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虫记:石蜂的苦难(第3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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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卵蜂虻

1885 年,我与卵蜂虻结缘。那年我在卡班特拉,按照芜菁这条线索寻找条蜂喜欢的高坡。卵蜂虻的蛹别具一格,蛹前面安装了一个复杂的犁铧,后面架了一把锐利的三齿叉,背上排着几排坚硬的铁钩,可以非常轻松地切开壁蜂的虫茧,毫不费力地穿透坡上坚硬的地表,为弱不禁风的成虫打开一道出口。我认为它们非常具有研究价值,当时对它说得不够详细,现在有点要迫不及待地向各位说清了。当时,因为我生活上遇到了很大困难,让我的研究半途而废了。下面我就用一章的文字,来具体描述这个奇怪独特的双翅目昆虫。30 年的时光流逝了,我怀着年轻时的热情,在我的住处利用闲散的时间,从头开始以前的研究,这好比熄灭的炭火重新点燃一样。我现在想把从卵蜂虻那里得到的成果告诉每个人,我想告诉给我鼓舞的人们。但是,对于那些已经逝世的师长们,我只有一边深切地怀念故人,一边来描述卵蜂虻的情况。

7 月份,我用力打击卵石的两旁,在强烈的震动下,高墙石蜂的巢从支撑处脱落了下来。大门在巢的底部,因为巢的底部是直接和石头表面相连接的,所以蜂房内部一目了然,为我的观察提供了极大的便利。这样,就免去了用侵蚀的办法,这种方法会让我很麻烦,而且会危害到卵蜂虻,现在蜂房可以被看得一清二楚了。我用剪刀小心翼翼地逐个打开蜂巢,剖开精细的外壳,在一些蜂巢里,运气和耐心让我最终发现了里面有两种幼虫的茧,一只活生生的,长得很圆润 ;而另一只有点干枯了。另外,我还不止一次发现,在一只枯干的幼虫旁边聚集着一群小虫,正在欢呼雀跃。

在第一次观察的时候,我就发现了茧里这件惨案,干枯的是石蜂幼虫的尸体。从 6 月开始,幼虫吃完了蜂蜜,就开始迅速地织起丝布,在变态前,它还要在丝床上好好地睡上一觉。此时,在这隐蔽的安乐窝里,尽管有砂浆围墙和没有开口的帐篷构成的看似难以逾越的重重壁垒,但还是有一些入侵者前来偷袭这个正在做梦而毫无防备的大肉球。这些入侵者,会分散地袭击同一个蜂巢里互相紧挨着的不同蜂房。

好几种入侵者的不同外形,将会在它们变态时暴露真实的身份。我先叙述事实,然后再快速地得出结论。在石蜂幼虫的身旁会单独出现 3种杀手 :三面卵蜂虻、褶翅小蜂、20 多个甚至更多成群的赤铜短尾小蜂。每一个杀手都有自己的事迹,先从卵蜂虻开始。

首先,卵蜂虻幼虫享用了肥美的石蜂幼虫后,便鸠占鹊巢了。光秃灰白、奶油般润滑的它既没有足,也没有长眼睛,分节处浑圆,睡觉时身体大幅度弯曲,但跑起来腰杆就会挺得笔直。在放大镜下,透过半透明的表皮可以看出一层颜色显眼的脂肪层。在幼虫很小,只有几毫米的时候,长有不透明奶油状的白斑,还有一些半透明的略呈琥珀色的斑点。白斑是发育期的脂肪块 ;琥珀色斑是含有营养成分的流质,或者是血液流经脂肪形成的块。

我数出连头部一起共有 13 个体节,体节之间有一条很清楚的精细小沟。一个白色的球体状很小的头,跟一根别针头般大小,质地和身体一样柔软,即便是在放大镜下,在口腔里也发现不了什么。头后面是稍宽一点儿的赘肉,节间膜模糊,形成了一个上方微突的凸起。因为这两段界限不是很明显,很容易使人误认为这一段也是头部,事实上它是前胸。

