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历史照进现实
卖国的罪名和太后的面子
庚子年,八国联军入侵,西太后拉着皇帝西狩,一溜烟跑到了西安,派李鸿章和庆亲王奕劻跟洋人谈判。西太后深知这回拳乱之祸,惹大发了,十分担心联军会扶奕劻称帝,干脆丢开他们娘儿俩,另立政府。所以,把奕劻的家眷,全给扣下,作为人质。
当然,当日的谈判,说了算的是李鸿章,洋人也只乐意跟他一个人打交道,奕劻只是一个配角,而且他自己断没这个胆儿,想要自立为帝,当然洋人也没这个意思,是老太婆自己心虚,过虑了。原本,列强们是打算把西太后给解决掉的,最初祸首名单,第一位就是这个老太婆。但是发现这个老太婆到了西安之后,各地督抚依然买她的账,逃亡政府也是政府。列强一时半会儿,又没有吃下中国自己来管的意思,所以,为保留中国政府计,西太后这个祸首,就只好放弃了。
辛丑议和的难度在于,谈判的对手太多,对方胃口又大。不仅有十一个国家的政府,还有各自的军方、教会。众口难调,直把个李鸿章累得心力憔悴,奄奄一息。如果说对方有点让步的话,也绝非谈判的中国代表所能左右,压力仅仅来自西方列强的国内。毕竟,20世纪了,西方国家的民主人道的思潮今非昔比。列强对落后国家过于放肆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但是,当《辛丑条约》的最后文本,最终电告西安的西太后时,还是引起了这位老太婆的强烈不满。赔款数目太大,惩办罪魁波及范围太广,给事变中被打死的德国公使克林德建碑,太丢脸面。扩大使馆区,外国驻兵,将六部的一部分——翰林院,甚至满人的堂子(萨满祭祀用的)都划了进去,也实在过分,等等。荣禄在旁边劝,西太后依然发飙不止,一个劲儿地骂谈判的人,只知道让她让步,不知道跟列强据理力争。最后居然说,你们让皇上定吧,我不管了。当然,光绪是不敢接茬儿的。西太后又说,我不管,皇上也不管,你们自己管吧,将电报稿掷之于地,不说话了,任凭荣禄磕头如同鸡啄米。
事情僵了,但北京这边是不能再谈的,时至今日,断然没有让洋人让步的可能,如果再议,后果不堪设想。这一点,李鸿章、奕劻知道,这边主持军机处的荣禄也知道。想来想去,荣禄感觉西太后其实跟自己一样,也知道这事非答应不可。当日她老公只不过逃到热河,就人家说什么,答应什么了。这回祸是她自己惹下的,没追究她的责任,就已经便宜了,这么精明的老太婆,焉能不知里面的利害?眼下不肯,无非是“答允”两字,说不出口,或者不便说出口而已。甚至不惜冒风险让光绪说,自己也不肯说。此时的中国,也已经进入20世纪,尽管愚民可以被顽固派利用,闹起义和团,但60年的开放,毕竟有了一批明白人。上海租界里的报纸冷嘲热讽,矛头直指老太婆。老太婆也知道这回北京被占,北方大乱,就是自己的过错。已经错了,和约就是因错而造成损失,不只看了肉痛,而且好像就是在骂她。所以,一个“允”字,无论如何,不好说出口。退而言之,就是卖国,罪名也得臣子来担。
说不出口,和约也得签。没办法,过两天议事,荣禄假装先说别的事,然后轻轻提了一句议和电稿之事,说是这事已经请示过了,奴才下去再改改如何?西太后当然明白什么意思,沉默半晌说,如此也好。荣禄下去之后,根本就没改,把电稿文本交给内奏事处的太监,呈西太后和光绪,不久,上面传旨下来:知道了。荣禄心领神会,再发电给北京谈判的人,就算上面通过了。于是,辛丑议和告成。中国不仅背了四亿两白银的赔款,而且北京核心区外国驻兵,从天津到山海关一线外国驻兵,作为一个主权国家,基本的象征,剩不了多少了。西太后的面子,仍然没有保住,舆论还是一个劲儿地嘲讽。1903年回銮之后,为了讨各国公使的好,西太后经常把公使夫人请到宫里或者颐和园玩,吃请而且送好些古玩。但是公使夫人往往不懂得给太后留面子,说着说着,就扯到义和团上去。太后只好装聋作哑,装不过去了就说假话,说她当时也身不由己,义和团已经控制了北京,控制了紫禁城。言外之意,她这个霸气冲天的太后,当时已经做了义和团的俘虏。
再牛的人,哪怕是皇太后,犯了错,丢了人,想不担责任,恐怕没戏。当年西太后对于辛丑议和,实际上是不乐意签约,但报纸上却传她急于议和,要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还说她说过,宁赠友邦,不予家奴。再后来,人们都信报纸的。
谁的财产是安全的
偶然到积水潭医院,发现这所北京很有名的医院前身是一座王府,人称棍贝子府花园。在棍贝子住在这里之前,王府已经三易其主,分别由亲王、郡王和公主所有。这样的事情并非个案,北京的多数王府,都有易主的历史。在那个时代,即使贵为王公贵胄,权倾朝野,跟皇帝关系密切,只要风云突变,失了势,就会从云端坠落到地上,纵使可以保住小命,家产和府邸则都没了。至于非贵族的官员,就更没有保障,得势时,烈火烹油;落难时,残汤剩水。红楼梦里《好了歌》唱道:“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这种盛衰变化,在当年的官场,是常见的。任何朝代的官场处罚,都有规矩,都有法度,但只要开罪了皇帝,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就什么法度和规矩都不讲了。没有人敢说有朝一日落难了,他会得到公正的对待。
虽然说,在清朝,官员的收入有相当大的部分来自灰色地带,但也不能说,他们就没有合法收入这回事。可一旦在政治斗争中失了势,抄家籍没,谁去区分这些呢,还不是抄个干净,扫地出门。命大的,没有掉脑袋,从流放地回来,原来的家,已经变成人家的府邸了。
虽然说,中国的帝制时代,在具体的案例中,都承认私有财产的合法性,但是,只要皇帝高兴,要征收私人财产和土地,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说法,是一种普遍的信条,更是一种法律之上的法律。至于贵族和官员,尽管在财产占有方面,跟平民百姓相比,具有很大的优势和便利,但从理论上讲,他们的财产,都属于皇帝的恩赐。既然可以赐予,当然就可以夺走。事实上,所有人的财产,在理论上的最终归属权,都不是他自己,代表国家的皇帝,想要,就可以拿走,也拿得走。明初的富商沈万三,原本是拍朱元璋的马屁,为朱家作贡献,没想到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落了个抄家发配。也就是说,没有罪,有功,也一样可以剥夺你。在秦汉之际,成千上万被强行迁徙的富户,个个都是沈万三,被剥夺,没有道理可讲。
所以,尽管中国人的历史很长,文明悠久,但很少有家族可以把家业传下来,连家族谱系的传继都不可能。能把家族谱系包括府邸传下来的家族,在中国只有两家,一是孔子,二是张天师,都是由于特别的宗教和道统的原因。每个朝代,皇帝随意剥夺别人(包括他的家人,亲戚),最后改朝换代,皇帝也被人整体剥夺。
财产没有保障,是中国专制制度的一大弊病。从局部看,是一部分人剥夺另一部分人,但就总体而言,是所有人剥夺所有人,所有人被剥夺,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幸免。清朝盛期的和珅,得到了清朝历史上最长寿的皇帝不衰的宠信,自己权倾朝野,但人缘奇佳,讨所有有实力人的好,又跟皇帝结成儿女亲家,最后还不是落了个抄家籍没,堂皇的府邸,变成了别个的家园,今日走进去的人,看到的门匾是“恭王府”三个字。沧海桑田的变迁,是自然的力量,但世界上人事枯荣的沧海桑田,却是人为的结果。所有人的努力,造就了一个人人都受损的制度,每个人都陷入其中,无知无觉,连挣扎的尝试都没有。
