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有子名春,来头必大
一弯月牙儿遥遥升起,小羊圈胡同悄然湮没在凛冽的银光中,卖糖瓜的收了摊,炮竹声也渐渐停了,只剩下了胡同里的北风,吹得似乎更加起劲,呜咽着,咆哮着,灌满了整个小羊圈胡同。蓦地,一声婴儿的啼哭融入了这深夜的风声,不见得怎样清亮,但执著地啼叫着,向世界宣告着“他”的到来。
他就是老舍,与其平凡普通的身世相比,他的出生则颇带那么一点“来头”。
清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是农历戊戌年,以康有为、梁启超为代表的维新派所发起的著名的戊戌变法就发生在这一年。老舍就生于这个狗年的腊月二十三,如老姑母所说,是条不折不扣的“小狗尾巴”。不仅如此,这天还是阴历的“小年”,又赶上这年“立春”的前一天,是个十分吉庆的日子,中国人一年之中最隆重的春节便由此拉开序幕。按照传统习俗,这天正值“祭灶”,灶王爷上了天,他却落了地,迷信的老姑母不由得怀疑老舍是灶王爷身边的小童儿,因为贪吃糖果没来得及上天,留在了人间。更重要的是,舒家之前的三个男孩,两个已经夭折,仅存的老三身体也不好,因此,这个老幺儿的降生为整个家庭带来了新的希望。
祭灶是中国民间影响很大、流传极广的风俗。传说灶王爷自从上一年的除夕起就一直留在家中保佑一家人,到了这年的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便准备升天,去向天上的玉皇大帝汇报这家人在一年中的善行或恶行,然后由玉皇大帝根据灶王爷的汇报,来决定这家人在新的一年中应该得到的或吉或凶的命运。因此,民间的家家户户都要举行隆重的祭灶仪式,向设在灶壁神龛中的灶王爷敬香,供上祭灶果,让灶王爷吃得满嘴又甜又黏,以求其能在玉皇大帝面前多多美言,护佑来年一家平安,逢凶化吉。
这天喜得贵子的舒家却没能完成祭灶礼。古语讲究男不拜月,女不祭灶。老舍的父亲当时尚在皇城里值班,姑母是寡妇,母亲与二姐也是妇女,舒家上上下下只有刚出生的老舍这一个男丁,没人能主持这年的祭灶大典。为此,乖戾的姑母还发了好一阵脾气呢。
虽然没能完成祭灶礼,但舒家却很快迎来了一个隆重的洗三礼。
就在老舍出生的第二天,疲倦虚弱的母亲就开始发愁了,孩子出生的第三天,照例要举行“洗三礼”,到时亲友们都要来贺喜,拿什么招待呢?当家的还在皇城值班,正月的钱粮还没发放,母亲急得连声叹气。
就在这时,大舅家的二哥及时雨般地来了。他满口应承道:“您放心,全交给我啦!明天洗三,七姥姥八姨的总得来十口八口儿的,这儿二妹妹管装烟倒茶,我跟小六儿当厨子,两杯水酒,一碟炒蚕豆,然后是羊肉酸菜热汤儿面,有味儿没味儿,吃个热乎劲儿。好不好?您哪!”“有爱玩小牌儿的,四吊钱一锅。您一丁点儿心都别操,全有我呢!完了事,您听我一笔账,决不会叫您为难!”(《正红旗下》)母亲点了点头,打心眼里感激自己的这位内侄。
洗三又名洗儿、洗三朝,是中国古代诞生礼中非常重要的一个礼仪,在这天要举行一个隆重的沐浴仪式,会集亲友为婴儿祝吉:一是洗涤污秽,消灾免难;二是祈祥求福,图个吉利。这天9点多,贺喜的七姥姥八大姨们陆续来到,姑母催开饭,二哥高声答应:“全齐喽!”——所谓“全齐喽”者,就是腌疙疸缨儿、炒大蚕豆、肉皮炸辣酱都已炒好,酒也兑好了水,千杯不醉。礼让三番,酒过三巡,“宴会”进入紧张阶段——热汤儿面上来了。大家似乎都忘了礼让,甚至连说话也忘了,屋里好一片吞面条的响声,排山倒海,虎啸龙吟。二哥的头上冒了汗:照这个吃法,这点面兜不住啊!他急忙对小六儿说:“快去,到金四把那儿,烙五斤大饼;要是等的工夫太长,就拿些芝麻酱烧饼来,快!”小六儿聪明,看出烙饼需要时间,就拿回一炉热烧饼和两屉羊肉白菜馅的包子来。又是一阵风卷残云,顷刻之间包子与烧饼踪影全无。筵席总算对付过去了,二哥的精打细算使老舍的洗三酒宴得以体面地完成,既节约了开销,也没让人挑眼。
至于洗三礼中的重头戏——“洗三”,老舍在《正红旗下》中不厌其烦地详尽描述了整个过程:
白姥姥在炕上盘腿坐好,宽沿的大铜盆里倒上了槐枝艾叶熬成的苦水,冒着热气。参加典礼的老太太们、媳妇们,都先“添盆”,把一些铜钱放入盆中,并说着吉祥话儿。几个花生,几个红、白鸡蛋,也随着“连生贵子”等祝词放入水中。……边洗边说,白姥姥把说过不知多少遍的祝词又一句不减地说出来:“先洗头,作王侯;后洗腰,一辈倒比一辈高;洗洗蛋,作知县;洗洗沟,作知州!”……洗完,白姥姥又用姜片艾团灸了我的脑门和身上的各重要关节。……她还用一块新青布,蘸了些清茶,用力擦我的牙床。我就在这时节哭了起来;误投误撞,这一哭原是大吉之兆!在老妈妈们的词典中,这叫作“响盆”。……最后,白姥姥拾起一根大葱打了我三下,口中念念有词:“一打聪明,二打伶俐!”