中胸要比头部粗两三倍以上,前部平平当当,一道短窄的窦构成的深裂,将它与胸头凸起分隔开来。在中胸的前面,有两个紧挨着灰褐色的气门开口。后胸又粗了一点,并且向上凸起。隔了一段没有变化的过度后,就出现了一个高耸的坡度很大的凸出,并且头脑的凸起就嵌在了这个凸出部分的端部。

后胸的后面是一段标准的圆柱体,只不过最后两三节的宽度依次缩小。在倒数一节和第二节的分割线附近,我费了很大力气才看出有两个极小的稍微呈褐色的气门斑点,属于倒数第一节。双翅目昆虫的身体都长了两个在前、两个在后的四个呼吸孔,卵蜂虻也不例外。幼虫整个身体发育完成后的长度是 15~20 毫米,宽 5~6 毫米。

卵蜂虻幼虫的胸部凸起和窄小的头已经令人称奇了,它的用餐礼仪更是让人大跌眼镜。它连最原始的走路器官都没有,绝对是寸步难移的。如果我把它从睡梦中惊醒,它会借助身体的抽搐变形,一会儿伸直,一会儿弯曲,扭来扭去活动个不停,但只能在原地踏步。然后我会看到,不能行走会给它带来多大的麻烦。

现在,我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事,那就是卵蜂虻的幼虫离开并再次用餐的速度非常迅速。我无数次目睹过食肉幼虫的进食情景,现在突然看到了一种与我看过的方式完全不同的用餐程序,我感到自己陷入了一种迷失的状态中。回忆以前的食肉性幼虫是怎么用餐的,比方说土蜂幼虫是怎么消灭掉蛴螬的。幼虫首先在蛴螬身体一侧开了一个口子,然后把头颈深深地埋了进去,吃里面的内脏。它进食的时候从不会休息,而是不停地向前,咀嚼、吞噬、消化……在肚子里一口气把猎物吃得只剩下一副空皮囊。它会自始至终选择一个固定的进食点,一动不动。

假如要让它从进食的那点退出来,用稻草轻轻地挠它都无济于事,必须采用强制措施。当它的嘴被用力拔出来,拖到一边以后,虫子会犹豫很长一段时间,伸长身体,用嘴巴寻找原先的进食处,却并不去尝试在别的地方再找一个进食点。它必须找到原先的那个,如果它找到了,它就钻进去接着用餐。但从这以后,它的生长发育会受到很大的影响,因为重新在肚子里面吃的这个点,可能就不是原先那个地方了,食物开始变质了。

然而,卵蜂虻的幼虫根本不会划开肚皮用餐,也不会一直死咬着一点儿。 我只要用画笔稍微碰它一下, 它就 立即离开进食点。 在放大镜下,我看不到一点儿破损和血迹,假如穿过了皮肤,肯定会留下伤口的。 幼虫感到周围没有危险后, 再次把头 凑到了食物的身上,胡乱地就咬上一口。我的骚扰并没有给它带来影响,它从容不迫、泰然处之,一点儿也没有使劲,就连进食的动作我都很难察觉。

如果再骚扰它一下,它会同样快速地退回来,然后又继续上去用餐,同样不耽搁很久。

一会儿这儿吃一口,一会儿那儿吮一下,这种进食、退出、再进食的方式,直到整个幼虫全部吃完,也没有出现一处破损的地方。由此可见,卵蜂虻的嘴里没有大颚钩插进并割开皮肤,如果存在大颚钩的话,我肯定不能将进食的幼虫轻易拉出来,并且进食的地方也会有伤口。

然而,事实上,这样的情况根本没有出现,用放大镜认真仔细地检查,皮肤没有任何遭到破损的现象。虫子将嘴贴在食物的身上或者退出进食的时候非常容易,从这里可以看出,虫子在幼虫皮肤上接触点极小,也就是说,卵蜂虻不是像其他食肉幼虫那样大口大口地咀嚼进食,也不是粗暴地啃噬,而是在轻轻地吮吸。