孔子云,有恒产者有恒心。但在帝制时代,没有什么人会保住他们的恒产,也就是说,除了孔家和张天师家的后人,所有人的恒产都是空的。在这个意义上,所有人都是不安全的,因为他们没有可以依赖的私有财产。而代表国家剥夺所有人的皇帝,一旦被推翻,也一样家产飘零,家族星散。过去,人称中国历史治乱交替,其实有两层含义,一层说的是宏观,一层说的是微观,一家一姓,也是治乱交替,你方唱罢我登场,各领风骚没几天。
这样的世界,当然不是平民百姓的天堂,但对于有权有势者而言,也一样是地狱,尤其是当人为的灾难降临到自己头上的时候。出路,只有一个,走出专制的逻辑,走出专制的怪圈。
吃空饷的今与昔
新华社消息,贵州思南县最近清理机关和事业单位吃空饷现象,一共清理出236人。“‘吃空饷’现象表现在在编不在岗、死亡不注销、调出不下编、留职不停薪、虚报工资表、冒领养老金等方面。思南县清理的236人中,离岗后照样领取工资的时间最长的超过10年,‘吃空饷’问题之严重由此可见一斑。”(12月18日,新华网)一个不大的县,居然有两百多人的空饷可以吃,包括已经死亡的幽灵官员,名下的工资却一直在发放。吃空饷的实质,是冒领。有些是已经离岗的人员,由于来头大,离岗不离薪,工资照拿。还有一些则是由小单位把已经调离甚至死亡人员的工资领出来。总之,是大家一起吃国家财政,冒领,冒吃。这种事在其他地方有没有?肯定有,据我所知,在全国各地,这样的单位相当多。
当然,吃空饷这种现象,古已有之。只是多发生在军队,之所以叫吃空饷,就是这个道理,原本吃的是士兵缺编的空饷。这种事,在清朝和民国,特别普遍。原因就是这个时期的军队,是国家按人头拨款,有兵额就有一份饷银。地方官员,有耗羡(征粮征税的浮收部分)可捞,领兵的人,没有地皮可刮,自家要想增收,只好在士兵身上打主意。一种主意是克扣军饷,该给十足的给八成,或者六成,甚至五成。比如民国时期一位奉军士兵接受记者访谈,说一打仗,他们会发双饷十六元,但七扣八扣,到手只有六元。但是这样的直接克扣,容易引起士兵的反弹,弄不好到了战场上,倒戈相向,事就大了。所以,军官想发财,最适当的办法,还是吃空饷。
吃空饷现象,到清朝中期,已经相当严重了。绿营一般都要有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的空额,有的竟然达到一半以上。中央政府当然也知其弊,但居然没有什么好办法。唯一的招数是派员下来点校,按册核对。但是,军队吃空饷,往往跟国家整体的统治机器锈蚀具有密切的关联性。点校大员跟下来查案的钦差一样,认真办事的人少。多半是把这差事,当成一次捞钱的机会。所以,各个部队,应付点校大员,已经形成一套固定的套路。当然,第一位的是要打点到位,该塞的包袱塞足了,才能说别的。其次,临时雇当地的百姓,套上军服,拿着家伙站班。如果点校人员还要勘验士兵的操练,这也好办。每支部队都长期雇用若干武艺高强、弓马娴熟的人,到时候让他们出来给大员们表演一下就行。什么马术、射箭、刀枪对练,好看煞人。而且每次点校,都会有一个特别的节目,有人爬杆,爬数丈高的大旗杆。爬杆者在爬的过程中,玩各种花样,最后摘下杆顶的彩球,毕恭毕敬呈给点校大员,大员的嘴马上就乐得合不上了。这个节目,暗示了什么,大家都明白。不仅绿营如此,后来连八旗也这样应付。一支部队,除了那几位专业人士,其他人连马都不会骑。
当然,如果碰到个把认真办事的,这些军队的军官吃空饷也会遇到麻烦。民国年间,段祺瑞当陆军部长的时候,他最信任的谋士徐树铮做次长。每次发饷,徐树铮都要亲自或者派人核实,发现有空额,就直接收回款项。后来袁世凯死了,段祺瑞当家北京政府,徐树铮还这么干。清朝时,点校人员认真起来,发现有吃空饷的,可以直接参掉军官,但徐树铮却做不到。尽管如此,徐树铮的做法,还是让这些北洋军人恨得牙根痒痒,人见人骂。最后直皖开战,电报战中,直系和奉系不攻击段祺瑞,都攻击徐树铮。
当年军官吃空饷,一般都吃到军官自家的腰包里。现在我们的机关事业单位如此的吃法,好像多半吃进了单位的小金库。听起来好像恶劣程度要轻一点,其实,明眼人都知道,小金库无非是由单位领导支配的,真正滋润的,还是领导。更加关键的是,吃空饷这种现象,是一种晴雨表。它的普遍出现,往往昭示着制度出现了某些特别重大隐患,也表明了国家机器的锈蚀。历史上的吃空饷,还是那些刮不了地皮的军人,如果连有好处可捞的地方官员都这样吃起来,玩忽国家名器,问题严重到何等程度,可想而知。
人格证书与好人证章
有消息说,上海交大今后打算不仅给毕业学生发毕业证、学位证,还要发人格证书。按我们一般的理解,所谓人格证书,无非是用来证明这个学生品质的优劣。如果真的要发的话,那么,从这个学校毕业的学生,就会用证书表明,他们在人格上有优良中差的若干档次。当然,这样的证书,如果想要它派上用场,还得全社会的配合。比如学生找工作的时候,用人单位不仅要验看毕业证,还要让学生交出人格证书。找对象时,对方最好也能如此验看一番。就像当年学校给学生做的鉴定一样,放在档案里,跟你一辈子,里面稍有差池,一辈子就别想有好果子吃。因为走到哪儿,单位都看档案用人。这样一来,人格证书就顶事了。否则,学生毕业后,发现自己的人格证书不怎么样,就不拿出来,别人也不验证,发了也白发。
但是,时代毕竟已经到了21世纪,整个社会未必会如此配合我们的大学,想让用人单位加每个未来的丈母娘,像当年看档案一样,验看人格证书,也许不大现实。所以,人格证书,最好改成人格证章,硬性规定,直接戴在胸前,这样就没问题了。这种方法,在大约70年前,已经有位前辈,想到而且做过了。这位前辈,就是民国时期著名的山西王阎锡山。
阎锡山自打辛亥革命之后,统治山西38年。是中国第一号的不倒翁,任谁统治中国,都奈何不了他。此人统治山西,有一大嗜好,那就是喜欢谈主义。据他自己讲,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乃至军国主义他都有研究。但他一度最喜欢谈的,是好人主义。阎锡山所谓的好人主义,动机也相当纯正,似乎一点不比现在上海交大的诸公差到哪里去。他说,所谓好人主义,就是让人做好人,做好事。阎锡山是统治者,有操作力。因此,不仅嘴上说说,而且付诸行动,在全社会推广好人主义。方法之一,就是给他所认为的好人,发放证章。然而,一个社会,有好人就有坏人,还有不好不坏的人。怎么办呢?证章上区分,凡是发给正四方形证章的,就是好人。发给菱形证章的,就是不好不坏的人。发给三角形证章的,就是坏人。好人可以为官做宦,坏人就得看着点。警察看见佩戴三角证章的人,一定要严加管束。
可惜的是,当年的阎锡山和今天上海交大热心肠的人们,碰到的难题差不多是一样的,这就是由谁来划分,怎么划分好人坏人。在当时,社会上的乡绅或者乡老多半是不肯做这样的事情的,因为乡里乡亲的,把谁家的孩子划成坏人,哪怕划成不好不坏的人,都得罪人,一得罪,就得罪沾亲带故的一大群。如果由政府来划,政府怎么就知道这么清楚?无论怎么划,老百姓都会不乐意。同样,在现在大学里,怎样给学生打人格的分数,由学生打吗?没人乐意得罪人。由管理人员打,没有公信力。人们会问,凭什么他们就有资格给学生打分?
