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他是宗月大师
老舍的成长得益于两位伟大老师的教育,一位是在贫困中养育他,教他自立自强的母亲;另一位就是带他走进私塾,教他读书达理的宗月大师。
到了幼年入学的光景,老舍没有表现出名人传记中惯常记载的“幼怀大志,寡言笑,囊萤刺股……”的超常行为。和无数穷人的孩子一样懵懂无知,“见别人吃糖馅烧饼就馋得慌”(《自传难写》)。年幼的老舍并不知道读书是怎么一回事,甚至差点儿因为家庭贫困而错失上学的机会。因为穷困而无力上学,在那个年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老舍的哥哥舒庆瑞就因此而错过了念书的机会。老舍回忆说:“因家贫体弱,母亲有时候想叫我去上学,又怕我受人家的欺侮,更因交不上学费,所以一直到九岁我还不识一个字。说不定,我会一辈子也得不到读书的机会。”母亲虽然知道读书的重要,可是每月间三四吊钱的学费,实在让她为难。“母亲是最喜脸面的人。她迟疑不决,光阴又不等待着任何人,荒来荒去,我也许就长到十多岁了。一个十多岁的贫而不识字的孩子,很自然的去做个小买卖——弄个小筐,卖些花生、煮豌豆,或樱桃什么的。要不然就是去做学徒。母亲很爱我,但是假若我能去做学徒,或提篮沿街卖樱桃而每天赚几百钱,她或者就不会坚决的反对。穷困比爱心更有力量。”(《宗月大师》)“穷困比爱心更有力量”,这就是现实生活,残酷然而真实。
就在这个时候,在老舍母亲贫困无力供他上学,老舍自己又年幼不知上学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宗月大师雪中送炭般地“从天而降”。
之所以说宗月大师是“从天而降”,因为来得十分偶然,他与舒家的关系并不密切,也很少往来。宗月大师,俗名刘德绪,字寿绵,满族人,是京城粤海刘家的独生子。刘家是内务府人,因祖上曾在广东负责海外贸易,所以冠以“粤海”二字。宗月大师可以说是地地道道的富家子弟,他有大大的宅子,院中几十间房屋都是出廊的。院后还有一座相当大的花园。宅子的左右前后全是他的房屋,若是把那些房子齐齐地排起来,可以占半条大街。除此之外,他还有几处铺店的产业,家境十分殷实。这样的贵人,舒家自然是高攀不上。但宗月大师的降临又近乎必然。宗月大师在出家前,人称“刘善人”,为人心地善良,好施舍,济困救贫,广办粥厂,舍棉衣、钱财、棺木,办义学,是远近闻名的一位慈善家。
总之,宗月大师来到舒家,并一眼瞧见了老舍。“孩子几岁了?上学没有?”他问老舍的母亲。老舍多年后还清晰地记着当时的情景,宗月大师的声音是那么洪亮,衣服是那么华丽,眼睛是那么明亮,脸和手是那么白嫩肥胖,一切的一切都令舒家破桌凳、土炕的小屋相形见绌。听到母亲的答复后,宗月大师当即决定:“明天早上我来,带他上学,学钱、书籍,大姐你都不必管!”就这样,短短几分钟的谈话改变了老舍的命运。在宗月大师的资助下,8岁的老舍得到了难得的上学机会!
