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壶梨花愁(1)
这样出宫听书、喝着梨花愁和锅贴的好日子,仿佛从我见到庄生梦的时候就戛然而止了。
庄生梦给我的印象是,与这个未央宫的风格截然不同,甚至有些格格不入。她显然是经过一番打扮才来见我的:穿着素净的宫服,头发规矩地盘成一个髻,不着饰物,袖子将握住的双手遮挡了住。抬眼看我时愣了愣,然后浮起笑容,恭敬地说道:“小公主安。”
我看了看一边的越封,越封懒散地倚在榻上,将茶杯搁在了黄梨木案上:“庄嬷嬷,我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听你说话,真是不容易啊。”
这被叫做庄嬷嬷的女人微微欠身,并不解释,然后对我又笑了笑。
虽然她一身素服,举止谨慎,连这笑容也拿捏得很紧,但她从进门到现在,一举手一抬足,却充满了……风尘味。
青楼的姑娘有大家闺秀的气质会更吸引人,而正经人家女子的闺房之中显得有些风尘更能御住夫君。可如今这位庄嬷嬷倒将我弄糊涂了,她这是走的哪种风格?
“能将您请出来,也不容易,你见着她,也算如愿了。”越封伸了个懒腰,起了身走到庄嬷嬷面前道,“我关照你的事情,可不要忘记了。”说罢,又走到我面前,摸了摸我的头发道,“她叫庄生梦,是你母亲身前的侍奉。”
庄嬷嬷垂手而立,这一番话显然不能引起她什么反应,等越封出了门,轻轻将门关上,她对我又福了一福。
面对越封从头到尾都不答理,这赢得了我的好感:“庄……嬷嬷,我……不记得我娘,也不记得你了。”我这是客气,记得才怪。“小公主,不碍事,老奴今生还能见到您,已经了无遗憾。”说着声音便哽咽了起来,“老奴奉命来教您无双舞。看样子,长公主终于要正名了,您也可以公之于众了。这一天,我代长公主,等了很久了。”她抬眼看我,眼睛里满是沧桑。
无双舞?我故作高深地端起杯子,脑海中不断搜索这个名字。那不就是传说中长公主一舞动京城的舞蹈吗?
我皱了皱眉头:“我也不大明白当初的事情,那个,嬷嬷,可能叫你失望了,我也不想学什么舞蹈,我……我要去找我师父了。”说罢就往门口走去。
“外人都说公主为了一己私欲,不择手段,卖国求荣,可当年也有说不出的各种苦衷。如今是到了为她正名的时候,请小公主三思。”
我愣了愣,关于这位长公主又有了一个新的说法。看戏的都觉得戏文要精彩才好,演戏的恐怕不这样想。
“嬷嬷,我自幼随着师父长大,没爹没娘,也没有怨恨过老天,只想人各有命。长公主是我娘也好,不是我娘也好,她也有她的命,如今也有了结局,不需要我们操心了,嬷嬷还是过以前的生活吧。”
她突然跪了下来,声音有些哽咽:“小公主对长公主的些许怨言也是情理之中,但请小公主权当听一个故事,容老奴说几句话。”
冰雪飘洒,梅花初放,长安街上落满了雪。长公主刚满十六岁,喜欢扮着男装在城中四处乱跑,这日来了兴致,躲过随从,去了牡丹阁。
那年的牡丹阁有位刚出道的姑娘—玉生,在美女如云的牡丹阁中倒显得十分普通了,可她却是十八种乐器样样精通,最妙的是她长袖善舞,踏歌而舞无人能及。长公主便成了底下的看客之一,不停叫好,时不时抛上去几个银叶子捧场。
但这晚老鸨却要卖这个玉生的初夜,所以当天的看客比平常要多出很多倍。那些公子哥儿们纷纷调侃着,这姑娘床上的功夫可有这台上功夫的一半,这让一边的长公主微微蹙眉。
到了竞价时候,大家纷纷解囊,各自出价。老鸨眉开眼笑,那姑娘却抱着琵琶幽怨地坐在一边,这样的作态引得下面的公子哥们更是心动。
