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俶真训(1)
[题解]
“俶”是初始、开始的意思,“真”是淳朴、本真。俶真,指宇宙开始阶段本真、纯朴。
本篇与《原道》相同,也是论道,但着重点则从人与“道”的关系角度进行论述。文章开篇,作者就把万物萌生分为三个阶段,并对宇宙演变过程中所形成的几种形状进行了描述,从而指出宇宙纯朴无华的初始阶段是最美好的,最能显现“道”的精神。在此基础上,作者详细评论了真人、圣人、贤人、俗人看待“道”的不同态度,并通过对“至德之世”、伏羲氏、神农黄帝、昆吾夏后、周室之衰这五个历史发展时期的社会状态的评论,指出伴随社会的发展,“道散而为德,德溢而为仁义,仁义立而道德废”,导致人们纯朴消失,巧诈萌生,欲望不止,争斗不休。所以人类只有除去一切杂念,维持天性,归真返朴,天下才能获得真正的治理。
[原文]
有始者,有未始有有始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始者。有有者,有无者,有未始有有无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无者。
所谓有始者,繁愤①未发,萌兆牙蘗,未有形埒垠堮,无无蠕蠕,将欲生兴而未成物类。
有未始有有始者。天气始下,地气始上,阴阳错合,相与优游竞畅于宇宙之间,被德含和,缤纷茏苁,欲与物接而未成兆朕。
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始者。天含和而未降,地怀气而未扬,虚无寂寞,萧条霄雿,无有仿佛气遂,而大通冥冥者也。
有有者。言万物掺落,根茎枝叶,青蔥苓茏,萑蔰炫煌,蠉飞蠕动,蚑行哙息,可切循把握而有数量。
有无者。视之不见其形,听之不闻其声,扪之不可得也,望之不可极也,储与扈冶②,浩浩瀚瀚,不可隐仪揆度而通光耀者。
有未始有有无者。包裹天地,陶冶万物,大通混冥,深闳广大,不可为外;析豪剖芒,不可为内;无环堵之宇,而生有无之根。
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无者。天地未剖,阴阳未判,四时未分,万物未生,汪然平静,寂然清澄,莫见其形,若光耀之问于无有,退而自失也。曰予能有无,而未能无无也。及其为无无,至妙何从及此哉?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逸我以老,休我以死。善我生者,乃所以善我死也。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人谓之固矣。虽然,夜半有力者负而趋,寐者不知,犹有所遁。若藏天下于天下,则无所遁其形矣。物岂可谓无大扬攉③乎?一范人之形而犹喜。若人者,千变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弊而复新,其为乐也,可胜计邪?譬若梦为鸟而飞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觉而后知其梦也。今将有大觉,然后知今此之为大梦也。始吾未生之时,焉知生之乐也?今吾未死,又焉知死之不乐也?
昔公牛哀转病也,七日化为虎,其兄掩户而入觇之,则虎搏而杀之。是故文章成兽,爪牙移易,志与心变,神与形化。方其为虎也,不知其尝为人也;方其为人,不知其且为虎也。二者代谢舛驰,各乐其成形,狡猾钝惛,是非无端,孰知其所萌?夫水向冬则凝而为冰,冰迎春则泮而为水,冰水移易于前后,若周员而趋,孰暇知其所苦乐乎?
