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文选:假设与求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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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水浒传》后考(2)

(2)第二部分——自上东京看灯到招安——各本都有。这一大段之中,有黑旋风乔捉鬼,双献头,乔坐衙等事,都是元曲里很幼稚的故事,大概这些还是原百回本的遗留物。但这一大段里有“燕青月夜遇道君”一节,写的颇好。大概这一大段有潦草因袭的部分,也有用气力改作的部分。自从郭武定本出来之后,这一大段也就不曾有什么大改动了。

(3)第三部分——征辽至凯旋——是郭武定本加入的。这一大段之中,写征辽的几次战事实在平常的很。五台山见智真长老的一节,我疑心是原百回本征田虎的末段,因为田虎在山西作乱,故乱平后鲁智深与宋江乘便往游五台山。郭武定本既删田虎的一大段,故把五台参禅的一节留下,作为征辽班师时的事。这一部分自从郭本加入以后,也就无人敢删去了。

(4)第四部分与第五部分——田虎与王庆两寇——是原百回本有的,郭本始删去,至百二十回本又恢复回来;百十回本,百十五回本,百二十四回本也都恢复回来。这两部分的叙述实在没有文学的价值,但他们的徼幸存留下来也可使我们考见原百回的性质,可以给我们一种比较的材料。最可注意的一点是这两部分的文字有两种大不同的本子:一种是百二十回本,一种是百十回本,百十五回本,《征四寇》本,与百二十四回本。百二十回本是用原百回本的材料来重新做过的。何以知道是用原材料呢?因为这里面的事实如缘缠井一节,即是元曲《黑旋风斗鸡会》的故事,是一证;有许多人物——如琼英、邬梨、乔道清、龚端、段家——皆与各本相同,是二证。何以知是重新做过的呢?因为百二十回本写王庆的事实与各本都不同。各本的回目如下:

高俅恩报柳世雄,王庆被陷配淮西。

王庆遇龚十五郎,满村嫌黄达闹场。

王庆打死张太尉,夜走永州遇李杰。

快活林王庆使棒,段三娘招赘王庆。

百二十回本的回目如下:

谋坟地阴险产逆,踏春阳妖艳生奸。

王庆因奸吃官司,龚端被打师军犯。

张管营因妾弟丧身,范节级为表兄医脸。

段家庄重招新女婿,房山寨双并旧强人。

这里面第四回的回目虽不同,事实却相同;那前三回竟完全不同。大概百二十回本的编纂人也知道“高俅恩报柳世雄”一回的人物事实显然和王进一回的人物事实有重复的嫌疑,故他重造出一种王庆故事,把王庆写成一个坏强盗的样子。这是百二十回本重新做过的最大证据。此外还有一个证据:百回本的第九十回是“双林渡燕青射雁”(即《征四寇》的第十七回),百二十回本把这一件事分作两回,改九十回为“双林镇燕青遇故”,后面接入田虎、王庆的二十回,至百十回方才是“燕青双林渡射雁”。这种穿凿的痕迹更明显了。

百十回本,百十五回本,百二十四回本,《征四寇》本,这四种本子的田虎、王庆两部分,好像是用原百回本的原文,虽不免有小改动,但改动的地方大概不多。

(5)第六部分——平方腊一段与卢俊义、宋江等被毒死一段 ——是郭武定本有的,后来各本也差不多全采郭本,不敢大改动。平方腊一段平常的很,大概是依据原百回本的。出征方腊之前的一段(百回本的第九十回)写宋江等破辽回京,李逵、燕青偷进城去游玩,在一家勾栏里听得一个人说书,说的是《三国志》关云长刮骨疗毒的故事。《三国志》的初次成书也是在明朝初年,这又可见《水浒》的改定必在《三国志》之后了。

平定方腊以后的一段,写鲁智深之死,写燕青之去,写宋江之死,写徽宗梦游梁山泊,都颇有文学意味,可算是《忠义水浒传》后三十回中最精采的部分。这一段写宋江之死一节最好:

宋江自饮御酒之后,觉得心腹疼痛,想被下药在酒里,急令人打听,……已知中了奸计,乃叹曰:“我自幼学儒,长而通吏,不幸失身于罪人,并不曾行半点欺心之事。今日天子听信奸佞,赐我药酒。我死不争,只有李逵见在润州,他若闻知朝廷行此意,必去哨聚山林,把我等一世忠义坏了。”连夜差人往润州唤取李逵刻日到楚州。……李逵直到楚州拜见,宋江曰:“……特请你来商议一件大事。”李逵曰:“什么大事?”宋江曰:“你且饮酒。”宋江请进后厅款待,李逵吃了半晌酒食。宋江曰:“贤弟,我听得朝廷差人送药酒来赐与我吃。如死,却是怎的好?”李逵大叫:“反了罢!”宋江曰:“军马都没了,兄弟等又各分散,如何反得成?”李逵曰:“我镇江有三千军马,哥哥楚州军马尽点起来,再上梁山泊,强在这里受气!”宋江曰:“兄弟,你休怪我。前日朝廷差天使赐药酒与我服了。我死后恐你造反,坏了我忠义之名,因此请你来相见一面,酒中已与你慢药服了。回至润州必死。你死之后,可来楚州南门外蓼儿洼,和你阴魂相聚。”言讫,泪如雨下。李逵亦垂泪曰:“生时服侍哥哥,死了也只是哥哥部下一个小鬼。”言毕,便觉身子有些沉重,洒泪拜别下船。回到润州,果然药发。李逵将死,吩咐从人:“将我灵柩去楚州南门外蓼儿洼与哥哥一处埋葬。”从人不负其言,扶柩而往,……葬于宋江墓侧。