这种独特的用餐礼仪,可能需要具备一张特殊的嘴巴,下面就来研究一下它。在高倍放大镜下,我在头端的中央终于看到了一个琥珀般的红褐色小点。为了看得更清楚明了,我只能求助于显微镜。

我用剪刀剪下头的一端,清洗干净后放在物镜上。在显微镜下可以看到一个红斑点的小嘴,具有极小的形状和极浅的颜色,如同一个有规则同心细纹的小火山口。 在这个火山口深处是一根食 管, 前半截红褐色,后面迅速扩大成锥形。没有上颚钩、大颚,弄碎食物的口器,全部简化成了一个琥珀色带同心条纹的火山口形状,外面包裹着一层角质层。我只能把这种从来都没有看到过的进食器官叫做吸盘,进食时就如一种简单浪漫的接吻,但这个可怕的吻会吸干幼虫的整个身体。

弄清楚了进食的器官,现在看看进餐过程。为了更好地观察,我把卵蜂虻幼虫和石蜂幼虫从蜂房搬进了许多根玻璃管,这样一来,我就可以从头到尾地观察到这种进餐礼仪的全部细节。

卵蜂虻幼虫在肚圆肠肥的石蜂幼虫身上任意地选了一点,然后把它的吸盘吸了上去,当被打扰时,它立即停止用餐,等到一切平静后再重新进食。卵蜂虻幼虫吮吸了三四天后,石蜂幼虫原本丰满光滑的表皮开始变得干枯,身体起了皱纹、出现了凹陷,圆嫩新鲜的活力不见了,肉和血被吸走了,出现了憔悴衰老的迹象。7 天过去了,消耗变得更加厉害,干枯起皱的身体就像一个软绵绵的随时会坍塌的物体。如果我移动了它,它立马就塌成了扁平状,就像一个装了一半的羊皮袋摊开了一样。但是卵蜂虻不会停止享用它的盛宴,直到成了一张枯萎的肉皮,还在吸取最后一点油水。差不多半个月后,石蜂幼虫便只剩一个针头般大小的白色小粒了。

这颗白色小粒是没有一点油脂的干肉条,是石蜂幼虫的一层表皮。

我把它放进水里,用一根极细的玻璃管子给它吹气,它就会沉下去。

皱在一起的皮肤充气膨胀后恢复幼虫的形状,但是从水里可以看出,没有一处出现漏气泡的现象。一旦吸走了气体,它立马在水下原形毕露。

由此可以看出,石蜂幼虫的油脂是通过渗透的方式被卵蜂虻的吸盘吸入体内的。这种在没有乳头的乳房上吸奶的方式,我有什么可说的呢?

这里只不过做个形象的比喻,没有出口的石蜂幼虫体内的营养也能被卵蜂虻幼虫吮吸得一干二净。

这真是渗透作用造成的吗?或许是大气压力,将石蜂幼虫的体液压入卵蜂虻火山口似的嘴里,就像章鱼用强大的吸盘用餐一样。一切皆有可能,但我在这里不妄自断言,给那些不了解这种奇特进食方式的人找到反驳的机会。

在生理学上,这是值得研究的地方 ;在活体液体流体动力学上,人们也可以从中获得一些相关的新的信息。此外,还能够补充和丰富与其有联系的领域。时光短促宝贵,我只能提出问题,而不能解决问题。

第二个问题是这样的。石蜂幼虫上没有丝毫的伤口,可以看出,卵蜂虻是一种不携带任何武器的双翅目昆虫。它也不会像多猎物膜翅目昆虫的食物那样,要用螫针来麻痹石蜂幼虫,石蜂幼虫既不会被大颚撕裂,也不会被足抓伤,更不会遭到其他任何的伤害。总之,它跟正常一样。然后,卵蜂虻幼虫倏忽而至,在放大镜下很难看得清它是怎么来的, 准备工作完成 后, 就 开始 安家落户了。 它来到了庞大的石蜂幼虫身边,就将石蜂幼虫吸成一张皮。可是,石蜂幼虫开始没有被麻醉,生命活动一切正常,但竟然能够被随意摆弄,任自己变得干枯,它甚至连肌肉颤抖一下的反抗都没有,恐怕只有死尸才会如此毫不在乎。

