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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人在旅途(1)

§§§引子

出门在外,意外的事情在所难免,假如在诸多意外中评出最佳,我觉得是迷路。经常一到好看好玩的地方,就很享受和盼望迷路。奇怪的是,凡是我不太喜欢的地方,总是免不了迷路,横生出许多节外枝杈,把旅行搞得很是不爽;凡是我喜欢和留恋的地方,又总是很顺利的无一纠缠,找不出赖在那里不走的理由,真是不爽!

经常,我会这样想:怎么偏偏停留在这个鬼地方?

然后,又反问自己:你,想迷失在哪?

没错,在有亲朋好友的地方,可以迷路盘桓,借此偷得浮生半日闲,既让自己和亲友惊喜于意外,又因为是突发事故而不必心存不安。

哪怕狂风暴雨,有人相伴,不会害怕;哪怕秋雨黄昏,有情抚慰,不会孤单。围炉品茗,挑灯夜话,那种欣然怡然,倍觉珍贵。在山清水秀的地方,也可以迷路流连,让自己享受清新旖旎的美丽风光,那种洗涤心灵,陶冶情趣,融于自然的感觉,会超尘脱俗,轻松快乐。

人在旅途,一生都行走在回家的路上,起止无由,顺逆无常。实在不知道,是我们忽略了风景?还是“流光容易把人抛”,时间和风景遗弃了我们?为什么,一切的美好,都闪如光速,总是匆匆!

很多时候,真想让自己迷失。迷失在千年古镇,迷失在江南水乡,迷失在香格里拉,迷失在喀纳斯湖,迷失在武陵桃花源,迷失在七彩漓江畔,迷失在烟锁重关的霸陵桥下,迷失在月满西楼的碎梦悠悠……迷失在,我向往和喜欢的——每一个地方。

仲夏八月,到南京出差,公事已毕,同行的伙伴亚亚提出去看秦淮河,南京诗人楚尘也极力怂恿,于是,在夜色朦胧、华灯初上的美妙时刻,我们被摩肩接踵的人流“拥”到了秦淮河畔。

此前,我对秦淮河的热闹喧嚣是有思想准备的。在高度商业化的闹市中,想找“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的绮丽、温柔、神秘,确实鲜有可能,而六朝金粉,水洗凝脂的奢侈;南宋偏安,晚明落幕的繁华——那种“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韶光妙俏;商女吟唱后庭遗曲的醉生梦死与亡国之恨共同缠绕交织出的悲情无奈,都已成为遥远的过去。眼前的秦淮,就像一个被三流画家涂抹了过多色彩的画布,杂乱而拥挤,没有章法也没有留白,毫无特点,却令人有些目眩,唯河水的清澈,还可让人随滟滟流波,思绪万千。

秦淮河,是多情婉媚的,也是刚烈悲壮的。

打开尘封的历史,秦淮河两岸的酒楼画舫、舞榭歌台,或是深深庭院、红楼绿窗,既是供人消遣的游乐胜地,也是文人政客诗词唱和、针砭时弊、评议朝政的中心沙龙,因此商贾云集、名家荟萃,人气极旺,形成了特定的秦淮文化。不论是达官贵人还是文坛巨星,或是俳优名伶,只要曾旅居金陵,无不与秦淮结缘。远溯东晋三谢(谢安、谢灵运、谢惠连),中到柳永、杜牧、秦观,近看东林复社、明清俊杰,以至郑振铎、丰子恺、俞平伯,不胜枚举。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18至19世纪法国巴黎塞纳河边的左岸沙龙。在巴黎,与辉煌的罗浮宫和优雅的香榭丽舍大街隔塞纳河相对的左岸,拉丁区的大学城里繁若星辰的咖啡馆,是异端思想的发源地,因而,也就成为具有叛逆精神和前卫思想人士的精神麦加。凡到过巴黎的欧洲近现代著名哲学家、思想家、作家、诗人、画家,几乎都在左岸咖啡馆缱绻流连过,那些声名赫赫如伏尔泰、卢梭、狄德罗、雨果、巴尔扎克、乔治·桑,甚至拿破仑、凡·高、萨特,随便拎出一个人,他们的名字和其学术思想、艺术成就以及在各个领域所产生的影响,都会令人如闻惊雷,心神俱动。正由于此,“浪漫左岸”至今仍是巴黎的骄傲,是法国人内心耸立的华表。