是故形伤于寒暑燥湿之虐者,形苑而神壮;神伤乎喜怒思虑之患者,神尽而形有余。故罢马之死也,剥之若槁;狡狗之死也,割之犹濡。是故伤死者其鬼娆,时既者其神漠,是皆不得形神俱没也。夫圣人用心,杖性依神,相扶而得终始,是故其寐不梦,其觉不忧。
[注释]
①繁愤:积聚散发。②储与扈冶:广大的意思。③扬攉:约略、大概。
[译文]
宇宙的发展,临近的是“有开始的时候”,偏远的是“有未曾有开始的开始的时候”,更远的还有“未曾有开始的未曾有开始的开始的时候。”宇宙萌发了现实存在的万物,但是也出现了物体以外的广阔宇宙空间。远的就是未曾有的广阔宇宙空间,再远的就是未曾有的未曾有的广阔宇宙空间。
所说的“有开始的时候”,是指万物集聚而要散发,萌发初生,没有形成界限,蠢蠢欲动,万物即将兴起而产生物类的时候。
“有未曾有开始的开始的时候”,上天之气开始降落,大地之气开始上升,阴气和阳气彼此交错,互相悠然地追逐融通在宇宙之间,掩盖着德泽,蕴含着中和之气,混杂集聚,想和万物交接而不见形迹。
“有未曾有开始的未曾有开始的开始的时候,”上天蕴含的中和之气没有降落,大地含有的和气没有上升,空虚冷清,荒凉深邃,没有象要成气而通达的昏暗的样子。
天地出现了现实存在的万物(“有”),指的是万物参差错落,根茎枝叶,青翠繁盛,色彩鲜艳,昆虫和爬虫,用脚走路的和用嘴呼吸的,能够用手触摸而有数量。
有物体以外的广阔宇宙空间(“无”)。走近它看不到形体,倾听它闻不到声音,抚摸它得不到,望它不到边,广阔无垠,不能度量而通向无形。
远的是未曾有的广阔宇宙空间。包括了整个天地,孕育了万物,并且通达着“道”。幽深而广大,不能确定外部边界,解剖分开豪芒,也没有办法确定内在边际。没有稳定的上下四方,这是能出现“有”和“无”的根本。
再远的就是未曾有的未曾有的广阔宇宙空间。天地还没有分离,阴阳没有分开,四季没有分明,万物没有出现,平静地像池水,安静地清澈见底,没有办法看见它的形体,就像无形光耀问“无有”一样,退下后便自然失去了。光曜说,我能到达近的有“无”的境界,我却不能到达“无无”的境界。等待到达“无无”的境界,“至妙”又怎么可以到达呢?
天地包容了我,给予了我一定的形体,而且用生让我一直劳累,用老让我获得清闲,用死亡让我安歇。羡慕我活着和羡慕我死去的真正原因是相同的。把船藏在沟壑里,把山藏在大泽中,人们感觉这样做就很牢固了。即便这样,半夜里还是会有大力士把它背跑了,睡着的人们不曾知晓,这是因为他们感觉将小物藏在大处是安全的,但还是不免失去。如果把天下万物都藏在天下这个地方,那么就无所谓失去了。怎么能够说事物没有一个基本的轮廓呢?一旦被造化成人就欢喜起来。但是像天地造就人那样,所造就的东西成千上万,没有终尽,不只是人人一种。东西只要坏了就会更改,它们的快乐,能算得过来吗?就像你梦中变为鸟儿飞上了天,梦中变为鱼儿游进了深渊,当你还在梦中时不晓得是在做梦,等您醒来才发现是在做梦。要是有一天你能大彻大悟,你就会发现全部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大梦。在我还没有出生时,哪里晓得生的快乐呢?如今我还没死,如何能够说死是不快乐的呢?
先前公牛哀得了“转病”,七天后成为了老虎,他的哥哥打开门,前来看看他,谁晓得这老虎竟然将他咬死了。所以人一旦变为了兽类,人的手脚也就长出了尖爪,人的牙齿就成了利齿,心志、性情、神形都发生了改变。当公牛哀变为虎的时节,不知道他一度还是人;当他还是人的时节,并不能预测他能变为虎。两个形体互相转换、背道而驰,各自对既成的形体还是很欢喜的,故而可见狡猾和愚钝,根本分不出谁对谁错,谁能弄清楚它们是如何产生的呢?水到冬天就成为了冰,冰到春天又成为了水,水和冰的互相转化,就像是绕圈转,谁有闲工夫去弄清楚它们的苦和乐呢?