事实上,是极为阴险狡猾的卵蜂虻幼虫选择了恰当的攻击时间。

它如果在石蜂幼虫吃蜜时到来,那肯定是占不了便宜,当它在吮吸时,石蜂幼虫就会不停地扭动尾部,大颚到处乱剪,进行反抗和挣扎。一旦坚守不住,卵蜂虻也就性命堪忧了。但是现在什么危险都没有了,石蜂幼虫躲在自己的丝帐里,处在变态之前的半死不活的昏睡状态,因此,这个时候,无论是用麻醉针刺,还是用卵蜂虻的吸盘,都可以放心大胆地对付肥胖的石蜂幼虫。

可以肯定的是,石蜂幼虫在变形时,会完全没有了抵抗能力。离开卵的卵蜂虻幼虫非常的虚弱,再加上母亲自己也没有能力使石蜂幼虫束手就擒,因此,我觉得没有麻醉的幼虫是在蛹态期间就受到攻击。

我们很快就能看到这样的例子。

石蜂 幼虫一点 儿也 不能 动 弹, 但仍 然 没有 死 去, 奶 油 似 的 体色 和 光 滑亮 泽 的肤色是 生命 的 证明。 如 果 真 的 临 近 死亡了, 不 到一天 的 时间, 它 就会变 成 褐色, 并且很快 就会 流出腐 烂变 质的 水来。 但 是, 现 在却 是另 一番 景象, 卵 蜂 虻在长 达 半 个月的用餐 时间内, 石蜂 幼虫的 体色仍旧保 持 着 奶 油 似 的 颜色, 没有 变化, 只是 到快 要 被 吃完的 时 候, 才慢 慢 变成了腐烂 的 褐色, 并且 颜色也不会 保持 太 久。 一 般 来说,鲜 活皮肉保存 到最后 时刻 会成 为一 张白色 的皮, 没有任 何 的 变 质, 这 说明 生命一直保 持 到身 体 完 全消失的最后一刻。

我现在看到,一个石蜂幼虫身体融进了卵蜂虻的身体,只要石蜂幼虫没有完全转移给卵蜂虻,那么,剩余的身体部分就要保存一丝的生命。这是一种什么生命,就像烛火在燃烧完最后一滴蜡油一般。一个动物只剩下残留的生命物质如何能战胜死亡啊?然而,在这里,生命力不是消失于平衡的紊乱,而是消失于不存在任何机制,在形体的灰飞烟灭中死亡。

石蜂幼虫会像植物一样每一部分都能成为独立的生命吗?绝对不会,它是一种把复杂精妙的每个部分都连在一起的有机整体,一部分的死去就会造成整体的不复再生。如果我自己给幼虫弄了一道创伤,那么它的体色很快就会变成褐色,然后死去、腐烂,这一切只因为轻轻地刺了一针,而它只要没有被卵蜂虻的吸盘吸空,就能继续保持着身体组织的鲜活。一个小小的针眼能要了它的性命,而一种蚕食的暗杀却能让它的生命维持到最后一刻。我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就留给后人去寻找这个答案吧。

沉睡的幼虫并没有拥有成为成虫的所有条件,它好比是建房的原始材料,在等待自己被建造成蜂儿。为了以后变成成虫所需要的材料,幼虫利用空气在一个有机体的气管网中流通加工。为了引导空气的流量和流向,那么,动物的原型神经器官就给它们提供了分支。因此,神经和气管是最基本的加工机器,剩余的都是进行变态的备用材料。尽管这些材料没有被使用,没有得到前后的使用平衡,然而是可以抽出一部分材料的,因此生命尽管在一点点地被消耗,只要呼吸和神经系统存在,生命就不会枯竭。这就好比灯,不论油满还是被抽走了一部分,只要灯芯还在,就能够继续提供照明。卵蜂虻的吸盘通过皮肤渗透的只是储存的加工材料—体液,而呼吸器官和神经器官依旧保持完好无损。因此,生命就可以维持到体液吸尽的最后一刻。相反,我刺了一针,就损伤了神经网或者呼吸网的某个地方,因而就会出现了病变,直到全部腐烂。