与此不同的是,秦淮文化留给人的感觉,远不如“左岸”的自豪与辉煌,它渗透凝聚的是一种荣辱交织、喜忧参半,堂皇与暧昧、屈辱与感伤共存的复杂与难言。秦淮河的声名远播,秦淮河的享誉古今,更多的是因为秦淮名妓用惊世美艳、兰心蕙质、绝代才华,用万种风情、缠绵悱恻、千秋忠义,合成人生悲剧而演绎出的无数或悲凉凄婉或风流蕴藉,令人回肠荡气、伤痛欲绝的千古绝唱,让后世之人在凭吊痛惜、感怀追索中,低回俯仰,兴叹无穷。

秦淮河两岸,自古风光无限。

孔尚任在记《南朝板桥风光》中曾这样描绘:

梨花似雪春如烟,春在秦淮两岸边。

一带江楼临水盖,家家分影照婵娟。

江南花发水悠悠,人到秦淮尽解愁。

不管风烟家万里,五更怀里转歌喉。

至于晚唐杜牧《泊秦淮》中所描绘的“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朦胧妙曼,更是脍炙人口。山水的灵秀,幻化出女子明丽娇美的容貌,也涵养成她们温婉聪慧的性格,江南女子的柔媚多情是举世公认的。而集才、情、趣、貌、技于一身的名妓,也多出自江南,特别是秦淮、苏杭。妓的历史,与一个国家的经济文化发展有着相当密切的联系。最早,妓只是一种职业,其前身“娼”、“俳”、“优”早在黄帝时代就有记载。《切韵》释作“妓,女乐也”,指以歌舞音乐为职业的人;佛家对妓的解释是美女,如《华严经》中说:“妓,美女也。”她们本是能歌善舞的姣好女子。自从有了剩余价值,妓便专事供奉男子声色之娱,成为男权祭坛的牺牲,成为性压迫的奴隶。到两晋、唐宋时代,士林中崇尚诗词歌赋之风渐盛,流风所被,加之因战乱,一些官宦之后沦落妓院,才女便在妓中脱颖而出。

她们以盖世才情去追求美好爱情和人格独立,与所处的低下地位和诸多社会存在之间,不可避免地发生冲突,因此,其悲剧命运有着深刻的必然性。

秦淮名妓让人感念不已的是她们的才情和美貌,比如董小宛、柳如是和陈圆圆。董小宛本籍姑苏,后居金陵,资料记载,她原为富商之后,沦落教坊,神姿艳丽,窈窕娟雅,性洁守,喜山水。小宛与明末东林党复社四公子之一的如皋冒辟疆之间的恋情,缠绵悱恻,哀婉动人。

她病时所作《绿窗偶成》,在愁思百结中,对生活仍寄寓了无限的希望:

病眼看花愁思深,幽窗独坐弄瑶琴。

黄鹂亦似知人意,柳外时时送好音。

数月之后,小宛病逝。冒辟疆追忆相恋九载的小宛,痛惜不已,写下了《影梅庵忆语》三十九则,洋洋万言,创悼亡文之最,文情并茂,成为凭吊爱情的绝唱。小宛不仅美貌多才,更兼得坚贞贤淑,她的爱情一波三折,即使在恋人移情,饱经贫困忧患之时,仍不改初衷,一往情深。

温柔妩媚、貌惊天人是江南佳丽的共同特点,秦淮河畔像李香君、柳如是、陈圆圆、薛素素、卞玉京、郦云红等等,无一不是魅力四射、风华绝代而又柔情似水。作为女子,美貌温柔不足奇,奇的是兼有那份不让须眉的才华,深明大义的见识和坚贞执著的个性。柳如是原名杨爱,以柳喻杨,隐去姓名,如是而已。她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通晓,其草书瘦劲,力透纸背,弃绝玉楼中闺秀草书的柔媚,有二王风骨、怀素神奇;其文取南华灵快,匡蘅雅健,兼得柳州之峭、三苏之辩。有后人评价说,古文全在识高气雄,非等闲女子能为。更为难得的是她柔情之外,那种三户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辞,在强敌面前,以身殉难,至死追求独立自由的高尚灵魂和坚定信念。在她临难之前,好友黄宗羲、史可法都相继为赴国忧而捐躯,她既叹国耻难雪,又感身世飘零,孤独凄冷,忧愤难抑,曾画梅题诗:

色也凄冷影也孤,墨痕浅晕一枝枯。

千秋知己何人在,还赚师雄入梦无。

还有李香君,也在国破家亡、情人变节之际,拒绝苟且,“舞尽桃花扇底风”,饮恨自尽,表现了弱女子的不屈性格和气节。

与柳如是、李香君同样美丽绝伦、才华出众也同为秦淮名妓的陈圆圆和郦云红,她们一个因不满吴三桂的反复无常、乱国叛君而避世向佛;一个因所爱之人——元代大书法家赵孟的背信而殉情,同样让后世之人一洒同情之泪。她们以才、情、趣、貌,表现出了卓越超群的资质;以似水柔情,表现出了纯情自然的美好天性;以刚烈坚毅,展现了女性丰富宽广的内心世界和鲜明个性,具有完美与唯美的经典意义。无怪乎蔡锷将军为小凤仙的题诗赞曰“自古佳人多颖悟,从来侠女出风尘”。

相比之下,她们在感情的祭坛上以生命作为祭品尽心倾情为之奉献的男人们,却不免有些相形失色。且不说侯朝宗的变节,吴三桂的失德,赵孟的无信;就是颇负盛名的文坛泰斗钱牧斋,虽敢恨敢爱、敢作敢为,娶了妓女柳如是为妻,并给了她尚书夫人的封号,但在气节风骨上,还是距柳如是有三舍之遥;大书法家赵孟,虽名满天下,但若比起郦云红的脱俗才情和对爱情的忠贞不贰,比起他的妻子管道升(著名《璇玑图》的作者)的智慧机敏,他也会羞愧暗生;至于江南才子冒辟疆,纵有独步古今、美可传世的悼亡名作,说起一个“情”字,他的中途背弃董小宛而移情也颇有诗名的另一秦淮名妓顾频梅(虽后来终与小宛结合),怎么说,也令人心存遗憾。对感情,女人都是刻骨铭心,男人总是云淡风轻,这虽然不能说是男人的缺点,却总还是女人的悲哀。

除此之外,秦淮河也还另有别致。一次电话里对一个南京的朋友说,原以为秦淮河除了六朝金粉的极盛、妓女繁多的奢华,其余便乏善可陈,后来看资料才知自己的孤陋寡闻,比如,清末学者魏源,周游欧亚,以《海国图治》一书介绍西方和日本的先进科学技术,主张“师夷长技以治夷”,并在任上办工厂、搞洋务,很有见地和建树,他在秦淮河边,建有一园,与同好纵论时事,倡导改革,传播科技,影响广泛。

原来,秦淮河边还有“科技”。友人笑说,秦淮河还有夫子庙的儒家文化,还有新文化的先驱活动,大革命的风暴孕育,中山陵、雨花台、明孝陵等等,岂可尽数?他有意把秦淮河的外延扩展到整个南京,话里意表,自然流露出南京人的自豪。

南京的厚重,秦淮的蕴藉,让人难忘。如果说,金山宜远观,焦山宜近视,那么,秦淮呢?我以为秦淮最宜对月把酒,遥思远怀,把久远的记忆融进对现实的洞悉思索。

春夏之交的五月,一个缤纷的季节,我到江苏昆山参加一个会议,会后,与同行的三五友人结伴去游江南古镇——周庄和同里。

车从昆山出发,一小时的车程即抵达周庄,十分快捷便利。

在细雨霏霏的清晨,打着花伞,细碎的步子踏在青石小径上,眼前的景物,被江南的杏花春雨,丝丝柔化,水雾微蒙,平添了几分梦幻般的不真实感,潜意识里,已模糊了许多界限:梦境与真实,今天与历史,他人与自己。

§§§1.小桥·流水

江南成因的诸多重要元素中,水,理所当然地稳居第一。江南水乡的标志性“广告语”,应是元代马致远《天净沙》中的名句“小桥,流水,人家”,如果拿来参加广告的创意比赛,简直是精彩绝伦,无懈可击。我一直分不清这是词还是画,总之是诗意与画境兼得。小桥,要横陈水上;人家,须纵列水边。离开了水,水乡古镇将顿然失所。水乡的大背景,是浩淼的太湖水系,太湖之北,即横跨东西的长江;太湖之东,则是纵贯南北的大运河。太湖,像一位长袖善舞的仙女,风吹仙袂飘飘举,舞出方圆七百里的水乡泽国。玉带逶迤——是长长短短的河道,珍贝灼灼——是大大小小的湖泊。千百年来,水流婉转,纵横交错,冲击出了“长三角”的丰厚富庶与祥和,演绎了吴越春秋的恩怨交错与悲歌,也积淀了水乡古镇久远的文化生命、稳固的文化性格和独特的文化表情:婉约宁静的潇洒,神闲气定的平和。