风尘女子要是有了大家闺秀的气质,肯定是要红的。
可是出价到最后,竟然是男装的长公主和对面一位王孙贵族较上劲了。那男子长得十分魁梧,小麦肤色刀削眉,貂皮的坎肩,只是静静坐着就叫人不敢靠近。长公主那时年少,自幼喜欢与人抬杠,原本要行侠仗义,帮这个姑娘脱离苦海,哪知道遇到了这样的对手。那男子喝着茶,轻轻瞥了瞥长公主,玩味的目光,恰到好处地给长公主内心的那把火浇了一勺油。
叫价已经到了三个金锭,纨绔弟子们也不再攀比了,一副“君子不夺你们所好,但请两位一定要争个所以然”的态度来。
长公主拿起手边的扇子,走到了那男子面前,挑衅地报了四个金锭的价格,博得了满堂彩。这比牡丹阁历来所有的姑娘的初夜价格还要高,连姑娘们都探出脑袋来看热闹。
那男子笑了笑,拱了拱手道:“君子不夺人所爱,公子今晚尽兴。”
原本做好了对方会采取更加有力的方式来反击,结果却是这样。不仅长公主,连围观的众人,都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憋屈。那叫玉生的姑娘施施然走到了这两人面前,双膝跪地,磕了头道谢,行了大礼。
长公主想这姑娘年纪比自己还要小,却成了刀俎上的鱼肉,心中早就打定主意将她买来当丫鬟。
原本这事情就以长公主的圆满出彩告一段落了,结果那男子却淡淡说道:“这位公子恐怕即使买了玉生姑娘,也无福消受,真是可惜。”说罢三声大笑。
长公主哪里是能被人嘲笑的性子,一掌劈过去却劈了个空,那男子笑道:“公子若想切磋,不如随在下找个清静地儿,别砸坏了这温柔乡。”
随从们终于找到了长公主,一路小祖宗地叫着,长公主一迟疑,那男子又道:“看样子公子家教甚严,还是回去练字读书吧。”戏谑之情溢于言表,恐怕早已看出了她的女儿身。
长公主对手下吩咐将那玉生带回去,随即拿了手下的匕首便道:
“你全家在家读书写字,我跟你拼了!”那人一笑,两人便出了门去“拼”了。这一拼就拼出了长公主的多舛命运来。次日回宫事发,自然是被当太后骂了个狗血淋头,要不是想到她第
二天要参加楚国国君的接风宴,早就将她打个皮开肉绽了。知道犯了错的长公主只有乖乖地盛装打扮,参加了楚国国君的接风宴。
于是她眼睁睁地看见了明明是个和自己抢女人的嫖客,一转身变成了楚国太子楚云安,惊讶得合不拢嘴。
楚云安看见她的时候,吃惊转瞬变成了笑意,长公主心中掀起了轩然大波,耳边眼前竟都是昨天城外的厮杀。她招招要夺他性命,奈何自己学艺不精,竟然被他一一轻易化解,仿佛他早就看穿她的身份,切磋变得更像调戏。
此刻这人竟在眼前,两人的神色都有些变化,内心虽暗起波澜却都极力维持着面上的镇静。这恐怕是皇室中人的通病。这些年来,她身边的人没有一个不畏她,不顺着她,除了父母从未有人敢逆她的意。
公主素来爱英雄,喜欢充满男儿气概杀伐决断的男子,这男子昨天的一招一式都刻在了心里,一见倾心的事她从昨夜回宫便从自己的面红耳赤中了然于心了,此刻竟能相见,可见缘分真是奇妙的玩意。不过此刻见惯大场面的长公主,却局促起来,眼睛不敢再落到那人身上。
男女之间的感情是双方的,这种情况下,两人的感情未语已经升温。接风礼后,楚云安虽未住在宫中,两人却免不了会有照面,不喜国事的长公主突然抱着极大的热情参与到了这次的楚国接待仪式之中。
一来二去,两人互相表明了心意。自幼不按常理长大的长公主,也不似寻常女子般矜持,常常隔着空儿,就翻墙到了使馆。楚云安看见从墙而降的她问道:“那门开着又无人把守,你怎么非要爬墙?”
长公主拍拍手掌,撅着嘴巴道:“这样才显得我厉害嘛,哪有三更半夜走门的?”