我已经强调过土蜂吃花金龟幼虫精妙的用餐方式,它直到吃最后一口,花金龟幼虫才死去。同样的道理,卵蜂虻也要使得食物保鲜,它需要连续 15 天从同一只石蜂幼虫身上获取新鲜的食物。因此,它的用餐方式达到了一种很高的要求,通过吸盘的渗透一点一点地吸收所需的营养,这种精妙的方式在于能够避免任何一种可能存在的危险。 无论它首先选择了哪一点吮吸, 然后离开了这一点, 最后重新找了另一点,都不用担心食物会变味。其他蜂类在用餐 时都有一个固定点,大颚可以从这个点上深入。如果离开这一点,会失去正确的方向,食物立即就变质腐烂。可是,幸运的卵蜂虻想在哪里用餐就在哪里用餐,什么时候不想吃了就随时离开,再想进餐就可以立刻重新开始。

如果我没有推论错,那么我就已经看到了这种特殊的进餐方式存在的重要意义。食肉挖掘者的卵牢牢地定点在猎物的某一点上,不同种的猎物,这个定点也会不同 ;同一种猎物,这个定点是相同的。根据猎物特性的不同,这一点确实大不相同。对于同一种猎物来说,这一点是固定的。此外,它们严格遵守的一个规则就是卵的一端必须附着在这一点上,例如,壁蜂的卵就是以臀部粘在了猎物上,这是食蜜蜂的习惯。刚刚出生的幼虫不必冒险去寻找那个会导致食物死亡腐烂的点,只要张口吃身边的食物就可以了,因为这一块安全的地方,母亲凭着本能在它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已经选择好了,它只要按着母亲已经制定的新生儿的饮食规则,有步骤地进食即可。

可是,对于卵蜂虻来说,情形就有很大的差别。因为卵蜂虻的卵没有安放在食物的某点上,甚至没有产在石蜂的蜂房里。这是因为卵蜂虻母亲没有能力和工具打通砂浆围墙,所以就进不了石蜂的蜂房里。

刚出生的新生儿只能依靠自己闯入,独自面对那只肥胖彪悍的大肉球了。它可以随意走动,随机在猎物身上选择进食点,进食点可以凭嘴任意选择决定。假设它的嘴有嚼碎食物的利齿—上颚或者下颚 ;假设卵蜂虻的祖先制定了一种和其他食肉幼虫相同的用餐方式,新生儿就会陷入危险的境地。幼虫会毫无章法地划开猎物的腹部,胡乱地下口,而它们自己则早晚会死在腐烂的食物上面。

没有生前安排好的进食点,卵蜂虻幼虫就会因自由行动、随意下口导致食物变质,最终要了自己的生命。的确,自由是一种高贵典雅的权利,甚至对于一只无足轻重的小虫子也是这样,但自由也会危机四伏。因此,卵蜂虻只有将嘴巴带着一套特制的装置,才能处在安全状态,这套装置不是一把可以开肠破肚的剪刀,而是一个能在无声无息中吸干营养并且对猎物毫发无伤的吸盘。它通过特殊的吸盘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把粗暴的噬咬变成浪漫的亲吻,因而整个成长过程都可以吃到新鲜的美味。即便是它不知道预先找一个定点,然后在这个定点上有步骤有规律地进餐,也是无伤大雅的。

我刚才的思考具有严谨、缜密的逻辑性。卵蜂虻的幼虫首先自由地在石蜂幼虫身上找到进食点,然后通过吸盘的渗透吸光食物体内所有的营养,但是从自身的安全上考虑,却不能破坏食物的身体。因而,我确信这是食客与食物之间存在的一种和谐关系,甚至我可以不假思索地称它为规则。

