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面对昔日的“调皮蛋”
赵旭昌
上世纪80年代初,国家刚恢复升学考试制度不久,毛主席的“学生也要学工、学农、学军”的“五七指示”仍在贯彻执行。这可苦了学校的老师们——既要在夜晚忙着“备批”,又要在白天认真“讲辅”,下午还要参加农场生产劳动(抬石头砌梯地、挑粪播种……)。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忙得像辘轳虫似的。
当时我是学校的年轻教师,预备党员,理所当然地必须“出大力、流大汗”:在教学上被指定主抓毕业班的升学率,在生产上被公推为“生产队长”带头经管“五七农场”。这样一来,我被放到了炉火的焰顶上了。几年下来,不到四十岁的我,在1983年5月竟然出现了两腿浮肿,一按一个坑,不想吃饭……于是只好到医院去诊治。
区医院的医生“望闻问切”后,毫不犹豫地断定为“急性肾炎”,勒令我赶快住院治疗。
天啦!这一月农场里正是“麦黄秧上节,大蚕正吃叶”的时节,而初中毕业班正处考前“赶熬火”的节骨眼儿,身为年级主任、班主任,又教毕业班语文课的我,怎么可以撒手住进医院里去呢?那几年没有加班费、没有奖金,但要全县排队。一旦考孬了,不但领导的脸色难看语言难听,单就是家长和群众的唾沫星子也会把你淹死!
我向主治医生再三说明情况,央求他高抬贵手,开一些口服药、针药,让我回学校去边吃药边“将养”。主治医生见实在犟不过我,边开处方边生气地说:“那就让你回去玩命去吧!”
我提着一大包中西药,昏昏沉沉地走出区医院的大门,步履蹒跚地向学校走去。
心里马上开始盘算起来:班级里哪几个学生可以抓成中师生(这在当时是最争面子的事,因为考上了中专中师就可以转成国家户口吃“皇粮”,农家子弟就可以脱掉“农”皮),哪一部分学生可以促成重高生(这是考大学的苗子,考上了也是很有名誉的),哪一批学生可以让他们考上普高(这是提高升学率的重头戏)。至于那百分之六七十的“差等生”是不在费思劳神之列的,因为,他们只是计算巩固率的“填充料”而已……
快要走出场口时,突然从旁边的茶馆里“飞”出一个小伙子来,伸开双臂一下子抱住了我,把我吓了一大跳。
“嗨呀……我的赵老师!我正说到学校里去拜访你……不料想竟在这里碰到了你。这真是我们的师生缘分呵……”他显得异常激动。
来者西装革履,一身光鲜,一看就知道从头到脚都是名牌货。我昏昏沉沉地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赵老师健忘了吧?我是你的学生刘俊安呀!”
“呵……呵……刘俊安……我怎么会忘记你呢?”面对这个四年前常被我“呸斥”的调皮蛋,我显得十分局促。
几年前的一组镜头飞速地从我脑幕上掠过——
那是我刚接到刘俊安所在班的语文课不久,我上完语文课后还未走出教室大门,一个圆脸蛋男生就在教室里“踢高高”,比他脚松大的破布鞋顿时飞到房脊梁上,“啪”的一下落下来差点砸到我的头上——当天下午放学后,这个学生被我留下来带到操场上,让他饿着肚子使劲地“踢个够”,整得他好几天大胯疼,走路一瘸一拐的。从此我深深记住了这个圆脸平头的家伙——刘俊安。
有一次数学老师在黑板上留言:“今天下午全部交作业”,却被人擦掉了“部”字,改成拼音“bù”,有人就读成了“全不交作业”。一查,又是刘俊安!我找来问他为什么擦改,他说“我只是把汉字改成了拼音而已,没有什么错。”本来“部”与“不”同调,弄得我反而不好说什么了——这小子真滑头!
还有一次我讲《木兰辞》,译到“两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雌雄”,我还未讲,刘俊安就在课堂上大声吼:“公的母的一眼就看出来了,好认得很!”惹得全班哄堂大笑。
但这小子还真有几分聪明,每次考试的成绩总还算过得去,大概在全班排名十几位。
初三时,学校为了抓升学率按成绩高低分出快慢班。以成绩刘俊安应当分到“快班”,但学校领导和教毕业班的老师一致认为,快班是抓升学率的苗子,不能让刘俊安这颗老鼠屎搅坏一锅汤——把他分到慢班去!