当然,如果强行由政府,或者学校的管理人员将人分成优劣,固定下来,当然不是绝对行不通。但肯定容易变成另一种的强制,一种恶政,跟法西斯就差半步的恶政。改革前的档案,成分划分,起的就是这种作用。可以设想,一旦人格证书或者好坏人证章发下来,人就被定格了,显然涉嫌人格歧视,人的族群的歧视,一种我们曾经熟悉的歧视。我们知道,这种歧视,在任何一个现代社会,都是相当荒谬的。如果由权力部门做出来,应该百分之百有违宪之嫌。
当年的阎锡山,是一个枪把子在握的军阀,一个喜欢标新立异的军阀。可是即使这样的军阀,也难以实行这样的政策,将人按“人格”,分成三六九等。在21世纪的大学里,这样做就更行不通了。令我感到奇怪的是,怎么在今天,在号称最现代、最文明的大学,而且是重点大学里,居然会有人打着跟当年军阀一样的主意,想得还没人家周全。
“改造”魅影的再现
名酒五粮液的名头很响,在同样是酒乡的贵州,人们居然不喝茅台而喝五粮液。但是,也许只有资深的业内人士才知道,酿制五粮液的古老酒窖以及酒曲,都来自宜宾的古老酒厂,“尹长发升大曲烧房”。这个大曲烧房,据说已经有600年的历史。除了“文革”那个特殊阶段,五粮液酒厂(包括其前身国营宜宾二十四酒厂)一直在租用尹家的酒窖。但是,突然,尹家的后人被告知,他们祖传的酒窖变成了国有资产,租金不再支付了,从前支付的,属于国有资产的流失。“文革”期间对酒窖的侵夺合法,而“文革”后的改正,则需要再改正。
要说清楚这场官司,也许要回溯到54年前的资本主义工商业的改造。1949年夺取政权的中国共产党人,原本计划有一个相当长的资本主义工商业的发展期,至少维持发展50年,但是,在经过三年的政权稳固期之后,却用一个疾风暴雨式的群众运动,三年就把中国的民营资本连根拔掉,在1956年实现了跑步进入社会主义的宏愿。当然,今天的人们明白,这场在正统党史叙事中也承认是“过急过快”的运动,带给中国的,并不是利好的消息。其实,在刚刚完成改造的那几年里,就在北京,政府官员们发现他们已经在品尝改造的苦果,不得不吃烤煳了的全聚德烤鸭,食用切不成片的东来顺涮羊肉。到了“文革”后期,这些著名的老字号饭店,居然贴出“严禁殴打顾客”的标语。
服务的败坏,传统名牌的流失,也许还不是问题的最严峻的部分。我们知道,当时的改造,是以公私合营的方式进行的。没有对资本家进行无条件地剥夺,这是中国共产党人赖以自豪的事情,但是,这种群众运动中实现的公私合营,实际上也是剥夺,不过是一种比较温和的剥夺而已。原有的私人企业,被半强制地估产,然后以定息的方式支付。这样在运动中签订的公私协议,尽管是资本家自愿的,但在当时的情况下,谁又能不答应呢?这些年支付的定息,对于某些行将倒闭的企业,也许是福音,但是对那些蒸蒸日上的企业而言,却是灾难,定息完全不能抵消私企的损失。最关键的是,在支付定息之后,原来的企业主就再也没有参与企业管理的份额,只能回家待着了。中国现代产业近百年的发展,经过三代人的努力,好不容易产生了一大批现代企业家,就这样被浪费闲置下来。等到中国人再次想到要发展民营资本,重新改革开放,这些人非死即老,绝大多数不可能再次出山了。我们的国民,只能再一次从头开始,培养自己的新一代企业家。
宜宾尹家的产业,其实也就是在1949年之后,以一种特殊的形式,进入了国营酒业。正是这种租金微乎其微的名义上的租用方式,使得实际上已经不存在的尹家酒业,躲过了1956年的改造,给了今天五粮液酒窖官司尹家一方更多的理据,也部分构成了五粮液集团为什么非要冒险否定宜宾市“文革”后的改正文件,非要一口吃下这些酒窖的原因。
我们知道,在“文革”期间,所有的资本家都被清算,定息被停付,住所也被没收。“文革”后的改正,基本上让资本家和后人的资产状况,退回到1956年改造后的状态。由于作为五粮液招牌的古酒窖不是按公私合营的方式进入企业的,而是私产。也就是说,五粮液集团无法通过支付一点点定息的方式,一劳永逸地解决其产权。只要认定这些酒窖的产权是尹家的,那么,对于五粮液集团就是一种永久的隐患。说起来,这也是五粮液集团的失误,在可以买下的时候没有买,因为长期以来租金实在可有可无,他们贪了小利,犯了错误。可是现在,他们想用一口吞下的方式,改正这个错误。显然,他们的理据,其实就是当年的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正是这个改造,造就了一大批所谓的国有资产。但是,由于尹家的酒窖不是改造的产物,如果认定属于国有资产,只能肯定“文革”的全部剥夺。当然,按照革命的道理,“文革”和改造,其实都是一个脉络。
现在的问题是,为何一个完全没有道理的国有企业侵吞私产的行为,能如此理直气壮,而且得到了当地政府的支持。当然,从利益角度不难理解,但是,利益所在,也不能毫无顾忌呀。是什么东西,给了当地政府和五粮液集团如此大的胆子,可以如此肆无忌惮呢?在我看来,问题的结症在于尽管我们国家已经有了物权法,但是在所谓国家利益面前,私产的保护,还是一个非常脆弱的软肋。尽管所谓国家利益,无非是地方政府的利益,某个国企的利益,甚至是几个人的利益。我们从来没有清理过当年运动中对民企剥夺的错误,即使“文革”的错误,改正得也相当不彻底。为了国家利益而牺牲个人,牺牲私企,一直都是不言而喻的大道理。从改造到革命的脉络,在某些人心目中,还在延续。迄今为止,这个大道理和脉络,从来没有招致根本质疑。
我曾经多次说过,现在中国的精英,尤其是企业精英会流失,会不断地把资产转移到国外,自己移民到国外。即使在国外挣钱机会不多的情况下,依然持续不断。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他们没有安全感。这种不安全感的来源之一,就是权力部门以及个人的侵夺,近年来则面临国企的吞噬,所谓的国进民退。在这些侵夺背后,则是革命脉络的大道理,改造的魅影。显然,如果国家还想继续往前走,坚持市场经济,对自己历史上不合法的侵夺,必须有个说法,或者你还坚持计划经济,回到过去,或者清算过去,厘清产权,跟过去群众运动式的侵夺说再见,没有中间道路可走。
五粮液酒窖案,是一个历史遗留问题,恰在这个过去留下来的老问题上,昭示了一个未来中国不得不回答的课题:中国的产业,前进,还是后退。
曾经的钓鱼执法
上海几个区交通执法部门为了打击黑车,开展钓鱼执法行动,三钓两钓,钓到了一个倔主头上,宁死不认账,断指明志,惹出了麻烦。在网民的巨大压力下,上海有关部门只好出面纠正。一时间,钓鱼执法成了网络一个新名词。其实,钓鱼执法,在中国是个古已有之的旧传统,一丁点都不新鲜。
在明清两朝,政府具体的执法人员,被称为衙役。具体地说,就是三班衙役中的快班,所谓捕快之类的人物。捕快在法律上,属于三代不能参加科举的贱民,但是,这个贱民,只是在青天大老爷那里才名副其实。而在老百姓那里,捕快则往往被尊为“翁”或者老爷。因为,朝廷的法度,实际上是靠这些人来落到实处的。在某些情况下,普通百姓,是罪犯还是良民,往往在他们的一念之间。因此,尽管对外的名声不佳,政治地位不高,但当捕快,还得花钱买。当不上正经衙役,做不拿工钱的帮役、白役,也一样趋之若鹜。所以,凡是个县衙,里面都一堆一堆的衙役,大大超编。
超编不要紧,因为一个县衙,真正吃官粮的人,其实只有上面派来的主要官员。剩下的书吏和衙役,正经的官方支出,只有一点补贴。至于帮忙的帮役和白役,则一分钱都不用出。凡是衙役,没有靠补贴吃饭的,想靠也靠不上,因为那点银子根本养不活人。不过,衙役无论正、帮、白,都活得很滋润。这个滋润,靠的是官府的办案权。实际上,他们吃的就是青天大老爷手里那颗大印。凭着官府的威风,有事加点,没事生事,都可以吃得饱饱的。这没事生事,主要就是靠钓鱼执法。