所以我说,每当一只卵没有固定在它作为食物的幼虫身上时,它可以自由选择、随意更换进食点的幼虫,就会戴上一种特殊的装置,即用吸盘吮吸的吃法享受美餐,并且在食物上丝毫看不出痕迹。这种严谨缜密的方式是为保持食物长时间的新鲜味美。我所说的可以体现在大量的例子上,都符合这个进食规则。除了卵蜂虻以外,褶翅小蜂和它的同类也是这样的 ;以黑色短柄泥蜂幼虫为食的长尾姬蜂、吃隧蜂幼虫的鞘翅目异类蝽象更是如此。所有双翅目、膜翅目和鞘翅目的虫子,它们都对食物小心翼翼,避免损伤了食物的皮肤,将食物保持到最后一刻的新鲜。

食物的新鲜只是其中一个必要的条件,因为我还发现了另一个必要条件。食物的幼虫首先要化成流质的液体,才能在吸盘作用下通过完好的皮肤进行渗透,而出现这种状态,正是幼虫快要临近变态时才会发生。这就好比是美狄亚要想保持珀利阿斯年轻,就在一个沸腾的锅炉里放入珀利阿斯的残肢,因为一个新生命的诞生,需要另一个旧生命先进行溶解。毁灭是重建的前提,对死者的溶解是合成新生命的路径。因此,昆虫要想由幼虫变成蜜蜂,就需要先分解成一股流体,然后重新组合生成虫的生命材料,这就好像先将废旧的青铜扔进坩埚熔成流体,然后在模子里锻炼出新的铜器。幼虫先变成流体,抛弃了消化器官,然后重新化为成虫,例如蜂、蝶、蛾和金龟子,就用这种流程变成了一种高级的形态。

我在显微镜下,剖开一只处于沉睡状态的石蜂的身体,里面几乎全是一种液浆,浮着许许多多的油脂和少许的氧化组织的废物—尿酸。这种无形无名的流体,加上支气管、神经网和皮肤下一小层肌肉纤维,就构成了这只酣睡的虫子。这样的流质状态,容易联想到卵蜂虻用吸盘通过皮肤开始渗透油脂。当幼虫在醒着或者已经变成成虫的时候,坚硬的组织就不会出现渗透的情况,那么,卵蜂虻用餐时就会很难,甚至无处下口。事实上,我发现绝大多数的时候,卵蜂虻都是在临近变态前的幼虫身上安家落户,只有偶尔的情况下,选择在蛹上。我没有一次看到过它在正吃着蜜的幼虫身上,或者在过冬的成虫身上。我还要强调的是,其他食用并不损伤幼虫外形的食客,都是在幼虫的梦乡中下手的,因为这个时候幼虫的体内都呈流体状态。食客乘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把幼虫吸食一空,最后只剩下一层流脂皮囊。然而,在我所掌 握的情况中,没有一只能 跟卵蜂虻的用餐艺术相媲美的。

在从蜂房出来的技巧上,也没有谁敢和卵蜂虻相比。卵蜂虻的蛹,拥有了结实强劲的大颚,可以挖土穿墙,甚至将石蜂坚硬的水泥壁垒夷为平地。卵蜂虻成虫的样子就和蛹大相径庭,它长了一个软而短的喇叭嘴,适合舔花蜜 ;纤细瘦弱的腿,甚至移动一个小小的沙粒也可能会被折断 ;不能折叠收缩起来硬邦邦的大翅膀,成了通过狭窄通道的严重阻碍 ;一身风吹就会落的精细的纤毛,自然会在经过通道时磨擦损毁。它根本穿不过石蜂的铜墙铁壁而在里面产卵。卵蜂虻幼虫在里面也没有能力出来打开一条逃逸的通道,它小小的奶油状圆柱身体、一个长的小角和细小的吸盘,比成虫还要软弱无力,成虫至少还可以飞走。那么,石蜂虻是怎么逃出石蜂固若金汤的城池的呢?除非中间有其他东西介入, 否则这两种手无寸铁的形态将会使问题变得无解。

