英文表达有异,似乎看不出演绎的究竟是哪一个。

看来是很容易就挑到的毛病:“城市,让生活更美好”是斩钉截铁的因果关系。“Better City,Better Life”呢?条件的含义很明显—(如果有)更好的城市,(当有)更好的生活。

难怪引出了一场热闹的插曲。那是在世博开幕前,主办方举行世博论坛阐释本届主题。应邀前往讲演的各界知名人士中,有一位韩寒。谁也没有料到,这位小老弟上台开口第一句话,就刮起一股寒风。他说:“我讲的主题是,城市让生活更糟糕。”看了网上的记录,他无非是把大都会城市生活糟糕的那一面数落了一通。看来看去,顶多算与世博主题的中文翻译唱了个反调。要是冲着英文去的,韩寒再寒,怕也只能说,“糟糕的城市,定有糟糕的生活”。

中国人百年办一场世博,怎么主题的中译会出破绽?心有不甘,反正又不去现场了,就找背景资料来读。原来从1999年决定申办世博会起,上海市政府发展研究中心就开始研究主题。“课题组总结了主题选择的9条原则,从32个提名主题中初选了3个,其中两个与城市有关。同年11月,时任国际展览局主席的菲利普森在访问上海时,提出了10条主题表述,每一条都包含城市与生活。在整个主题研究的过程中,有关专家举行了无数次研讨,最后确定了上海世博会主题:城市,让生活更美好。”

主持其事的有位幕后人物,叫季路德。履历说,他曾是北大荒下乡知青,后来回到复旦大学任教,自上海申办世博第一天起就参与工作,从申博到办博,前后历时11年。季先生主管的就是世博的主题演绎,所以当记者问及主题的中英文“两者内涵似乎有差异”时,由他出面阐释:“中英文在深层次是一致的,中文是手段和目的的关系,英文则是并列的关系。当然,现在有人说城市根本不美好,你为什么要说它美好?但是我们也要问,我们的道路、方向应该是怎样?不能说生活的城市不美好了,就质疑这句话,这句话不是一个结论,是一个方向。”

麻烦还是挥之不去。如果强调方向与目标,直译“更好的城市,更好的生活”,不就结了?独独一句“城市,让生活更美好”,怎么还是让人觉得好像漏掉了前提—让城市更美好。不讲条件,定论“城市一定让生活更美好”,岂不是把天下对城市生活有抱怨、有批评、有指责的人们,统统推到“城市让生活更糟糕”的大旗之下?

看来,这不是容易弄懂的学问。可是再读下去,我却从季路德代表上海世博向国际展览局做出的说明中,得到一个新的启发。原来,国际上投票通过2010年世博的主办方之后,上海世博会还要向国际展览局提交《注册报告》,明确定位,才能向参展各国发出邀请。报道说,国展局秘书长洛塞泰斯先生对中方最初文本不满意,提出180多个问题要求修改。季路德带领团队用两周时间昼夜苦战,最后终于在国展局执委会会议上让中方《注册报告》顺利过关。个中细节,报道语焉不详,但其中提点到的一句话,却让我眼睛一亮,“季路德有意识地将中国的城市化进程与世博会主题联系起来”—只此一招,执委会的专家们就觉得上海世博的主题说得通了。

当然说得通。不管言语、议论、牢骚、抨击还是认真系统的批评,选一个角度问,从实际行为看,人们究竟是不是认为“城市,让生活更美好”?答案非常明确,因为越来越多的人事实上选择在城市生活,尽管城市生活不尽如人意,甚至在很多方面还很糟糕。世博官网上列出的数据可以为凭:在1800年,全球仅有2%的人口居住在城市,到了1950年,这个数字迅速攀升到了29%,而到了2000年,世界上大约有一半的人口迁入了城市。根据联合国预测,到2010年,全世界的城市人口将占总人口的55%。中国在这方面落后了一点,但也正在急起直追—2012年1月中国国家统计局宣布,13.5亿中国人的51.27%常住城镇。

拿韩寒来说,他当然拿得出支持“城市让生活更糟糕”的依据。不过若问他自己在哪里生活,怕还是城市。乡下倒有赛马赛牛的,可要玩F1方程式,非国际大都会不敢问津。文化上的“韩寒现象”呢?以我的外行之见,也以为那纯属城市现象,离开了巨大的人气积聚,才情就是比天高,也做不到发一句话让天下人即刻便知。或有人说,互联网让城乡之别再不重要。错了—那玩意儿是城市的产物,也只有城里人才鼓捣得出那玩意儿。它当然可以向乡村扩散,却注定要把乡村改变为城市!