钓鱼执法,首先要找对鱼。什么叫做鱼?就是那些有余钱剩米,但又没什么权势之辈。就像上海的钓鱼者,他们总不能去钓军车,钓黑牌的外国车,钓政府机关的车,真要是哪个瞎了眼的钓到这些车头上,鱼钓不到,还会惹一身的腥。找好了对象,就好下手了。找个外地的无赖,假装是逃犯,然后跑到被钓的鱼那里,装成逃荒人,要求收留。总之,千方百计,装可怜,只要收留,哪怕不给钱白干也行。只要被钓的对象善心一动,或者贪念一动,以为天上掉下来便宜的劳动力,将来人留下,衙役随后就到了。一个窝藏逃犯的罪名,足以让中产之家破产了。这种方式,被称为“活钓”。相对于活钓的,是死钓。这个更简单,只消找到一具无名尸体,病饿而死的路倒最好。趁着天黑,将尸体运到被钓对象家门口。第二天不等这家人家开门,衙役打上门去,劈头栽一个命案在这家头上。有尸体在,一户农户人家,满身是嘴,也说不清。还好,衙役们只是诈钱,并不想要人家的命,所以,只消拿出令衙役满意的银子,就可以消灾。掏空了这家,这家还得千恩万谢。还有一种钓鱼,是针对行旅之人的。行旅之人大抵有几个钱,而且行旅之中,难免贪色。衙役们就利用这点,找好妓女,扮成良家妇女送上去,假装出走或者迷路。旅客如果贪色,趁机占了妓女的便宜,那么,麻烦就来了,马上就有人打上门来,当场抓住,说是拐带。自然衙役随后不请自来(连110都不用打),连唬带诈,旅客非得把身上的盘缠掏空了才能脱身。这叫“放鸽钓”。
除了衙役,有时候正经的官员也会干钓鱼的事。衙役钓鱼只是图财,官员如果钓鱼,就往往是害命了,黑得厉害。比如地方官如果成心想跟哪个人过不去,一时半会儿又抓不到把柄,就会授意一些江洋大盗来攀这个人。一攀上,就非死不可。比如清朝初年,江南秀才金圣叹等人痛恨县令贪渎,趁顺治驾崩去孔庙哭庙,大搞学生运动。惹恼了巡抚大人,要杀这些秀才以儆效尤。于是就让落网的海盗攀上这些秀才,说他们是一伙的。于是秀才就成了海盗内应,大才子金圣叹的脑袋就落地了。
所以说,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钓鱼不是什么新发明。还好,上海某区的交通执法部门,还只是跟前辈学了图财之一技,没有深入下去害命。所以,被钓的鱼们,无论大小,都是要念佛的。
流言、危机与抢购
在经济学家眼里,人都是理性的,在经济活动中,就更是理性动物。但是,如果出现了某种情景,人的消费活动,也会非常的不理性,甚至疯狂。这几天举国上下抢购食盐,就是典型。尽管日本发生了核泄漏,但并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核污染已经进入中国。就算已经污染了,吃了含碘的盐又有什么用处呢?一片溴化碘的碘含量,要是吃盐,得连吃上六公斤,到了这个量,人都死好几回了。况且,即使碘片,防辐射的效果有多大,也不大好说。可是,只要有了危机,即使远在日本的所谓危机,听风就是雨,就成了人们行动的准则。于是,吃碘盐可以防辐射,就成了真理。在抢购风下,不仅食盐被抢了个干净,连大酱、酱油都跟着脱销,根本没有碘的工业盐,也跟着走俏。香港原本一元一斤的食盐,眼下已经涨到了三十元一斤,还供不应求,因为还有从内地过来抢购的。
这种现象,并非现在才有。有危机,或者人们眼里的危机,就必定会有不理性的行为,消费,只是其中之一。出现了瘟疫,如果传说系红布条可以防疫,红布就会脱销,如果说香灰可以治病,那庙里的香火就会被人抢光,如果说童子尿可以治病,那么各家各户的小孩子就都成了香饽饽,每个都有好些人端着家什等着接尿。义和团和五四运动期间,都有洋人下毒的谣传,因此两个历史时期,某些据说可以解毒的中药,比如杜仲和甘草,都会脱销。更危险的是,当谣言流布的时候,弄不好会出人命。五四时期,洋人,主要是东洋人如果出现,可能会挨揍,但在闹义和团的时候,洋人如果被团民碰上,小命就没了。义和团运动期间,最荒唐的消费,还不是解毒中药,而是红纸。因为义和团据说有刀枪不入的法术,能让洋人的大炮闭嘴,炮弹打不出来,自己炸了。但是,偏偏这种法术,需要普通老百姓全体一致地配合。比如妇女不梳头,不缠足,也不洗脸。这还好说,大不了在人家施法的时候,家里妇人邋遢点就是。可是,这还不够,还需要老百姓把自家的烟囱用红纸蒙上。由于法术总是不断在实施,所以,烟囱得蒙了再蒙。一来二去,北京城里纸店的红纸都卖光了。
不消说,这样的非理性消费,根本没什么道理可言,基本上属于庸人自扰,还容易给某些别有用心之辈哄抬物价,牟取暴利提供机会。但是,不管时代有多大的变化,只要出现了种危机,或者人们眼里的危机,这样的非理性行为,就会冒出来,挡都挡不住。比如此番食盐抢购风,风初起时,微博上就不断有人论证食盐防辐射没用的道理,不断讽刺抢购者,但是,抢购依然在这冷嘲热讽中昂然挺进,刮遍每一寸国土。等到讽刺者回家,发现家里真的没有盐了,出去买时,却连高价的也买不到了。
别说这些非理性消费,都是没有道理的。细品品,人家的道理还是有的,只是有点捕风捉影——红布条防瘟疫,跟人们习惯性地把红色看做吉利色有关。香灰治病,跟人们的神灵信仰有关,既然香是烧给神仙的,那么香灰有灵验,也有道理。至于女人披头散发,连脚都不缠,可以具有某种跟洋人抗衡的法力,跟人们一向视女性不洁的观念有关。义和团有法术,洋人也有法术,而女人的不洁形象,可以克洋人的法术,于是义和团的法术就可以起作用的。至于红纸盖烟囱,更是有道理,毕竟,烟囱是冒烟的,很像大炮口,用红纸一盖,就象征性地把“炮”给闭了。中药解毒,几乎都算是有“科学依据”了,毕竟,这几味中药,就是有解毒功效。虽然说,如果洋人真的下毒,下点敌敌畏什么的,这种药就什么用都没有。虽然说,这些所谓道理,都是没有科学依据,甚至没有常识,但是,只要出现了危机,而且有大批的人被“危机”打动,再荒唐的道理,也会打动很多人,更多的人,即使将信将疑,也会跟着走。道理很简单,危机产生恐慌,恐慌会使人们失去理智。
人们都说,流言止于智者。但是,智者不多。如果政府和专家一向都缺乏公信力,那么,政府和专家出面辟谣,讲道理,无论讲得多么有道理,都不会有人相信。在这种时候,人们更相信的是他们周围的人,他们的亲人。可是,这时候他们信任的人多半都陷在恐慌的流言之中。
必须指出的是,这种流言,是有着巨大风险的,因为人们的行为不会仅限于不理性的消费,但有风吹草动,还会有别的疯狂,疯狂指向哪里,哪里就会倒霉。
马屁救命记
人都喜欢听人说好听的,据说这是人的弱点,与生俱来的。越是位高权重的人,就越好这口。这不是说,居于上位的人,人类的弱点就体现得比较充分。上面的老爷,这种毛病,往往是下面的人给惯出来的。有这种毛病,史家的说法,对于国计民生大有干害,每每号召近君子远小人,可是收效甚微。不过,喜欢听好听的这种人的弱点,也不是全无好处,下面的人如果犯了事,有时倒是可以利用这点给自己觅一条生路。
乾隆年间的尹会一、尹嘉铨父子,是清史上的名宦。父子都是著名的理学家,官做得都不小,老子做到吏部侍郎,儿子也混了个大理寺卿,都是高干。不过,两人有名倒不见得是因为官大,二三品的官儿,清朝多着呢。老子的名气来自为官能干,做地方官劝耕办赈很有成绩,最重要的是,他还是个受到皇帝表彰的孝子。而他儿子尹嘉铨的名声,却源于一起大狱——已经退休致仕的他,偏要上奏请求皇帝把他老子和清朝的名臣汤斌、范文程、李光地等一并从祀孔子,并请求给他老子一个谥号,借此为他的老子扬扬名。自己呢,也顺便博一个孝子做做。没想到,却惹得皇帝大怒,把他打进了大牢。
鲁迅先生曾经注意到这起特别的文字狱,分析了尹嘉铨得罪皇帝的原因,是因为乾隆这种“英主”,是绝对不允许朝内有所谓名臣的。太平盛世,没有名臣,也没有奸臣,只能有不好不坏的奴才,才能烘托出一个高耸入云的英主。可惜,臣子们不一定都能领会皇帝的意思。尹嘉铨自我感觉他们父子都是名儒,然后想通过皇帝变成陪孔夫子吃冷猪肉的“名臣”。对于乾隆来说,自然属于“大肆狂吠”,不得不加以惩罚。鲁迅先生还注意到,奉命查办此案的大臣,体察皇帝的旨意,刻意在揭露尹嘉铨假道学上面下工夫,百般在他的男女之事方面出他的洋相。名儒休矣,名臣也就见鬼了。案件查办的结果,拟将尹嘉铨按干犯大逆罪,也就是谋反罪,凌迟处死,家属连坐,但到了皇帝那里,格外开恩,变成绞刑,不牵连家人。