介于幼虫和成虫之间是卵蜂虻的蛹,一般是生长机制里最弱的形态,裹着像一具木乃伊,一动不动地等待着再生。它软绵绵的皮肉,透明水晶般的足在身体位置上摊开,因而,只要稍许一动,就会破坏它精细的变态过程。它们在变态过程中,需要安静的环境,否则它们就会因变态过程遭遇残废或死去。

然而,一种超出我们生命概念的强大生命活力,使卵蜂虻的蛹正在完成任重道远的使命,它要费尽心机、历经艰辛地打开一道出口,这种繁重的劳动就交给了这个娇嫩的胚胎,没有丝毫的同情和怜悯,而成虫却什么都不要做,舒舒服服进行日光浴。这种职业的转换使得蛹必须具备挖掘的工具,可是令人感到好奇的是,这套工具在幼虫和成虫都看不出任何的标记。这套复杂实用的工具包括了犁铧、钻头、钩、叉以及一些未知名的工具。我已经用尽全部的词语来描绘这套特有的挖掘器材。

不超过半个月,卵蜂虻幼虫就把整只石蜂幼虫消灭得一干二净,可怜的石蜂幼虫就只留存了一张皮,蜷缩成一个白色的粒状。还没到 7 月末的时候,这个进食的过程就结束了,一直到次年的 5 月,卵蜂虻一直保持着幼虫的形态,一动不动地在石蜂虫茧里,待在白色的粒状旁边睡大觉。当 5 月到来的时候,幼虫首先开始起皱,然后进行蜕皮,最后形成了覆盖着一层红色角质皮的蛹。

圆大的脑袋与胸之间通过节间膜隔开,呈冠状向前凸起,在凸起的顶部长了 6 个非常坚硬尖锐的黑点,构成了一个凹面向下的半圆周形。这 6 个尖锐点从半圆周形顶端到底部越来越短,呈辐射状。在 6个点下端的中央分界线上,还有两个近在咫尺的小黑点,这些便构成了卵蜂虻一套完整的挖掘工具。

卵蜂虻的胸部非常光滑,一对又宽又大的翅膀折成了带状,一直延伸到腹部的中间部位。腹部一共分成了 9 段,在第二节到第五节背面的中间部位,缠了一条带子状的深黄褐色的角质钩子,一个个平 行 地镶 嵌在 皮 肤 里。 在钩 子 的 末 端 长出坚硬 的黑刺。 并且被中间的 一 道沟 隔 开, 形成了两排。 一 个 体节 25 个刺 钩,4 节共 计100 个。

这种锉子有一个非常显著的优点,就是蛹在工作时能够在通道的壁上找到支撑点。有了借力的地方,蛹就可以用脑袋上的尖锐的凸起使劲地凿墙壁。此外,为了能使钻头不易折回,倒长的毛在凸起上很稀少,而在腹部或背部体节里都长了很多的毛。尤其在侧面,更为浓密,就像花束一样分布着。

第六节上的带子小一些,只有一排非常稀疏的尖钩 ;第七节上更少了,到了第八节,就只剩下几个褐色的小凸起。从第六节起,节长逐渐缩小,到后面就形成了一个锥体,锥顶点在第九节,长 8 个褐色尖突的束棒,最后两个最长,形成一对尾部的犁铧,整体构成了另一种工具。

胸部每侧都有一个伸向前方的圆形气门,腹部的前七节也同样如此。不动时,蛹呈新月状 ;活动时,它呈长 15~20 毫米,宽 4~5 毫米的直线条。

这些全部在一起,就组成了卵蜂虻穿过石蜂坚固城池的钻探机,这部机器的精密度和准确度简直无法言表,只能粗略地形容为 :前部有一个具有叩击和挖掘作用的冠状凸起物,后部有一个复杂的犁铧固定在一点上,能够在抵消障碍物受撞击的力量 ;在背上的 4 个锉子上,有上百个钩子牢牢地勾住通道,以此保持住挖掘的身形 ;整个身体上都倒长着黑长毛,可以防止跌倒和后退。