故而形体受到寒暑燥湿之类的侵害,身形就变得枯衰,不过精神却是健盛的;精神遇到喜怒和思虑的折磨而受到损伤的人,精神被耗尽不过形体还是健全的。所以,马由于疲惫而死后,剥去皮之后,身体就像枯木;健壮的狗死后,宰割后它的肉还有光泽。故而死于意外损伤的人,他的灵魂是不得宁静的;寿终正寝的人,他的精神宁静默然,这两种人皆不能到达形神一起消失的地步。而得道的圣人使用心思,倚靠本性,凭借精神的帮助,可以尽享天年,故而他睡时不做梦,醒后也没有苦恼。
[原文]
古之人,有处混冥之中,神气不荡于外,万物恬漠以愉静,搀抢衡杓之气,莫不弥靡,而不能为害。当此之时,万民猖狂,不知东西,含哺而游,鼓腹而熙,交被天和,食于地德,不以曲故是非相尤①,茫茫沈沈,是谓大治。于是在上位者,左右而使之,毋淫其性;镇抚而有之,毋迁其德。是故仁义不布而万物蕃殖,赏罚不施而天下宾服。其道可以大美兴,而难以算计举也。是故日计之不足,而岁计之有馀。
夫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古之真人,立于天地之本,中至优游,抱德炀和,而万物杂累焉,孰肯解构人间之事,以物烦其性命乎!
夫道有经纪条贯,得一之道,连千枝万叶。是故贵有以行令,贱有以忘卑,贫有以乐业,困有以处危。夫大寒至,霜雪降,然后知松柏之茂也;据难履危,利害陈于前,然后知圣人之不失道也。是故能戴大员者履大方,镜太清者视大明,立太平者处大堂,能游冥冥者与日月同光。是故以道为竿,以德为纶,礼乐为钩,仁义为饵,投之于江,浮之于海,万物纷纷,孰非其有?
夫挟依于跂跃②之术,提挈人间之际,撢掞挺挏③世之风俗,以摸苏牵连物之微妙,犹得肆其志,充其欲,何况怀瑰玮之道,忘肝胆,遗耳目,独浮游无方之外,不与物相弊,中徙倚无形之域,而和以天倪者乎?若然者,偃其聪明,而抱其太素,以利害为尘垢,以死生为昼夜。是故目观玉辂琬象之状,耳听《白雪》、《清角》之声,不能以乱其神;登千仞之溪,临蝯眩之岸,不足以滑其和。譬若钟山之玉,炊以炉炭,三日三夜而色泽不变。则至德天地之精也。是故生不足以使之,利何足以动之?死不足以禁之,害何足以恐之?明于死生之分,达于利害之变,虽以天下之大,易骭之一毛,无所概于志也。
夫贵贱之于身也,犹条风之时丽也;毁誉之于己,犹蚊虻之一过也。夫秉皓白而不黑,行纯粹而不糅,处玄冥而不暗,休于天钧而不,孟门终隆之山不能禁,唯体道能不败,湍濑旋渊吕梁之深不能留也,太行石涧飞狐句望之险不能难也。是故身处江海之上,而神游魏阙之下,非得一原,孰能至于此哉!
是故与至人居,使家忘贫,使王公简其富贵而乐卑贱,勇者衰其气,贪者消其欲,坐而不教,立而不议,虚而往者实而归,故不言而能饮人以和。是故至道无为,一龙一蛇,盈缩卷舒,与时变化。外从其风,内守其性。耳目不耀,思虑不营。其所居神者,臺简以游太清。引楯万物,群美萌生。是故事其神者神去之,休其神者神居之。
道出一原,通九门,散六衢,设于无垓坫④之宇。寂漠以虚无,非有为于物也,物以有为于己也。是故举事而顺于道者,非道之所为也,道之所施也。
[注释]
①曲故:巧诈。尤:怨恨。②跂(qì)跃:矜躁不正之道。③撢掞(tàn yǎn)挺挏(dònɡ):形容小人钻营的丑态。④设:施予。垓(gāi)坫:边际。
[译文]
古代有人处在混沌玄冥之中,精神气志不会消散,对待万物可以保持恬漠宁静,彗星及妖气即使时常出现,但却没有给人带来灾害。这个时节,百姓悠然自得、自由自在,没有东和西的计较;他们含着食物四处游荡,拍打着肚皮四处嬉戏;大家一块沐浴着苍天所赋的和气,承载着大地所赐的恩德;没有由于巧诈和是非导致怨恨;天下一派兴盛的气象,这便是所谓的“大治”。这时处高位的人开始使用百姓,让他们劳作,但并不对他们宁静的本性进行干扰;对他们进行安抚,以占有他们,但不更改其天德。故而没有必要刻意去施仁义,万物自然就开始繁衍;没有必要实施赏罚措施,天下自然就归附。此种治理的“道术”,能够像称颂天地之美那般来加以颂扬,不过却不能具体计量。故而,按天来计算是不够的,不过按一年来计算却是有余的。
鱼类生活在江海之中能够相互遗忘,人如能和大道相往来,彼此也没必要来往。以前的真人,立足于天地的根本,秉承着中和之气和至高的大德,优游自在,怀有至德,熏染和气,而万物自省积聚,谁肯去干扰人间之事,让外物干扰自己的性命呢?