在周庄,家家阶前绿水绕,户户门外系舟船,一湾碧水,曲折蜿蜒,多少宇宙洪荒的故事,多少秦砖汉瓦的传说,随波流传。多年前,一册《迷楼集》描述的周庄酒馆的“迷楼”风情,令我着迷,更令我着迷的,是迷楼主人酒娘阿金的故事。而今,楼外驻足,当年美丽纯朴的阿金,早已是“人面不知何处去”;一株碧桃,半露墙外,倒确乎是“桃花依旧笑春风”。柳亚子的长诗《迷楼曲》余音宛在,“贞丰桥畔屋三间,一角迷楼夜未天”,“楼不迷人人自迷,夭桃红换靡芜绿”,写尽了周庄风流、迷楼秀色。

如果说,水,是周庄的魂,那么,桥,就是周庄的骨,桥是古镇的经典,是交通水乡的阡陌,更是整个江南古韵的独特表达。周庄的桥,享誉海内外,最负盛名的,是双桥。古镇的十字街口,有两座石桥呈直角之势凌空于水面,世德桥和永安桥,即为双桥。自从旅美画家陈逸飞将其创作的油画《双桥》题为“故乡的回忆”而发表之后,引起海内外的广泛关注,双桥也就成为周庄的标志性建筑。世德桥为明代建筑,至今已有四百年的历史,是拱桥圆洞;近旁的永安桥为清代所建,平桥方孔,两桥之间有石阶相连,形成既独立又相依的连锁格局,实用方便且古意盎然。桥面一横一竖,桥洞一方一圆,这种造型,不仅增强了视觉变化而更具美感,在我看来,还融进了古人的哲学思考:横为平,竖为直,横平竖直谓之平衡;方是严肃的思想,圆是活泼的个性;方是内在的耿介品质,圆是外化的圆通风格;方令人敬畏,圆使人亲和;处世平衡,外圆内方,正是人们对生存状态的理性选择。江南石桥确有一种处变不惊的稳健沉着,在密雨斜侵、日照斑驳之下,石桥凌波渡水,横亘两岸,旁若无人地沉醉在朝晖夕阴的万千气象之中,忠实记录着古镇的盛衰沉浮,默默传达出阅尽千古的大气从容,同时,也不失端庄秀美、轻盈灵动,让人无法对他无动于衷。此时,周庄的每座桥边,几乎都有人或驻足流连,或摄影纪念。

在周庄用过午饭后,即租船东下向同里进发,船资每人不过二三十元。一路之上,但见芳草接天,河湖相连,山郭水村,酒旗茶幡,再加之雨中行船,别有一番情致,让我们这些长期生活在北方都市、被钢筋水泥禁锢久了而日渐漠然的人,尽情享受绿意浓情的温柔抚慰,柔情顿生,感动莫名,过足了青山怀抱水中醉的瘾。船行约五十分钟,便在同里泊岸。

素有水乡明珠之称的同里,被同里湖、庞山湖、南星湖等五湖环绕,同里,犹如一朵漂浮在碧波之上的睡莲;十五条河流把古镇分割成许多小岛;四十九座桥又把小岛连成一体,真是“水乡同里五色湖,南北东西处处桥”。与周庄相比,同里更显古朴雅静,很像一幅水墨丹青,看似随意点染,实则处处匠心独具。同里的桥,最著名的是“三桥”,即位于古镇中心三河交汇处的太平桥、吉利桥和长庆桥。可能是因为桥名吉利,自古同里民间就盛行“走三桥”的风俗,每逢婚嫁之喜,迎娶新娘的花轿,鸣锣开道,簇拥过三桥,每过一桥,都要撒花掷糖,热闹而吉祥。镇里老人,凡逢六十六岁生日,也要由儿孙陪伴去走三桥,以求太平、长寿。而今,凡来同里观光的游人,也都要去三桥走走,才感觉不虚此行。

同里三桥造型古朴,沿河两岸绿荫成行,河水悠悠,屋舍俨然,坐在河边石桌旁,十数元钱可买一壶绿茶,配以精致的宜兴紫砂壶,茶香缕缕,解乏醒脑,不仅仅是为了小憩片刻,要的是那份恬淡悠然的闲适;远观桥联,悉心品味,则更觉情趣无限。

吉利桥南侧桥联为:

浅渚波光云影,小桥流水江村。

北侧桥联是:

吉利桥横形半月,太平梁峙映双虹。

长庆桥又名谢家桥,其联为:

共解囊金成利济,好留柱石待标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