不过,这桩文字狱,还有一种说法是,尹嘉铨其实没死,最终被乾隆赦免回家吃老米去了。事出李岳瑞的《春冰室野乘》,据说当年办此案的刑部郎中,奉旨记有《纪事》一篇,有人亲见。说的是当年定谳之后,尹嘉铨判了死刑,乾隆意犹未尽,遂命尹嘉铨的好友,备酒席一具,到狱中为尹送行,看尹嘉铨说什么,然后回奏。哪知道,在饮食间,尹嘉铨颜色不变,镇定如常,只一个劲儿地自责自己混账,辜负了皇帝的圣恩。这个情况反馈到乾隆那里之后,兴致好的乾隆见了尹嘉铨。
一见之下,乾隆先是声色俱厉地数落尹嘉铨的罪行,破口大骂,骂够了,然后宣布赦免其罪,放他归田。在尹嘉铨千恩万谢之后,乾隆问他还有什么话说?尹嘉铨回答道,说他已经年过七十了,余下的岁月,唯有天天焚香祷祝皇上万寿,争取活到一百岁,不敢一天间断,多一天就多祷祝一日。这样的超级马屁,惹得乾隆大笑——太受用了。尹嘉铨最终以这样一个超级马屁,放过之后,回家养老了。
清朝皇帝提倡理学,为的就是让臣子安分守己,老实效忠。康乾年间的理学家,个个都是规规矩矩装孙子的宝贝。说他们虚伪是可以的,像汤斌那样,位极人臣,总是穿补丁裤子在人前晃来晃去,但说他们会有什么悖逆犯上的言论,打死他们都不敢,做梦都不敢。查案的人把尹嘉铨的所有著述查了个底朝天(当然,顺便把家产也抄光了),能找到的所谓罪证,也就是他的有关“名臣”言论,连个“帝王师”的话,都是他引用的。就是请求皇帝答应让他老子陪孔夫子吃冷猪肉,固然有沽名之嫌,但也是一片孝心,又能犯到哪儿呢?根据这点事,就把个三品大员凌迟处死,株连三族,即使批判从严,也忒过了些。“文革”的一打三反整人,捕风捉影罗织罪名,也到不了这个地步。看来,在我们这个国家,搞运动,有传统。当年乾隆大兴文字狱,风气所被,很有点像政治运动,赶上运动,必然倒霉,具体办事的人,都是株连唯恐不广,整人唯恐不死的主儿。不这样,就不能让主子开心解气。
可是,发动运动的乾隆,有时候却还有正常的思维。他知道比起其他的文字狱来,即使按当时最严苛的政治标准,尹嘉铨这个人也还是有点冤枉的,无论如何,罪不至死。一个退休的老头,也碍不到哪个。因为这点事儿就杀了一个七十多岁的退休高官,或多或少,有点伤德,至少理不直,气不壮,没法服人。那年月,皇帝还信佛,对于因果报应也知道一点,满人还有萨满教的底子,鬼神什么的也有位置。所以,如果李岳瑞的记载是真的,那么,皇帝是想给尹嘉铨一个机会,如果他表现好,就留他一条命,如果表现不好呢,皇帝心里也就平衡了。显然,尹嘉铨经受住了考验,一丁点怨言都没有,反而满口歌颂皇上的圣德。这样的表现,最令专制君主开心,无缘无故整了你,甚至置你于死地,但你却无怨无悔,一副受虐狂的感觉。皇帝一开心,尹嘉铨的老命也就保住了。
在清朝众多的文字狱中,这一出是最奇特的了,没有关碍文字,只有一对施虐和受虐狂,上演了一出闹剧,施虐的让人们见识了,这个虐能达到什么地步。而受虐的,也让人们知道了,原来人是可以自虐到这个程度的。尹嘉铨的马屁,自虐的马屁,给大清的臣子们树立了一个典范,一个忠臣的典范。如果不是前面皇帝发话批判了,没法子收回,这个典范原是应该被表彰的,立牌坊的。
特权之享与特权之祸
特权是个好东西。之所以好,是因为不仅身在其中的人能有好些享受,而且它本身有很多功能,让皇权下的制度,能够维系下去。凡是有皇帝的制度,必须有等级,等级的分别,不仅仅靠衣服,靠住的房子,靠乘用的车马,还要靠特权。各级官员,享用的特权不同,越往上,越舒服。在上者才有优越感,在下者也才有往上爬的劲头。大家都对特权感到享受,才能有上进的心,皇帝的江山才能稳固。正因为如此,家天下的皇帝才不把特权只授予自己人,除了自家的皇亲国戚,还给官员。
特权往往跟物质享受有关,但在实际生活中,特权带来的物质享受,远没有由此带来的精神优越感更重要。比如赏穿黄马褂,夜里进宫打灯笼,紫禁城骑马。穿不穿那个马甲,打不打那个灯笼,骑不骑那个马,享受是次要的,关键是那个牛×劲儿。我有,别人没有,感觉就是不一样。当然,反过来,这样的特权最后也会落到某些看不见的实际好处上。冲着皇帝宠信的面子,以后在官场行走,得到的利益自是大大的。到底这些人是冲着实际的好处在意特权,还是希图精神上的荣耀渴望特权,还真不好说。反正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就是没了实际的好处,也还是一样有人追求某种“特权”。辛亥革命,清朝皇帝退位之后,小皇帝赏的谥号,来求者还是络绎不绝。能求来,总比求不来的,感觉光鲜一点。
特权还有一个特性,就是总是要扩张。有了特权一,就会有特权二,特权三,没完没了。不仅制度规定的特权者有特权,周围的人,也跟着沾光。有的时候,沾光之辈发出的光,比原主儿亮度更大。皇帝周围的太监弄权,是人们都熟悉的事,有时弄得皇帝倒像太监,太监成了皇帝。史家每论及此,都要再三叹息的,但是没辙,太监弄权,就是绝不了根。其实不只皇帝,各级官员,身边的门子、长随,都是会弄权的主儿。以至于明清两代,门子和长随成了一种很挣钱的职业,资格得花钱去买,有地方官上任,就跟了去,一文工钱不要,自己就赚得肥肥的。其实不仅官员身边的人,就是给官员抬轿子的轿夫,在官员辖境之内,也是吃香喝辣,没有哪个摊贩不买他们的账,每月定期给钱,不然的话,抬轿子走到那里,故意一脚把摊子踢了,就说你挡道,当然,谁碰上这个,生意就别做了。
中国的老百姓,耐性奇佳。正常制度内的特权,他们都能忍,如果真的有官员平易近人,不摆架子,他们还真就不舒服。但是,特权的扩张,却是一件忍不了的事。虽然特权总免不了有额外,如果仅仅有一点额外,大家也就罢了。问题是,扩张是没有止境的,额外之外,还有额外,谁也不知,终将伊于胡底。至于官员的家人、下人分享特权,更是令人受不了的事。这些人本不该享受,却偏偏享受了,家人也就算了,人家血统高贵,原本跟我们小百姓一样的下人,也狐假虎威,滥用特权,是可忍孰不可忍。历史上,民众打官闹事,十有八九,是因为官员的下人依权仗势,欺负老百姓,尤其是欺负到了理论上地位比他们高得多的秀才头上。
其实,如果从皇帝到各级官员,如果能把特权限制在制度规定之内,基本上不会引发灾祸。虽然说,历朝历代,皇帝和皇朝的理论家们,总是谆谆教导各级官员以及王公贵族,一定要节制,一定要低调,一定要约束家人和下人,但是却大体没有什么用处。特权,就是一个怪物,一旦问世,肯定要自我扩张,挡都挡不住。有特权,肯定要有人会滥用,不滥用,特权就不成其为特权。总归要惹得天怒人怨,百姓从不舒服到无法忍受,群起造反而后止。当然,老百姓的不舒服,不能忍,跟特权的享用一样,也主要是感觉上的,感觉不平,感觉足够强烈,就会有麻烦。
从特权之享,走到特权之祸,几乎是一条必然的路,有了初一,肯定会有十五,是祸躲都躲不过。要想躲过,唯一的选择,就是废除特权,把它连根拔了。
从“官不修衙”到“宫殿衙门”
各地政府机关,大兴土木,大修衙门,已经蔚成风气。一个市或者县,无论贫富,很少有不兴建办公楼的。很多地方的办公楼是一个组合建筑,有主楼,有广场,还有花园。不建则已,一建则必巍峨宏丽,高大气派,有的干脆把办公楼建得像天安门,有的则像白宫或者美国的国会大楼。还有的则在建筑中,掺杂了风水迷信的要素。所有的这些,体现了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权力意识,有人甚至说,办公楼的兴建,体现了当政者独特的权力美学。
显然,这样的大兴土木,兴建衙门,不是中国的传统。在帝制时代,以明清为例,各地地方官一般来说,如果不是在任上的时候倒霉,正赶上衙门崩坏,绝对是要避免修衙的。那个时候,地方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官不修衙。据说修了衙,官就不能往上升了。于是,这种规矩,变成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官场禁忌。所以,无论什么档次的衙门,基本上都是破破烂烂,能对付就对付,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人会主动修衙的,大兴土木,就更不可能了。