这就是城市的能耐。城市不但容得下认为“城市更美好”的人,也容得下批判城市、咒骂城市、把城市生活恨得牙根儿都痛的人们。后者一般不会同意“城市,让生活更美好”,但他们自己生活于城市、离不开城市的行为,却表明他们在事实上也同意上海世博主题的中译表达。认为乡下不美好,或美好我也不常待的人,可以选择进城,可是进了城又不满意的,除非迫不得已,一般很少回乡。他们多半边批评城市、边改善城市,或移居到Better City,去过更好的生活。

城市的能耐是在比较中确定的。五六年前,有则报道教我记住了这一点。当时刚上任的世界银行行长沃尔威福茨先生访华,在甘肃省永登县秦川镇东川村与村民马社巴有一段对话。沃尔威福茨行长问:“你想让你的孩子将来做什么?”马大爷答:“我希望他们能上大学。”行长又问:“然后做什么工作呢?”答:“在城里、公司里挺好的。”行长再问:“让他们做农活不好吗?”马大爷想了一想说:“(做农活)好是好,但不如在城里工作好。”

我当时就写有短文对此评说。现在看,甘肃农民马大爷讲的就是城市的能耐。这也是全世界城市化趋势不可抗拒的关键。本书的系列文章由此展开:为什么城市有如此特别的能耐?

经济密度甚于人口密度

很多人集聚在一个相对狭小的地理空间里,一旦达到某个人口密度的标准,此地便被命名为“城市”。放长了眼光来打量,这个变化趋势在全球范围内迄今依然有增无减,“城市化”大潮不可阻挡。

看来,人还不单单是所谓的社会动物,而且还是“倾向于集聚”的社会动物。倘若问:为什么普天之下,人都喜欢往城市里凑?文化和文明方面的理由我说不好,经济上的动力看起来直截了当—城市创造更高的收入。

以2010年有一次到访过的东京为例。大东京的人口聚集程度早就令人印象深刻,在仅占全日本4%面积的空间里聚集了25%的人口。不过,这个全球第一大城市的经济聚集程度更甚:该年度东京的人均国内生产总值7.2万美元,高出日本全国平均值67.4%。这样算下来,大东京一个地方就占日本总产出的40%。

其他大城市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据2004年的统计,大阪人口占日本人口1.6%,但经济(以国内生产总值为参照,以下简称GDP)占4.1%;伦敦人口占英国人口11.8%,经济占13.3%;纽约市占美国人口2.3%,经济占3.5%;芝加哥人口美国人口占0.92%,经济占1.25%;洛杉矶人口占美国人口1.3%,经济占1.68%(把这三大美国城市加到一起,人口占全美4.52%,经济占6.43%);多伦多人口占加拿大人口13%,经济占14.4%。发展中国家好像也是如此,如墨西哥城的人口占全国19%,但经济占20%。世行行长佐立克还提供过一个更为夸张的例子:35.7%的埃及人口聚集在只占全国土地面积0.5%的首都开罗,但产出的GDP却超出了全国的一半!

最后的这个例证,就写在2009年世界发展报告(《重塑世界经济地理》)的前言里。那份报告的主题,正是经济发展和财富分布的地理不平衡:人口、生产和财富向城市、大城市和发达地带聚集和集中。读者可不要被“重塑”这类词汇迷住了,似乎人们动不动就可以“打造”出一个新世界来。正好相反,差不多一代人以来的研究成果显示,不论有多少人偏好于“更平衡的增长”,全球范围的证据却表明,人的经济活动所包含的逻辑就是在流动中聚集,然后再流动、再聚集,直至人口、经济和财富在地理上集中到一个个面积奇小的地方去。

这正是“城市化”本来的含义。讲过了,城市总以人口密度来定义。至于人们为什么喜欢—不喜欢也一样—向城市聚集,上文提供了理解的线索,这就是经济聚集甚于人口聚集。这么想吧:开始兴许是安全或其他随机的原因促成了人口聚集,但人们只要发现人口聚集有利于经济增长,聚集到一起有利于增加收入,聚集与再聚集的增长引擎就发动了。

如果经济聚集度高于人口聚集度,那么除非有越不过去的屏障,就一定还会吸引更多的人口聚集。仍以大东京为例,听当地行家介绍,早在30年前,不少人就抱怨这个天下第一大都会的人口太多、空间太密、承载力不堪负荷。有关的立法和政策,也在很长时间里围绕“东京疏散”、“更平衡增长”的思路推进。可是,几十年时间过去,实际趋势还是聚集度在增加,因为东京的致命吸引力还是挥之不去,“向东京聚集”的进程还是势不可当。

道理简单:即便加上疏散和平衡政策的作用,东京的经济密度依然高于其人口密度,人均产出还是高出全国平均水准近70%。这是说,移入东京的,收入水平就提升。人往高处走,那还能挡啊?当然,大东京的高密度也增加了人们的生活成本与生产成本,可是利害相权,孰轻孰重,“春江水暖鸭先知”,当事人总是算得明白的。东京的聚集之势依然,恰恰显示了芸芸众生的算计结果,并一目了然地写在日本的大地上。