道是有秩序脉络的,把握这浑然一体的道,就可以贯通所有枝节。故而只要得了道,尊贵的据以发号施令,低贱的能够忘记自卑,贫穷的也会安于本行,困境中的人也有勇气处置危难。严寒来到,霜雪铺地,才能看出松柏的常盛不凋;境况艰难,面对危险,利害摆在眼前,才可看出圣人永远不放弃大道。故而,头顶青天的人脚踩大地,以天道作明镜的人明察秋毫,创造太平盛世的人坐稳明堂,与大道同游的人和日月一般光芒万丈。故而用道作钓竿,用德当丝线,用礼乐作钓钩,以仁义为钓饵,投入到江海之上,各种鱼鳖之类就会过来吞食,哪个不归他所有呢?
怀着不正当目的,参与世间关系,从世风中求得利益,探求事物微小变化的人,尚且能尽心志,满足欲望,何况怀有大志,忘记了自己的肝胆、耳目,独自游于无垠之地,不和外物混杂,只心倚在无形的境地,而和天地相合的人呢?此种人抛弃聪明,怀有质朴,视利害如尘土,视死生如昼夜变化。故而他眼见美玉象牙,耳听《白雪》雅乐,也不会干扰恬静的精神;登上千仞深的溪谷的悬崖,临近猿猴都晕眩的峭壁,也不会干扰平和的心志。就好比钟山出来的美玉,投进炉火中,三天三夜色泽都不会改变。这是由于这种人获得了天地的精华。依靠着歪门邪道,牵扯纠缠在人世间,钻营庸俗的关系和利益,这些人尚且能如愿以偿、满足愿望,更何况那些心怀大道、摒弃欲念,神游凭依在无限广远之地,不和万物相交,而徘徊流连在虚无坐忘的境界之中的至德之人呢?故而,如此的人生存不可以驱使他,利欲如何能打动他!死亡不可以禁锢他,祸害如何能吓住他!懂得了死和生的关系,明白了利和害的变化,就算用偌大的一个天下来换取小腿上的一根汗毛,也没有方法使他放在心上。
贵贱对于自己来说,就像春天的东北风按时吹过;毁誉对于自己来说,就像蚊子和牛虻一下子飞来。拥有洁白操守的人不会变黑,奉行纯粹品德的人不会混杂,处于幽冥之境的人不会暗昧,依归自然规律的人不会破败,孟门、终南那般的高山不能把他阻挡,急流、深潭以及吕梁那般的深渊不能把他停留,太行石涧以及飞孤、句望那般的险隘不能把他难倒。故而,即使真人处于江海之上,但他的精神依然保留在心中。
故而和道德修养达到很高境界的人生存在一起,使家居的人忘记贫困,使王公贵族小瞧富贵而欢喜卑贱,使有勇气的人衰竭他的血气,使贪婪的人消减他的欲望;他席地而坐不教诲别人,站立着也不讨论他人,空着去学习的人满载而归来,故而说即使他不说话但是能给人享用到平和之气。故而最高的“道”是不违背规律行事的。就像龙蛇升伏、卷伸一般,和季节一块变化。外部能随从那些风的运动,内部保持自己的性情。耳目虽不要显明,思虑却不会糊涂。他平居静漠的时节,精神执持大道而游于太空。养育万物,各种美好的事物蓬勃成长。故而扰乱精神的人,精神远离他,使其精神休息的人,精神滞留下来。
“道”从一出现,上边通达九天之门,下边布散于六衢之道,授予沒有边界的宇宙。静漠而空虚,对于外物不违反它的规律,外物对于自己也不违反规律。故而行事顺从“道”的规律,不是“道”所做的,而是“道”所授予的。
[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