当然,古代官不修衙的风气,也并非从天上掉下来的,是当时的制度和环境使然。首先,在那个时代,官衙的规格是一定的。中轴线包括办公区,大门,大堂、二堂,签押房。两侧是杂佐官和书吏的办公室,再加上仓库,监狱。后院则是官员的住宅,还有衙门专有的土地庙等。各级衙门,只有大门和房舍的高矮,几个门,台阶的多寡上有区别,其他的都差不多。官衙建筑,事关朝廷体制,不可能因人而异,随意添加,随意兴建,只有极少数位于富庶地区的衙门,才可能在后宅,添加一点花园什么的。一般来说,凡是官衙,都一个样子,举国一致。既然举国一致,不能随意改动,那么,即使修衙,也无非是将之修得新一点,无法展示地方官对于权力美学的认识。或者说,无法通过建大衙门,表现自己的与众不同。自然,地方官修衙的冲动就不那么大了。
其次,虽然维护官衙和城墙的完好,是地方官的职责。但是,在明清两代,这种公共工程,所需费用,需要层层申报,向工部申请,然后再到户部报销。无疑,在那个时代,这个过程,无比繁难不说,而且还要经受各个衙门书吏的刁难,卡要。不打点好了,钱批不下来,即使批下来也报不了。修缮费用,按规矩是从官库里借支,如果报不了,那么就得由官员自己承担。一般来说,这种工程都不是很大,从上面要来钱,七折八扣,用到工程上,往往不够,需要官员自筹。而在当年,官员的筹款能力并不是很强,所以,通过工程,克扣或者拿回扣自己发财的可能性不大,但修建工程的风险却不小。所以,地方官修衙的积极性,也就去了爪哇国了。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是,古代的政府,是一种低能量的有限政府。政府管的事有限,能力也有限。一般来说,除非大的涉及大面积水灾的水利工程,比如黄河和淮河的治理,政府都是不管的。乡间修桥补路,修河渠这样的事,如果负责任的地方官,也许还会操心组织一下,不负责任的,根本连问都不问。大家奉行的原则,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些事,多半都是地方乡绅出面管的。严格来讲,地方官只管两件事,一是征收钱粮,二是处理诉讼案件。除此之外,还有一件名义上特别要紧的事,就是推行教化,但是这种事属于“思想政治工作”的虚活儿,没有人真的当真。要做的话,也无非是宣讲一下圣谕宝训(皇帝关于教化的指示讲话),再就是把当地的孝子和节妇烈女的先进事迹报上去,在当地修建牌坊加以表彰。这样的地方政府,筹款的能力是有限的。地方官若要捞钱,一般都在征收和诉讼上打主意。在征收之外的派捐和摊派,不是不可能,但一般由头都要跟当地民间社会有点关系,若要因一项政府工程,向地方摊派,往往是行不通的。在那个时代,地方乡绅往往是通天的,他们不是候补的官员,就是退休的官员,如果地方官做得过了头,他们就有办法把状子告到御史那里去,或者直接反映给皇帝。这样的话,地方官的官运,也就到头了。少数官员可以通过对轻罪的罪犯,罚款抵罪的方式筹款,但这种方式,介于违法与合法之间,弄得不好,也会有麻烦,或者给自己的政敌提供口实。正因为如此,没有人乐意修衙,能拖就拖,能躲就躲,久而久之,就变成了一种官场的禁忌。变成禁忌,就更没人乐意去碰了。
现在的官员,如此热衷于修衙,而且是修大衙门。最根本的动力,也许有三个。其一,权力需要建筑美学的扶持。通过修建高大巍峨的衙门给自己装门面。虽然有建白宫的,但更多建筑修得就像一个巨大的宝座,坐北朝南,耸立在巨大的广场上,一方面象征权力,一方面让百姓通过建筑就产生敬畏。你都不要费心去想,这个建筑,位于“椅子背上”最高层的最大的房间,肯定是当地一把手的,他在上面俯瞰众生。这种建筑,给了当地主要官员以充分的自信,对自己手中权力的自信。如果说,古代的官员,让人产生敬畏,主要是通过官员的出行豪华的仪仗,八抬、十六抬大轿,加上鸣锣开道,一对对的虎头牌;现在官员出行,轿车的等级受限。所以,主要要靠官衙自身展示排场和威风。其二,不排除某些官员,是打算通过修建新的办公大楼,来改变命运,确切地说,是改变官运。很多官场中人都很迷信,风水是他们最信的迷信之一。凡是盖楼,多半要请风水师来看看,看什么?无非是看大楼的修建,跟他们的官运有何关系。他们相信,只要办公楼修得好,按风水师指点的修,就可以改变命运。所以,现在兴建的办公楼,往往出现一些不合常理的建筑,不合常理的大门开向,还有明显的风水建筑,建有辟邪的东西。我曾经说过,现在官员的迷信,或者对于宗教的狂热,往往是巫术性的,无非是想通过法师的巫术式的操作,来改变自己的运气,或者增加自己的好运。其三,兴建办公楼,还有巨大的经济上的好处。由于工程都比较大,动辄上亿的工程款。主事者把工程交给哪个公司,都有拿回扣的可能。任何一个建筑公司都明白,政府的工程,都是最肥的工程,没有不乐于奉献的。这也是为什么各地的办公楼,要么不建,一建必然工程浩大的原因。由于新的办公楼没有不超标的,多余的建筑,可以用来牟利。我见过好些地方,一个县下面的局,就一栋几万平方米的大楼。一个县公安局的大楼,居然跟国家第一大部外交部大楼相若。按编制,一个人大约得占十几间甚至几十间办公室。用不了,就可以用来出租,明里暗里出租给公司,这样,也可以有一笔小金库的收入。
有动力,还得有能力,才能把大楼建起来。各地建办公楼,如果由财政拨款,估计上面都不会批,即使批,也批不了那么大的面积,那么豪华的建设,乃至于豪华装修。钱哪里来?所有的地方,都有办法。因为我们现在的政府,是一个无限政府。管的事无限多,筹款的能力也无限大。政府的收支,基本上不受监督,更不受制约。连政府的预算,现在都是一笔糊涂账,更不要说还有大量的预算外资金可以掌握。多数地方,兴建办公楼,国家没有给一分钱,但即使再贫困的地方,若要想盖楼,都可以盖起来,政府总有办法把钱搞到。当然,也有极少数地方,建筑公司先垫付了资金,最后政府拿不出来。这也没关系,政府总有办法,可以拿土地来置换。置换来的土地,建筑商再来盖商品楼就捞回来了。至于因土地上的拆迁、侵占引起的纠纷,政府就不管了。
盖办公楼大兴土木,建超大面积的办公楼,从办公需要来讲,根本就是超级浪费。也就是说,即使讲究办公条件的改善,也是根本不需要的。一个县政府,一个普通的公务员一间办公室,已经足够了,建那么多,其实也没有什么用,而且没有人能将之变成自家的住宅。但是,从另一个方面说,超面积的办公楼,又是官员需要的。只是这种需要,不是人们常规意义上的,而是一种超常的需要,一种精神满足,一种自信的膨胀。官员通过这种需要,也暗中把一些公共的资源,转化成为小金库,转化为自己的私囊。反正打着“公共”的需要旗帜,无论怎么做,在官场都一路畅通。
通过官场楼堂馆所的兴建,就可以看出,中国的行政成本是个无底洞。这个成本,一方面被大量地浪费掉,毫无顾忌地浪费掉,大量闲置的办公室,以及大量消耗掉的公款吃喝,其实享用者并不是真的需要这种无节制的享受,却必须这样浪费。因为不这样浪费,第一显不出官场的派头,第二也无法从中捞取好处。哪怕浪费掉十分之九,为了获取那十分之一,官员们也是乐意的。因为浪费掉的,反正不是他们自己家的资源。只要拥有权力,没有限制的权力,面包会有的,钱也是会有的。权力是个取之不尽的摇钱树。
所以,最核心的问题是,政府必须是有限政府,不是像古代那种低能量的有限政府,而是高能量,但受约束的有限政府。最大的约束,就是政府预算的约束,政府随意筹款的约束。不能让政府管的事太多,更不能让政府可以随意通过各种渠道,为自己弄钱。只要把政府的钱袋子管住,开支就自然会降下来,否则,不管颁布多少条例,派多少机构看着,都无济于事。
文明帽的故事