于是不是公主翻使馆的墙,便是楚云安来爬公主未央的宫墙。宫墙之高之难,更是衬托了楚云安身手之快之妙,更是让长公主心动不已,三番五次,两人便是你侬我侬了。
楚云安打定主意向先皇提亲,长公主便开始着手收集自己的嫁妆,当时还抢了越封的一个黄金锁,说是以后睹物思侄子。可一连三天,竟然也没有等到任何提亲的消息,而楚云安也没有翻过墙来见她。
长公主不明所以,莽莽撞撞去找了楚云安。
再见楚云安,仍旧是月色当空,那人却是另一番神色:“华夏之行能认识公主早已是计划之中,没想到公主却动了真情,在下十分感动,却不敢接受,公主请回。”
长公主自然是气得发抖,扇了楚云安一个耳光扬长而去。
回去思前想后,又觉得这事有蹊跷,再一打听,才晓得那些政事上的摩擦。楚云安此行名义上是来觐见上贡,可是楚国一天天壮大,在华夏面前逐渐有了话语权,所以觐见是假,重要的是来索要城池。
家国利益之下,儿女私情自然轻如鸿毛。两国边境如今已是摩擦不断,又提及和亲之事,皇室们觉得大为恼火,这分明是挑衅。两国更是是剑拔弩张,关系日益紧张。
长公主打听到这里,觉得在两国关系如此紧张的情况下,楚云安或许有难言之隐。于是心中的死灰又烧了起来,爬墙去了使馆,找了楚云安。
“在下心中已经有了心上人,公主请回吧。”
这个答复宛如一把钝器,在公主的心上狠狠地割了个来回。长公主不甘心地问道:“谁?你喜欢的那女子是谁?”
长安那一个月的大雪,便从此时开始拉开了序幕,公主眼前只有那漫天雪,猝不及防,上牙咬着下唇骄傲地立在他面前,含着泪水,倔强地看着他。
“公主以为我仅仅是一时乐趣才去捧那玉生姑娘的场吗?”楚云安扬起嘴角,神色就像初见时候的挑衅,“玉生姑娘十八般乐器样样拿手,更绝的是她的无双舞,我想一亲芳泽,却被你打乱了计划。公主,你会错意了。”
长公主的眼泪簌簌落下,小脸忍不住微微抖着:“你那玉生姑娘是我华夏姑娘,又被我买了回来,可惜你们真是有缘无分了。”
楚云安并不气恼,轻轻一笑道:“公主若是属意在下,虽华夏不肯割地,等来日我楚国杀回来,将这华夏都改姓楚,公主也不再是华夏的公主,便可做我楚国的……”
长公主虽然生得娇贵,活得任性,却也是从小受了皇室熏陶,家国天下的事宜前,她也是看得明白的。一早就听说楚国野心很大,两国交界处的战乱也是频频发生,原本想借此机会两国化干戈为玉帛,却没想眼前的人竟然说出在长公主看来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于是未等他说完,长公主便打断道:“你做梦!”
此刻她神色坚定,面容倨傲,将一个公主的骄傲展现得淋漓尽致。她自幼晓得输人不输阵的道理,她才不会要一个觊觎自己国土的男人。
说罢又欲翻墙而去,却浑身没有力气,爬了一半滑了下来,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夺门而出。
这一路上,楚云安的话字字刻在她的心上。
“华夏之行能认识公主早已是计划之中,没想到公主却动了真情……”
“公主以为我仅仅是一时乐趣才去捧那玉生姑娘的场吗?”