在洗三这天,老舍的父亲终于回到了家。从皇城值班回来的父亲满脸喜气地和亲友们打着招呼。屋里的活跃气氛是无法形容的,父亲不知请了多少安,说了多少声“道谢啦”。最后,父母给老舍取名为“庆春”,所谓“有子名春,来头必大”。一家人把油灯、小铁炉以及神佛前的香火都烧得旺旺的,因为“有了老儿子,有了指望,必须叫灯火旺旺的,气象峥嵘,吉祥如意”!舒庆春这个吉祥的名字,寄托着家人美好的期望与祝福,希望他增光耀祖,一生吉利,万事亨通。
关于老舍的名字,日后还有一段趣事呢。老舍和夫人胡絜青刚结婚不久就在济南租了一处房子,房东太太特别热情,说话总是“老太太”长“老太太”短的,叫得老舍夫人心里好生别扭。当时她不过二十几岁,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成“老太太”了?后来才琢磨出来,原来房东把“老舍”当成他的本名了,既然先生姓“老”,那夫人自然是“老太太”了。
其实老舍姓舒(满族人入关后在姓氏方面也逐步汉化,老舍的“舒”姓据学者考证来源于“舒穆禄”氏),名庆春,从上私塾开始,一直到小学、中学、师范,老舍一直以“舒庆春”作为自己的学名。毕业工作后,直至赴英伦任教,乃至发表首部长篇小说《老张的哲学》时,也都是使用的这名字(从连载的第二期起,署名老舍)。1922年,老舍领洗入基督教时更名为“舒舍予”,以表达自己甘愿奉献的心志:
我的名字就是我的姓。以姓作名,舒字拆开来,是舍予,意思是‘无我’。我很为自己的姓名骄傲。从姓到名,从头到脚,我把自个儿全贡献出去。关键是一个舍字,舍什么?舍的是‘予’。……以姓为名,以名构成姓,都是围绕这个意思,这是我一辈子的信念。
当然,在所有的名字中,“老舍”是使用次数最多、名声最响、传播得最广、赢得荣誉最高的笔名。也正因如此,老舍这一笔名逐渐作为正式的名字而被广泛使用,“老舍先生”几乎成为尊称老舍的统一说法。
只是,无论转世童子的身份,还是吉祥如意的名字,都没有保佑老舍就此一帆风顺。老舍出生后啼饥号寒的那个年月,正如他在《正红旗下》中所描绘的那样——黄河不断泛滥,象从天而降,海啸山崩滚向下游,洗劫了田园,冲倒了房舍,卷走了牛羊,把千千万万老幼男女飞快地送到大海中去。在没有水患的地方,又连年干旱,农民们成片地倒下去,多少婴儿饿死在胎中。……同时,在北京,在天津,在各大都市,作威作福的叱喝声,胁肩谄笑的献媚声,鬻官卖爵的叫卖声,一掷千金的狂赌声,熊掌驼峰的烹调声,淫词浪语的取乐声,与监牢中的锁镣声,公堂上的鞭板夹棍声,都汇合到一处,天堂与地狱似乎只隔着一堵墙,狂欢与惨死相距咫尺,想象不到的荒淫和想象不到的苦痛同时并存。这时候,侵略者的炮声还隐隐在耳,瓜分中国的声浪荡漾在空中。……(《正红旗下》)可以说,老舍的童年,与清末残灯末庙的忧患境遇和八旗子弟没落衰亡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可谓命运多舛、十分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