文明这个词跟政治、经济一样,都属于中国原来虽然有,但意思却大有差别的一种新名词。在中国历史上,这个词儿,在辛亥革命前后,最时髦。它的时髦,其实要托义和团的福,正是义和团的野蛮,而且这种野蛮又在庚子之乱后,被洋人批得体无完肤。跟此前几次挨打不一样,这回,仗不仅打输了,连道义都输得干干净净。好像是为了拨开因义和团而蒙羞的耻辱,在庚子之后,中国人一方面羞于谈义和团,一方面则热衷讲文明,反反复复强调自己本是文明贵种,有五千年文明。但是,这个文明,已经是外国人嘴里的那个意思了——civilization。
所以,洋人包括洋人用的一切东西,都意味着文明。帽子是文明帽,手杖是文明棍,西装自然是文明服,演的话剧是文明戏。时髦的中国人,穿穿西装,买一条洋手杖,挥舞着文明棍倒也不难,但是,戴文明帽有点难度,因为脑后有辫子。成年男子,多少年留下来,辫子又粗又长,戴上文明帽,后面拖着辫子不好看,把辫子塞到帽子里面,又隆起一座富士山,也不好看。戴英国人维多利亚时代的高礼帽当然可以,但是,这种帽子在中国容易让人联想到孝帽,大不吉利。干脆剪掉辫子,虽说朝廷查的不严,多少还是有点风险。所以,辛亥之前,即使在时髦的人们中间,西式礼帽也不流行。当年的京师大学堂的总教习丁韪良说,留辫子的人,只能戴中式的礼帽,什么时候把辫子暗中或者正式清除了,才能换上欧式礼帽。
辛亥革命发生,对于内地的城乡,除了听说皇帝退位了之外,生活没有多少变化,该怎么过还怎么过,西式风俗没有市场,西装革履,也没有市场。人们还是袍褂登场,只是不穿补服了而已。部分的头面人物,羞羞答答地把辫子剪了。即使剪,也剪得很不彻底,留的头发,比后来妇女的短发还要长许多,跟当今若干男性歌星或者前卫艺术家类似,结起来,还是一条辫子。但是风气在开放的口岸城市,还是有些变化。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开始流行文明帽,一种貌似西方礼帽似的帽子。当年流行的文明帽好像跟西方人没有太多关系,却跟日本人有关——这帽子很可能是从日本传过来的。帽子有不大不小的帽檐,隆起的帽身不高,但顶平平的,扣在脑袋上,活像一个带边的痰盂。
然而,这种毫无美感的痰盂,当年非常流行。也正是像丁韪良所说,戴欧式的礼帽不见得优雅方便,这东西被中国人喜欢,只因为是西方人的东西,符合文明的习惯。在好长时间里,日本都是中国学习西方的中介。留学欧美太费钱,也太遥远,所以,大家乌央乌央地都拥到日本去。当然,也有好些日本人拥到中国来。中国人去日本,是留学,日本人来中国,是为了经商或者干点别的什么。那时候,来中国的日本男人,不像我们现在影视剧里演的那样,都穿和服,那时他们喜欢穿西装,戴日本改造过的西式礼帽,中国人眼里的文明帽。无疑,这种戴在头上的玩意儿,是日本学习西方文明的象征,被中国人接受过来,跟着染习一下文明,理所当然。看那时候的老照片,戴这种痰盂式文明帽的中国男人还真多。好些学堂合影,学生老师,居然一色的文明帽,远远望去,活像是做痰盂广告。中国人在穿戴上这样跟风,好像就从打这儿开始,此前穿衣戴帽,虽说大框子差不多,但细节上却千奇百怪。可以说,中国人就是为了让自己文明一点,才这样忍了。
可惜,国人的这种文明式的追风,没有持续太久。痰盂一样的文明帽,若干年后,就销声匿迹了。时髦的男人们,有的叙旧,有的趋新,再也没有人戴文明帽了,连文明帽这个概念,也逐渐消失了。文明的时髦,很快被其他的时髦取代。再到后来,义和团的难堪也被人忘了,那些没有忘的人,居然转过来认定义和团充分合理,是爱国主义的表现了,中国的现代化,似乎也忘了文明这一项了。
会过日子的西太后
西太后是个讲究奢华的人,赶上衰世,国力不济,即便皇室,也比不得当年。但是,太后这边,还是该讲究就讲究,吃穿用度,一点马虎不得。最恶劣的事例,就是为她六十大寿修建颐和园,虽然顶着满人贵族海军学校的虚名,但实际上就是给她一个人享用的园林。在海防吃紧的当口,挪用海军经费,把流水样的银子用在自己身上,这样的事迹,比史上任何一个昏君都不逊色。死后的陪葬品之丰盈,在清代所有的帝后中,首屈一指,难怪小混混军阀孙殿英会眼红,动用大军盗墓,把个包金裹银带玉的死太后,剥了个精光。
不过,讲究排场,会花钱的西太后,也有精打细算会过日子的时候。西太后虽说喜欢乱花钱,有时还犯浑,比如因一己私利,废了戊戌维新。但谁也不能否认,这女人其实相当精明。一个精明的女人,在遭遇困窘之后,第一个反应,就是精打细算,好好过日子,西太后也是如此。困窘来自庚子之变。老太婆废了变法之后,被冬烘的顽固派大臣和义和团大师兄给蒙了,跟洋人闹翻,攻打使馆不说,居然对西方十一国宣战。还好,当八国联军打进城来之际,老太婆还知道跑路,一跑就是几千里,从北京逃到了西安。从北京到怀来这段路最辛苦,生生挨了两天的饿,还担惊受怕的,穿玉米地,弄了一身的痱子。
太后和皇帝遭此磨难,他们领导的国家就更惨。北方残破,生民涂炭不说,国库和宫里的银子也都成了占领军的战利品。国家这个大家,皇室的小家,都被洗劫一空。一向讲究的西太后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穷光蛋。到了西安之后,虽然各地的贡品陆续来了一些,但窘迫两个字,还是写在每个人的脸上。就这样,住进西安行宫的西太后,突然变成了一个会过日子的老妇人。
行宫是陕西巡抚的官邸。清代官场有个禁忌:官不修衙。加上西北地区一向贫瘠,纵然是陕西第一衙门,也是破烂不堪。好多房间,只要下雨,就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房间门窗,有玻璃,也有窗户纸糊的,连太后住的房间,门上的玻璃也有破损,房间里地毯,也都破旧不堪。一向讲究住的西太后,在这样的烂地方,一点也不讲究了。地毯不换,窗户玻璃破了,让宫女用纸糊上,房间漏雨,也就是简单修修罢了。大暑天,没有冰可以消暑,就弄两口大缸,装上泉水凑合。两宫每月的嚼裹儿,所费不过三四千两。没有鱼吃,忍了,鸡鸭和猪羊就对付了。没有水果,也忍了,地方官进贡当地的桃子,竟然让西太后感动得不得了,一个劲地说以后不要破费。比起在北京的日子,一饭万金十万金的,真是恍然天壤。在西安期间,照管宫中开支的支应局所有的开支,西太后均亲自过问,宫中支一钱一米,必得西太后的一个私印为信,这个私印,上面是“凤沼恩波”四个字,无印为凭,多一钱银子都拿不出来。
不仅如此,特别爱热闹的西太后,来西安不久,就赶上她的生日。如果在北京,连唱半个月大戏是必需的,群臣贺寿,大开宴席,得热闹好些时候。可是,这回居然一点动静也没有,连个大鼓书都不唱一个。而且老太婆传令下去,今后佳节,一切典礼筵宴均行停止,好像是皇帝死了老子娘,一律停止娱乐。每天就寝之前,西太后都要出来转转,看看各处门窗是否关好,然后才能放心睡下。这个架势,不用我说,各位看官也能想到,此时的西太后,就像一个尽心的当家农妇。当年去沈阳故宫参观,感觉满人入关前的所谓宫室,就像一个扩大版的关东农家院,贵妃的房里有悠车(东北的摇篮),宫殿的后面有菜窖和磨坊。当年的满人皇后或者太后,其生活起居,估计跟在西安时的西太后,大体差不多。西太后所为,无非是返祖。
不过,此时的返祖,本质上却是在作秀,作一种励精图治的秀。经过庚子之变,国都沦陷,半壁江山陷于敌手。八国联军要追拿的祸首,原本就是西太后,西太后自己也明白了自己的确把事办砸了。虽说多数的疆臣还认两宫的账,但她也知道,自己的威信已经大不如前了。不仅上海租界里的报纸成天出她的洋相,就是一干洋务官僚,也对她大为不满。做出一个节省的样子来,是最便捷,也最显眼的补救方式。群臣们即使不感动,也会心里好受点。
史上最凶残的文字狱
文字狱是人类文明史上不愉快的一页,但是,因人家言论要治人家罪,而且能治了罪的事,还就是有很多。在欧洲历史上,所谓漫长而黑暗的中世纪,由于政府太弱,有记载的文字狱好像并不多。而在古希腊的民主政体下,倒是出过一个苏格拉底因自家的舌头丢掉性命的案例。在进入所谓文明曙光的文艺复兴时期,宗教改革之后的文字狱也特别得多,文人学者,一不留神,就可能被宗教法庭丢到火堆里去。