“等来日我楚国杀回来,将这华夏都改姓楚……”
这时候的长公主越想越觉得难受,越想越觉得伤了自尊,即使他不愿意娶自己,又为何要说这些伤人心的话来?不但伤了一个姑娘的心,也伤了一个公主的自尊。自己的好处难道仅仅是这华夏公主的身份?于是她策马在路上毫无顾忌地大哭了起来。
公主回宫后倒也冷静了下来,找来了玉生,绝口不提她与楚云安的事,只请她教会自己跳那传说中的无双舞。
一月之后,华夏国君划了一座城池赏给楚国,算是顾着双方面子,只是那亲事双方绝口不再提。
到了楚国的送别宴,华夏国君原本并不打算隆重举办的,只是简单的一些歌舞表演,大家面子上过得去就好。可见华楚之会,双方都不是很满意。
这长安城的雪,下了一个月,还未停歇。刚刚归来受到册封的镇国大将军,此刻也坐在席上。华夏国君之所以让他来,最重要的是向楚云安展示这年少有为屡战屡胜的华夏军事人才。
晚宴的气氛维持着大家所期待的其乐融融,甚至融融过了头,直至空旷的天元殿外百缶声响起,在恢弘气势中一袭红衣跃入大家眼帘。
长公主高绾发髻,只着一支白玉簪,点了花钿,小女儿的神色中多了几分妩媚妖娆,叫座上人们为之一惊。
舞姿自不用说,只觉得天地之间仿若只有这一抹红,饱满欲滴,让楚云安动弹不得。和着琴声的节拍,鹅毛飞雪成了点缀的前景,此行此景,楚云安眼中只有这位翩翩起舞的公主。
舞毕,华夏国主率先鼓起掌来,众人纷纷喝彩。
长公主在红裙下有些簌簌发抖,她一步步走近来,先朝着兄长行了礼,又向楚云安施了一礼。抬眼时,两人四目相对,楚云安眼中尽是爱意,长公主这里却已经是波澜过后的平静。或许在这段练舞的期间,从使馆离开的长公主,在回宫路上的痛哭中长大了?不得而知,只是此刻,她努力做出一副风轻云淡的神情来,对楚云安轻轻说道:“听闻您要走,以舞送行,愿您享尽一世荣华。”
说罢恨恨地看着他,然后弥漫着笑容,这笑是楚云安第一次无法捉摸的。
她转身对兄长道:“皇帝哥哥,我与苏挥将军青梅竹马,如今他凯旋,我也到了嫁人的年纪,请皇兄恩准我嫁给他。”众人一惊,当今华夏国唯一的公主,向来视陈规为无物,如今这一出恨嫁,真是将她的风格发挥到了巅峰。
咔嚓一声,大殿之上,只能听见楚云安手中的青瓷杯生生被捏碎了的声音。她祝自己福寿安康,却享尽一人之乐?好狠毒的小姑娘,他脸上泛着苦笑,摇了摇头。
楚云安没有留下参加她万人空巷的婚礼,他走的那天,长安一个多月的大雪已经停了,百姓们说这是吉兆。玉生留在了公主府中做仆人,自始至终都是个仆人。
镇国大将军出征在外的时候,反倒是她常常陪着公主。一次公主闲聊间问她可想当初那位恩客,玉生却摇摇头,说自己早已经不记得当年那位和公主争她的客人,更别提之前有什么私下接触。长公主这才确定,所谓的心上人,不过是楚云安扯的幌子。回想那一晚他的话,恐怕只有华楚两国的纷争是真的,一切的一切不过是要她知难而退。楚云安对自己,至少是动了情的。
当年舞毕之时,她何尝没有读懂他眼里的不舍和迷恋,那不是对于一个舞者的欣赏,而是一个男子对女子的爱慕。不过她没有输,无论作为一个公主,还是一个姑娘,她都没有输,楚云安在短期内一定充满了懊悔,这一点她深信不疑。可是那又怎样,江山社稷面前,她仍不过是一个小女子。
想透的时候却已经没有当年的心气,此情可待,当时惘然。
庄嬷嬷说,长安冬天再没有那么大的雪了。镇国将军归来后,挑了块僻静的地儿,吩咐下人种了漫山遍野的梨花,只等梨花开,满足心上人喜欢雪景的心思。
这几句话,从日上中天讲到暮色四合。窗外残阳如血,苟延着最后的红色。“嬷嬷,你就是玉生吧?”听她讲完长公主的故事,我也猜出来个七八分,事情的真相往往比传言要简单很多,长公主与楚国国君也并非传言中那般诸多秘密,当时一个无知,一个年少,可时间长了,也就淡了。
庄嬷嬷点点头:“庄生梦是公主赐的名,奴婢一直用着。”她抬头见我,眼光中仿佛有些自豪,“当晚帮我赎身的,是奴婢一辈子要报答的人,奴婢只记得长公主,不记得其他。”
我回忆起她的故事,见她现在的神情,看样子我娘当初对她也是十分好的,那些女儿家的私房话,也是跟她聊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