老舍上的其实是一所“改良私塾”,私塾的开办者是当地的另一位“刘善人”——刘厚之。刘校长是宗月大师的师弟和朋友,在宗月大师等人的资助下办起了这所私立慈幼学校。私塾设在正觉胡同的一座道士庙里,距离老舍家大概半里地远。老舍还记得庙不甚大,而且充满了各种气味:一进山门先有一股大烟味,紧跟着便是糖精味,因为有一家熬制糖球、糖块的作坊在这里,再往里,就是厕所味儿和其他别的臭味儿。教室在大殿里,大殿两旁的小屋住着道士和道士的家眷。大殿里很黑、很冷。神像都用黄布挡着,供桌上摆着孔圣人的牌位。学生都面朝西坐着,一共有30多人。说它是“改良”私塾,因为一方面在形式上还遵循着老式私塾的模式,不分年级,没有毕业期限,修业结束也不发肄业证明;另一方面,在教学内容上又有明显的改革,除了学习《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这样的主科外,还开设了修身、写字、作文、算术、珠算、图画、唱歌和体操等课程。所以,老舍称其为“改良私塾”可谓恰如其分了。宗月大师把老舍介绍给刘校长,并特别说明他虽然家境贫寒,但聪慧、伶俐,又很懂礼貌。老舍因此得到了刘校长的特别关照,不但不收束修,而且还由学校供给书籍和纸墨笔砚使用。就这样,老舍成了一名幸运的学生。
此后,老舍与宗月大师的接触越来越多。宗月大师是阔大爷,但却不以富傲人,从不因为老舍是一个苦孩子而冷淡他,只要到他家,他必招呼老舍吃饭,或给老舍一些没有吃过的点心,他的平和近人使老舍与他变得亲近。宗月大师不仅在物质上资助了老舍,给予了老舍求学的机会,而且以高贵的品格为老舍做出了表率。宗月大师乐善好施,甚至达到了“难以置信”的程度,就算自己和家人受苦,也要帮助穷人。如此以来,再殷实的家产也慢慢散尽,到了老舍中学毕业的时候,宗月大师已经一贫如洗,什么财产也没有了,只剩了那个后花园。老舍说,假若在这时候,他要是不再随便花钱,他至少可以保住那座花园和城外的地产。可是,他好善。尽管他自己的儿女受着饥寒,尽管他自己受尽折磨,他还是去办贫儿学校、粥厂等慈善事业。
后来,宗月大师出家为僧,依然“痴心”不改。有关他出家后的善行,他的师弟悟性法师,曾讲述了两件平凡的小事,很有代表性。
有一天,宗月大师的徒弟们凑钱给他缝了一条新棉裤,宗月大师早上穿着新棉裤出门,等到晚上回来的时候却又穿着破单裤回来了。
徒弟们十分奇怪,就追问师父,师父说,坐车回庙时,发现拉车的汉子没棉裤,冻得哆嗦,便和他换了穿。
还有一件事,大年三十,徒弟们好不容易弄了点白面,精心在意地包了饺子端给师父吃。师父问:“好吃吗?”徒弟齐声回答:“好吃,好吃”。岂料宗月大师心里惦念的却是城根下,没吃上饺子的一位大妈,让徒弟们按照门牌号快快趁热送去,自己没有吃上一个饺子。(悟性法师:《散金碎玉集·梦》)在宗月大师的影响下,老舍后来也尽自己所能地去做义务教师,或是帮忙调查和散发粮米,从帮助他人的慈善中找到了乐趣与意义。
与宗月大师的特殊机缘可以说成就了老舍的一生,如果当年不是宗月大师拉着他走进学堂,任凭老舍再怎么聪明伶俐、乖巧懂事,多年后也注定像其他的许多穷旗人的孩子一样,去店里当个小伙计,或是沿街做些小买卖,或是当车夫、裁缝、木匠,那么,中国文坛还会有老舍吗?宗月大师改变了老舍的人生轨迹,老舍一辈子铭记着、感激着这位恩师。在《正红旗下》中,他化身为笑声“比雁声更清亮”、行走间“彩虹光芒四射”的定大爷。老舍还专门作了《宗月大师》一文怀念这位恩师,老舍这样描述宗月大师对自己的重要影响:
没有他,我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入学读书。没有他,我也许永远想不起帮助别人有什么乐趣与意义。他是不是真的成了佛?
我不知道。但是,我的确相信他的居心与言行是与佛相近似的。
我在精神上物质上都受过他的好处,现在我的确愿意他真的成了佛,并且盼望他以佛心引领我向善,正像在三十五年前,他拉着我去入私塾那样!(《宗月大师》)
随着老舍踏上求学之路,他的人生也翻开了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