其他卵蜂虻也有同样的结构,只是在细节上有些不一样。这里我只举以三叉壁蜂为食的变形卵蜂虻为例。变形卵蜂虻与卵蜂虻相比,它们的蛹各有不同,变形卵蜂虻的蛹没有卵蜂虻的坚硬,四条带子的钩子是 15~17 对。此外,从腹部第六节开始,只有硬毛,没有厚硬的角质层。我可以从钩子的不同数目得到启示 :同种的数目是不变的,不同种的数目相差很大。但是这属于分类学家的研究领域,与我无关,我只是说出话题,仅此而已。

到了 5 月末的时候,原本 淡褐色的蛹开始 逐渐变成深褐色,标志 着 新 的变 态 开始了。 头、 胸 和 翅 膀上 的斜 带出现了光亮的黑色,背上从第二体节到第五体节出现了一条深色带状物,第六体节和第七体节长出 3 个斑点,背部的甲胄开始呈现出了褐色。在卵蜂虻蛹要羽化成虫的时候,全身就是这样变成黑色,这也是打通出口的时间到了。

曾经想看看它打通通道出口的过程,可是在石蜂蜂房里自然是不能观察的,但在我的玻璃瓶里却能够看得很清楚。于是,我把卵蜂虻放在两块用高粱粒构成的厚壁中,狭小的空间与石蜂的蜂房一样,只不过前后壁没有石蜂的壁垒坚硬,但也是固定不动的。另外有一个缺点就是墙壁非常光滑,不利于锉子带支撑,但这难不倒蛹,它在 12 个小时内挖开了 2 厘米厚的前壁。它用双排犁铧牢牢地抓住后壁,身体弯曲后突然松开,用前额撞击前面的墙壁。在它坚持不懈的撞击下,高粱的墙壁慢慢地裂开了,但这实际操作起来并不那么容易,需要慢慢地一下一下地进行。这个时候,它把冠状的凸起插进了墙壁里,然后以尾部带动全身不停地扭动。用穿孔的方法代替了镐挖,重新开始。此外,整个劳动的过程还需要适当的休息。最后终于打通了,但蛹只能把头和胸钻了出来,腹部还在里面。

玻璃蜂房因为没有很好的借力的地方,给蛹带来了很大的麻烦,它有劲使不出来。穿透高粱墙壁的洞只是一个很粗大而且没有形状的缺口,可是卵蜂虻穿过石蜂蜂巢的高墙的通道呈圆柱体,正好符合身体的粗细,因此可以看出,在自然条件下,蛹基本上不用镐挖的方式,而是用钻孔的办法。

由此可见,打开通道的尺寸和规则是十分必要的,它就那样待在那儿,靠着背上的锉牢牢地固定自己的身形,只把头和胸露在了外面。

找一个支撑点固定起来是明智之举,这样才能使身体从角质外壳里出来,张开折叠在里面的翅膀,拿出鞘里纤弱的脚。整个动作必须完美精细,如果稍微有晃动就会出现差池。

因此,蛹只有背上的锉刀固定在狭窄的出口通道上,这样才能保持羽化时稳定和平衡。万事俱备,一场伟大的行动即将开始。一道横切的缝出现在脑袋前端的冠状钻头上,紧接着出现了第二条纵向裂缝,将头裂成了两个部分,一直裂到胸部。突然,一只全身透湿的卵蜂虻从十字形的裂缝里冒出来,颤抖地站着,不停地抖动翅膀,费力地挣脱出蛹壳,把蛹壳留在了住处的缺口上,自己飞走了。蛹壳可以完好地保存很长一段时间。在这后面的一个多月里,可怕的卵蜂虻不停地在百里香丛中搜寻石蜂的巢穴,在花团锦簇下忙得不亦乐乎。7 月的时候,我又看到它在蜂房门口窥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