顶牛多少年,据说最后还是东京的市政当局及其规划专家认了。干吗非要把人推向低处去呢?如果经济规律使然,人类喜聚集,创造更好的聚集环境不就顺了吗?2010年10月我们在东京参加会议,主办方安排了一趟空中观光。直升机从市中心的高楼顶上升空,环顾一看,好几座摩天大楼的楼顶上居然是工地,多部工程机械忙得正欢。请教后才知道,这是东京的城市改造—“空中城市花园”,要进一步增加大都会的密度,不惜到高空来实现霍华德当年的城市理想。

经济密度高于人口密度,必定吸引更多的人口聚集。可是人口聚多了,经济密度是不是一定还可以提升?不见得。2004年首尔的情况就是这样的,这个韩国首都的人口占全国的21%,但经济(GDP)仅占20.7%。此前多年的报道说,首尔像个黑洞一样吸取着全国的资源,甚至闹得釜山那样的城市也出现了负增长。

这并没有否定城市化的动力机制—经济聚集甚于人口聚集。我倒是倾向于推断,如果出现了类似首尔这样的情况,即人口密度与经济密度持平,甚至略有不逮,那么这个城市的人口聚集就达到了一个“边”,再也难以继续。还是“人往高处走”的准则在起作用,既然此处经济聚集的趋势不再,收入“不留爷”,那人们就寻找其他收入更高的“留爷处”。要是处处不留爷呢?那城市化就到顶了,因为事情已经“均衡”。

人口聚集推进经济聚集,反过来再刺激人口聚集,这就是城市化的动态进程。怕是老天爷也打不得包票,推进城市化的动力永不衰竭。我们只能说,迄今为止,全球范围的城市化依然没有停步的迹象。当一些城市停滞、衰亡时,另一些城市生机勃勃地兴起;一个时期—有时候真的很长—城市化止步不前,另一个时期,城市化又欲罢不能。我们能够抓得住的,唯有一个关键点,这就是经济聚集是不是高于人口聚集。如果环境的、技术的、制度的和观念的条件能够维系经济聚集超越人口聚集,我们就有把握推断城市化必将继续。反之,经济地理就将重新“变平”,不管你我高兴还是不高兴。

以上所述,基于直观的常理,不证就可以自明。这也是本书认定的城市化的普适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千差万别的是,满足推进城市化的条件,特别是本文强调的“经济聚集高于人口聚集”,的确各个不同。以中国为例,从古到今,“城市”不过是人口聚集和经济聚集的结晶,这和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的并没有什么不同。中国的特色在于,人口聚集久久得不到更强有力的经济聚集的召唤和刺激,从而在很长的历史时期里不曾给城市化以应有的推动。

探查方法的一个交代

从现象上看,中国的城市化水平不算高。以最新公布的统计为例,我国城镇化率刚刚超过了50%,怎么衡量,也就是接近全球平均水准。考虑到我国的统计口径是“城镇人口”(而不是“城市人口”),再加上我们的城镇人口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家庭尚在农村的“农民工”,说中国已达到的城市化程度低于全球平均水平,应该是成立的。

也许没什么好奇怪的。中国今天的经济总量固然雄踞全球第二,但人均收入的绝对水平就低了去了,也就排到全球第九十名之后的位置吧。人均收入不高,城市化率也不高,不是蛮合乎逻辑的吗?看那些高度城市化的国家,人均收入一般都很高,似乎也说明了人均收入水平与城市化率的因果关系。

要当心了,因为其中的逻辑可能被弄反了。为什么不是因为城市化率低,所以人均收入水平才低呢?如果像我们观察到的,城市的人均收入一般比较高,那么一个国家有更多的人口居于城市,其人均收入水平必定更高,难道不是照样顺理成章的吗?

是的,在上一篇城乡中国的评论里,我提出了一个理解城市化进程的基本“构造”—人口聚集带动更高程度的经济聚集,反过来又刺激更高的人口聚集。按此理解,“人口聚集带动更高的经济聚集”,是城市化的第一推力;“经济聚集刺激更高的人口聚集”,则是城市化的第二推力。两股推力交互作用,结果就是城市化率走高了再走高。

在上述构造中,已经包含了人均收入的因素。讲过的,何谓“经济聚集甚于人口聚集”,那无非就是人均收入因人口聚集而得到提高。一个农村小伙子,不在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乡待着,千里迢迢进城打工,还不是因为城里的收入比较高。他进城挣到了较高的收入,再呼朋唤友,把家乡的亲戚、同学、邻居、朋友,一个又一个地带进城里,大家一起谋取较高的收入,这难道不就是我们可以观察到的城市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