慢班的班主任是个教数学的中年男老师,也姓刘,和刘俊安是本家,按辈分还矮刘俊安一辈。刘俊安到了这个班做作业仍然常常“偷工减料”。有一次被刘老师抓住了,把他叫到讲台前,当众叫他把手伸得长长的,狠狠地打了四个手板儿,并且说:“老叔,对不起,这次我们两叔侄斗了硬……”
当天下午大扫除,刘俊安把垃圾的灰装到簸箕里,又把教室门半掩半开,小心翼翼地把簸箕架在门楣上。然后他故意和几个学生在教室里打闹得覆地翻天,故意让刘老师听见——他知道刘老师准会风风火火地冲进教室里来干涉。果然,刘老师一推门刚跨上门槛,还未来得及开腔,一簸箕的灰就从天而降,落了他一头一身……
这次,“慢班”说死说活不要他了。开除,又不够条件。没办法,作为年级主任的我,只好把他安插进我教的“快班”里来。
接近升学考试了,同学们大多在不顾疲劳地啃书本,作最后的冲刺。中考的前一天下午,我竟然发现刘俊安一个人坐在学校花园里的紫荆树下,悠闲地翻看近几天的报纸。我气不打一处来:“你在搞啥子!狗嘛这个时候也晓得找点桑果子吃……滚回教室里去!”
第二天上午第一堂就考《语文》,作文题是《给归国难侨的一封信》。书信的写作我让学生练过多次,因此心里很坦然。可谁知教政治的老师竟忽略了那一年中国对越反击战的重大时事,许多学生不知“难侨”是什么:有写“桥烂了应该及时抢修,以免影响交通”的,有写“桥有什么难呢?被水冲?被垮下的山石砸了?”的……唯独刘俊安兴冲冲地跑来对我说:“赵老师,幸亏昨天下午看了报纸。”我的内心顿时像五味瓶被打翻了一样。
后来,刘俊安顺利地考上了普高。
“赵老师,走!我们到馆子里去坐,别在这里干站着。”刘俊安热情的邀请,把我从几年前的回忆中猛然拉回到了现实中。
“不,我真的不想吃东西。”我认真地推辞。刘俊安不由分说地把我拽进了这里最讲究的一家餐馆。
我昏昏沉沉地被安排坐下。他麻利地叫了一大桌菜:一大盘干牛肉,两盘炒菜,一个番茄鸡蛋汤,两杯酒。——这乡场上的餐馆在冷场天最好的菜只有这些。
我歉意地说:“我得了肾炎,盐一点也不能沾。”
刘俊安十分遗憾。我要了二两饭,边吃边谈。
刘俊安说:“赵老师,我从内心深处真诚地感谢你。你不但书教得好,而且在初中阶段你为我费了不少的神,不然我考不上高中……”
我连忙说:“那几年我对你太严厉了,有些地方不尽恰当。”
“正因为你的严格教育,我才懂了一些事。上高中后恰恰就缺少了人管教我,导致我中途就不想学,辍学打工去了。”
他告诉我,他高中第三期没读完就跑了,跑山西、过甘肃、进新疆。什么活都干过,什么苦都吃过——挖煤炭、淘山金、种棉花、跑运输、搞修建……现在在新疆搞土特产的收购和销售,还雇了几个工人。
他说,他现在才懂得读书的重要性,才知道遇到好老师严老师是一种福分。所以他这次回老家来,一是相亲,准备带一个有文化的女子去当帮手;二是特地回来看我。
我感慨万分。谈了近两个小时,我身体实在不行只好告辞。刘俊安赓即跑到旁边供销社去买回了一大包礼品,又把桌子上没吃的干牛肉找报纸包起来,叫我带回去给娃儿们吃。他把我送出场口老远,再三嘱咐我要多保重,并说他在去新疆前还要来看我。
回到学校,一边打针吃药,一边抓“尖子生”的考前复习。但始终没有一个“尖子生”来探视过我。就说刘俊安当年初中同班的同学中,就考取了两个中专生四个中师生,使我当年曾大大地“光荣”了一回。其中一个师范生已毕业分配到离我不到五里路的学校里当老师了,但他始终“不知道赵老师得了重病”。据说他对他的学生说:“我像你们这个年龄的时候,读书就很聪明,自己知道发奋读书……所以……”
又过了二十天左右的一个上午,刘俊安果然又到学校里来看我了,还带着一位漂亮的姑娘。姑娘一见我就很有礼貌地笑盈盈地叫我:“赵老师,病好一些了吗?……感谢你过去对他的关心和教育。我们要走了,今天特地来看望你。”
临走时,刘俊安硬塞给我五百元钱,叫我去买营养品。我忙不迭地推辞,再三不要。须知,我当时每月的工资才八十多元呀,怎能平白无故地收下这份厚礼呢?
“赵老师,你太看不起我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现在得了病,我拿几个钱让你营养营养,难道还不应该吗?明跟你说,我现在是正儿八经的万元户,固定资产不算,现金已离两万不远了,这几个钱算不了什么!”
我目瞪口呆。在那个年代,上万元的现钞可是一个天文数字!“万元户”可是一个响当当的光荣称号!
我只好笨嘴笨舌地推辞,笨嘴笨舌地祝福他俩,笨嘴笨舌地送走了他们。
之后,我想了许久……
退休之后,我更加看清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虽然也偶尔有一两个“成才”的大学生来看我,但当年的“差等生”,今天是三教九流的来造访我的人数,却是当年“尖子生”的数倍。有所作为的似乎也比“尖子生”多得多。
于是我心底里涌起难释的困惑:
我们的教育是否存在什么问题?
我们教育工作者的教育理念是否需要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