这种见解明明是对于明初杀害功臣有感而发的。因为这是一种真的感慨,故那种幼稚的原本《水浒传》里也会有这样哀艳的文章。

大概《水浒》的末段是依据原百回本的旧本的,改动的地方很少。郭刻本的篇末有诗云:

由来义气包天地,只在人心方寸间。罡煞庙前秋日净,英魂常伴月光寒。

又诗云:

梁山寒日澹无辉,忠义堂深昼漏迟。孤冢有人荐苹藻,六陵无泪湿冠衣。……

但《征四寇》本,百十五回本,百二十四回本,都没有这两首诗,都另有两首诗,大概是原本有的。其一首云:

莫把行藏怨老天,韩彭当日亦堪怜。一心报国摧锋日,百战擒辽破腊年。

煞矅罡星今已矣,佞臣贼子尚依然!早知鸩毒埋黄壤,学取烟波泛钓船。

这里我圈出的五句,很可表现当日做书的人的感慨。最可注意的是这几种本子通篇没有批评,篇末却都有两条评语:

评:公明一腔忠义,宋家以鸩饮报之。昔人云,“高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千古名言!

又评:阅此须阅《南华·齐物》等篇,始浇胸中块垒。

第一条评明是点出“学取烟波泛钓船”的意思。《水浒》末段写燕青辞主而去,李俊远走海外,都只是这个意思。燕青一段很有可研究之点,我先引百十五回本(百二十四回本与《征四寇》本皆同)这一段:

燕青来见卢俊义曰:“小人蒙主人恩德,今日成名,就请主人回去,寻个僻静去处,以终天年。未知如何?”卢俊义曰:“我今日功成名显,正当衣锦还乡封妻荫子之时,却寻个没结果!”燕青笑曰:“小人此去,正有结果。恐主人此去无结果。岂不闻韩信立十大功劳,只落得未央宫前斩首?”卢俊义不听,燕青又曰:“今日不听,恐悔之晚矣。……”拜了四拜,收拾一担金银,竟不知投何处去。

燕青还有留别宋江的一封书,书中附诗一首:

情愿自将官诰纳,不求富贵不求荣。

身边自有君王赦,淡饭黄齑过此生。

那封书和那首诗都被郭本改了,改的诗是:

雁序分飞自可惊,纳还官诰不求荣。

身边自有君王赦,洒脱风尘过此生。

这样一改,虽然更“文”了,但结句远不如原文。那封信也是如此。大概原本虽然幼稚,有时颇有他的朴素的好处。我们拿百十五回本,《征四寇》本,百二十四回本的末段和郭本的末段比较之后,就不能不认那三种本子为原文而郭本的末段为改本了。

以上所说,大概可以使我们知道原百回本与新百回本的内容了,又可以知道明朝末年那许多百十回以上的《水浒》本子所以发生的原故了。但我假设的那个明朝中叶的七十回本究竟有没有,这个问题却不曾多得那些新材料的帮助。我们虽已能证实“郭本《水浒传》的前七十一回与金圣叹本大体相同”,但我们还不能确定,(1)嘉靖朝的郭武定本以前,是否真有一个七十一回本, (2)郭本的前七十一回是否真用一种七十回本来修改原百回本的。

我疑心这个本子虽然未必像金圣叹本那样高明,但原百回本与郭本之间,很像曾有一个七十回本。

我的疑心,除了去年我说的理由之外,还有三个新的根据:

(1)明人胡应麟(万历四年举人)的《庄岳委谈》卷下有一段云:杨用修(1488—1559)《词品》云:“《瓮天脞语》载宋江潜至李师师家,题一词于壁云:

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翠袖围香,鲛绡笼玉,一笑千金值!神仙体态,薄幸如何销得?

想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雁行连八九,只待金鸡消息。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闲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

小词盛于宋,而剧贼亦工如此。”案此即《水浒》词,杨谓《瓮天》,或有别据。第以江尝入洛,则太愦愦也。杨慎在《明史》里有“书无所不览”之称,又有“明世记诵之博,著作之富,推慎为第一”的荣誉。他引的这词,见于郭本《水浒传》的第七十二回。我们看他在《词品》里引《瓮天脞语》,好像他并不知道此词见于《水浒》。难道他不曾见着《水浒》吗?他是正德六年的状元,嘉靖三年谪戍到云南,以后他就没有离开云南、四川两省。郭本《水浒传》是嘉靖时刻的,刻时杨慎已谪戍了,故杨慎未见郭本是无可疑的。我疑心杨慎那时见的《水浒》是一种没有后三十回的七十回本,故此词不在内。他的时代与我去年猜的“弘治、正德之间”,也很相符。这是我的一个根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