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传记文学2
《论语》这部书,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最重要的地位。这部书的绝大部分是记孔子同他的弟子或其他的人问答的话的。聪明的学生问他,有聪明的答复;笨的学生问他同样的一个问题,他的答复便不同。孔子说话,是因人而异的;但他对学生、对平辈,以及对国君——政治领袖——那种不卑不亢的神情,在《论语》里面,是很完整的表现出来了。现在有许多人提倡读经:我希望大家不要把《诗经》、《论语》、《孟子》当成经看。我们要把这些书当成文学看,才可以得到新的观点,读起来,也才格外发生兴趣。比方鲁定公问孔子一个问题,问得很笨。他问道:“一言而可以兴邦,有诸?”这正如现在我要回到美国,美国的新闻记者要我以一分钟的时间报告这次回台湾的观感一样。孔子对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人之言曰:‘为君难,为臣不易。’如知为君之难也,不几乎一言而兴邦乎?”(孔子的话译成现在的话就是:“一句话便可以把国家兴盛起来,不会有这样简单的事;但说个‘差不多’罢!曾有人说过,‘做君上难;做臣下也不容易。’如果一个国君知道做君上的难,那么不是一句话就差不多可以把国家兴盛起来么?”)定公又问:“一言而丧邦,有诸?”孔子答复道:“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人之言曰,‘予无乐乎为君,唯其言而莫予违也!’如其善而莫之违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违也,不几乎一言而丧邦乎?”(孔子的话译成现代的话就是:“一句话把一个国家亡掉,不会有这样简单的事;但说个‘差不多’罢!曾有人说过,‘我不喜欢做一个国君;做一个国君只有一件事是可喜欢的,那就是:我的话没有人敢违抗。’如果他所说的是好话而没有人敢违抗,那岂不是很好的事!如果他所说的不是好话而没有人敢违抗,那么,岂不是一句话便差不多会把一个国家亡掉了么!”)我们从孔子和鲁定公这段对话来看,知道《论语》里面,用了相当完备的虚字。用了完备的虚字,就能够把孔子循循善诱的神气和不亢不卑的态度都表现出来了。像这样一部真正纯粹的白话言行录,实在是值得宣传,值得仿效的。很可惜的,二千五百年来,没有能继续这个言行录的传统。不过单就《论语》来说,我们也可知道,好的传记文字,就是用白话把一言一行老老实实写下来的。诸位如果读经,应该把《论语》当做一部开山的传记读。
我们若从语言文字发展的历史来看,更可以知道《论语》是一部了不得的书。它是二千五百年来,第一部用当时白话所写的生动的言行录。从《论语》以后,我们历史上使人崇拜的大人物的言行,用白话文记录下来的,也有不少。比方昨天我们讲禅宗问题时提到的许多禅宗和尚留下来的语录,都是用白话写的。这些大和尚的人格、思想,在当时都是了不得的。他有胆量把他的革命思想——守旧的人认为危险的思想说出来,做出来,为当时许多人所佩服。他的徒弟们把他所做的记下来。如果用古文记,就记不到那样的亲切,那样的不失说话时的神气。所以不知不觉便替白话文学、白话散文开了一个新天地。尤其是湖南“德山”和尚和河北“灵济”和尚的语录,可以说都是用最通俗的话写成的。现在我不必引证他们的语录,但是从那记言记行的文字中,可以知道,这些大和尚的语录,的确留下了一批传记的材料。
还有古时的许多大哲学家,思想界的领袖,他们的言行录,也是一批传记的史料。比方死于一千二百年的朱子,在他未死之前,他的学生就曾印出许多《朱子语录》;朱子死了之后,又印出了许多。这些都是朱子的学生们,在某年某月向朱子问学所记录下来的东西。这些语录,大部分是白话文。后来《朱子语录》传出来的太多了,于是在朱子死后六七十年间,便有人出来搜集各家所记的语录,合成一书,以便学者。这就是我们现在所有的黎清德编的《朱子语类》一百四十卷。假如写朱子传记,这部《语类》就是好材料。为朱子写年谱的人很多。最有名的是一位王懋竑先生;他费了半生时间,为朱子写年谱,都是用语录做材料。这些白话语录,记得很详细;有时一段谈话,就有几千字的纪录。这些有价值的材料,到现在还没有充分利用。像这样完全保存下来的史料,实在很少很少。明朝有一位了不得的哲学家王阳明,他的学生佩服老师,爱敬老师,也为老师记下了一大批白话语录。后来就有人根据这些语录,来写王阳明年谱。语录可说是中国传记文学中比较好的一部分。可惜二千五百年来,中国历史上许多真正大学者,平生的说话,很少有人这样详细的用白话记录下来的。就是个人的日记、书翰、札记这类材料,也往往散佚,不能好好的保存下来。所以中国的文学中,二千五百年来,只有短篇的传记,伟大的传记很少很少。
我们再看西洋文学方面是怎样的呢?最古的希腊时代,就有许多可读的传记文学;譬如大哲学家苏格拉底(Socrates)的两个大弟子,都曾写下许多苏格拉底的言行录。他的一个大弟子叫施乃芬(Xenophon),规规矩矩的写他老师的一言一行。另外一个大弟子柏拉图(Plato),是一个天才的文学家。他认为他的老师是一个最伟大的人,不应该没有传记,不应该没有生动的、活的传记。他用戏剧式写出了他的老师苏格拉底和朋友及门人的对话。这种对话留传下来的有几十种。其中关于苏格拉底临死以前的纪录就有三种。当时社会上的人控告苏格拉底,说他是异端、邪说,不相信本国的宗教,煽惑青年、带坏了青年,要予他的惩罚。当时的希腊已是民主政治,就将他交由人民审判——议会审判。柏拉图所描写苏格拉底在法庭上为他自己辩护的对话,叫做《苏格拉底辩护录》,为世界上不朽的传记文学,审判的结果,还是判他死罪。再一部是写他在监里等死的时候,同一个去看他的学生的对话录。还有一部是写他死刑的日子,服毒前的情景。当毒药拿来时,他还如平时一样从容的同他的学生谈话,谈哲学和其他学问的问题,等到时候到了,苏格拉底神色不变的将毒药吃下去。那种毒药的药性,是先从脚下一点一点的发作上来的。苏格拉底用手慢慢向上摸着说,“你看!药性已经发作到这地方了。”他的学生看到毒药在他老师身上起着变化,拿一条巾把他盖起来;一会儿苏格拉底还没有死,自己把它拿开了,嘱咐他的学生说:“我在药王——医药之神——前许过愿要献他一只鸡。请你不要忘记了,回去以后,到医药之神那里献上一只鸡。”他的学生说:“一定不敢忘记。”这是最后的问答。这三种谈话录,可算是世界文学中最美、最生动、最感人的传记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