文字狱这个词,本是国人的发明。都说起源很早,有人把周厉王止谤,也算做文字狱,其实有点勉强。如果孔子诛少正卯的事属实,倒是可以算,但据说此事并不确实。从孔夫子平日的言行,还真也不像如此凶残之人。所以,真正的文字狱起点,应该还往后推,秦始皇焚书坑儒,应该是文字狱的一个最辉煌的开始,皇帝烦了儒生聒噪,干脆都给埋了。
详细论起来,古代中国,因言获罪大抵应该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皇帝的臣子上书得罪了皇帝,因而被降罪。一种是因为平日的言论,或者在家著书立说,被有关部门觉得有了问题,告到皇帝那里,从而身陷囹圄。
显然,第一种情况相当多,历朝历代都有。赶上不讲理的年月,别说跟皇帝,就是跟上司说话,都有风险。摊上暴君,拍马屁拍不好都可能丢了吃饭的家伙。但是,话说回来,这种事多少是臣子们自找的。责任攸关,食人俸禄,忠人之事,如果是言官,就更是应该的。干什么都有风险,做官的风险,就是这个。当然,很多的人是会规避这种风险的,说模棱话,含糊话,两头堵的话,见风使舵的话。或者做皇家的立仗马,干脆不说话。但是,就是总有一些好事之徒,非讲话不可。不仅要讲,而且讲皇帝不爱听的话。用今天的话来说,纯属找死,像海瑞那样,说之前,先把棺材准备好了——这种人,求的是死后的名。所谓文死谏、武死战,自己名垂青史,累及皇帝背着骂名。
反过来,清代以前,今天人们所谓真正意义上的文字狱,其实不多。说皇帝专制统治,但真正专制到家的皇帝,能有几个?那时候没有专门的检查机关,文人写了什么,印刷出版与否,皇帝操不过来这个心。真正在乎文人文字的皇帝,出在清朝。这是因为一来他们是少数民族当家,陷在汉人的汪洋大海里,非镇住汉人士大夫不可。二来汉化程度高,懂行。三来,相对军事实力没金元时代那么强,神经紧张。此前也有过少数民族的统治,东晋南北朝时期的北朝统治者,以及后来的金元王朝的女真人和蒙古人。不是汉化程度不够,就是过于强势,不大在乎汉族文人那点小肚鸡肠。元朝文人墨客地位低下到了八娼、九丐之下,靠写小曲编杂剧生活,腹诽都编进了剧本,也没见有过文字狱。金元时代,汉人文臣因文字贾祸,多半是因为拍马屁拍得过于文雅,异族的皇帝又看不懂,被别有用心的人钻了空子。
当然,汉人自己的皇帝,也是有懂行的,如果他们看到了某些大不敬的文字,也是会生气的。但是,一来特别敏感的人不多,不会见到“一把心肠论浊清”的诗句,就觉得是对清朝不利。见到“维民所止”的四书章句,就怀疑是“雍正去头”。再说,这样的事,一般得靠专门的御史来检举。但是,那时规矩,御史不大管这种事。真要是管了,一是因为党争,比如北宋苏轼的乌台诗案。二是由于某些人个性过于强,得罪人太多,言论又过于离经叛道,比如明代的李贽案。即便如此,这种文字狱处理都不严厉,李贽自己在狱中了断了,然后就拉倒了,而苏轼则不过是发到黄州降级使用。这样的事,如果落在清朝,不株连九族都是便宜的。
庄廷明史案,是清朝第一桩文字狱,系顺治年间的事。一个闲得蛋疼的富家子弟,忽发奇想,要立言留名,留下部著作给后世。自己又没这个本事,于是买来人家的稿本(朱国祯明史遗稿),雇人加以删增,变成自己的。结果被一个革职的知县吴之荣告发,遂酿成大案。据说此人原本就是想诈庄家一点钱,好去贿赂上司谋取开复,但庄家就是不买他的账,结果事闹大了。此案轰动江南,全案牵连上千人,七十多人被杀,其中十四人被凌迟处死。庄廷已死,被剖棺戮尸,他的弟弟庄廷钺顶缸,被凌迟处死,整个家族都被株连,男人处死,女眷发配黑龙江为奴。江南所有被庄家花钱请来作序,校阅者诸多名士,好些人根本就没看过书稿,均被一网打尽。连此书的刻工、发售者,甚至买书的人都一并处死。当年的刻工,很多人连字都不识,人家雇来干活,哪知里面有无犯禁?无端遭此大难,丢了脑袋。地方官上至巡抚,下至学校教官,被杀的杀,流放的流放,最轻也是革职。如此株连,简直是骇人听闻,创了人类历史的奇迹。晚清人许指严言道,这种事情,放在其他朝廷,顶天不过焚书劈版,罚款褫夺功名而已,而在清朝,“顾乃戮尸夷族之不足,牵连及于亲朋故旧,杯酒酬酢,竟坐相收。妇孺颠连,尽投荒裔”。其实,此书的所谓关碍之处,无非就是有的地方按照汉人的习惯,依旧把满人当狄夷而已,而且这样的地方并不多,事初发时,庄家在第一时间就删掉了碍眼文字,上呈“洁本”,可见需要删的地方没有多少。
当然,按照满人皇帝的标准,哪怕有一个字触犯禁忌,都是大逆不道,都得按谋反逆罪来追究。几个关碍的文字,就等于一次起义造反大案。人家就是这样横,你有什么办法?于是,江南的士人,就因为一本小小的明史,遭人排头砍去,这么多人头落了地。更恶劣的是,那个打小报告的吴之荣,不仅得到了庄家的全部财产,而且官复原职,此后官运亨通,一直做到四品大员,都察院的高官。开了一个鼓励告诘,即背后告密的头,从此士大夫人人自危,道德大坏。
的确,像某些清史专家讲的,清朝的皇帝,跟最近的明朝比,的确没有所谓的昏君,个个都有励精图治的雄心,但是,这种雄心的背后,却是严苛的文化钳制,思想控制,为了实现这一点,不惜反应过度,神经过敏,用前所未有的残忍手段,大肆杀戮来震慑士人。甚至,清代的皇帝,连臣子提意见都不赞许,武死战可以,文死谏则不行。谁敢提批评意见,重则杀头,轻则发配。皇帝错了,也只能是由皇帝自己意识到,自己改,改不过来,天下是他们的,干士大夫鸟事?士大夫以天下为己任,多少代都值得赞许,到了这儿则违规了。
所以,到了清末,残忍没有道理的文字狱,令士大夫万马齐喑久矣。这个国家的知识界,少数精英钻进故纸堆做考据,多数则迷陷八股制艺,丧失了对西方介入的反应能力。因此,在西方的冲击面前,连皇帝带士子,一并交了一份不及格的答卷。
太监的酱缸动不得
被阉割了进宫服侍皇帝和后妃的人,学名叫宦官。贬则叫阉人、阉竖,中性的叫寺人,褒则为貂珰、常侍、黄门。到了明代,则变成太监。因为宦官的组织是十三监,皇帝经常用若辈外出做监督人员,监军、矿监和税监。明代的太监,尤其是司礼监和司马监的太监,权倾朝野,有时能当朝廷的大半个家,所以,又被尊为公公。到了民间,则讹传成老公,跟当今妻子或者准妻子对其男人的称呼一样。不管称呼他们什么,历朝历代,这些缺零件的男性,其实是最靠近权力中心的人。
有清一朝,鉴于明亡之教训,皇帝时刻警惕着,太监的气焰一直都起不来。但是到了晚清,太后当家,用得着太监的地方多了,明里暗里,行情看涨。东西看涨,价高,而人的行情涨了,行动的自由度就大。一向规规矩矩的太监们,在宫里的一亩三分地上,悄然放纵起来。宫里没有厕所,原来太监们大小便,都用自己房里的便桶,但外面干活,每方便一次就得走回住处,多有劳累,不知怎么一来,宫里的旮旯处,就成了小便池,连庄严的太和殿两侧,也随处散落太监们的大小便。反正皇帝没事不会去那里,后妃也去不了,大典每年不过一次,到时候清理一下也就得了。
随地大小便还是小事,更大的事是跟朝臣勾勾搭搭,明显的权力操作倒也没证据,但把太后的动静暗中递出去,却是常有的事儿。事先得知消息的大臣,再上朝议事,就特别称旨,合太后的意。借此,太后身边的太监,无论安德海还是李莲英,都获得了朝臣特别的尊崇还有大把的银子。居于大小便和传递消息之间的,是从事经济活动。第一项是开买卖,紫禁城西北一带,布满了太监开的买卖,饭店、茶馆、烟馆和赌局。不纳税,也没人管,生意兴隆,干得钱。第二项是出卖皇帝和后妃们吃剩的饭菜。按制度,皇帝和太后,吃与不吃,每顿饭一百零八品,其余的人也是几十种菜。就是真吃,也吃不了,更何况这种顶着满汉全席招牌的菜都不大好吃,有资格吃的,都不怎么吃,吃自己的小厨房。每天的菜,大批地剩下,太监们就弄出来卖,借以牟利。外面的人,吃到宫里的菜,多少是一种荣耀,所以,生意很好。第三项,是做酱。满人家祭,用萨满教的规矩,在堂子里搞,不用三牲用饽饽做祭品,所谓的饽饽,就是今天所说的各色糕点,祭祀完了,就分给参与祭祀王公贵族吃,但是,这些人谁稀罕吃这些东西,都剩下了。太监们就用这些饽饽做酱,由于饽饽材料很好,做出来的酱十分好吃,进宫的官员们,都喜欢买了拿回家,太监们卖酱的生意也很好。
开买卖和卖剩菜也就罢了,牵扯不多。可做酱这件事,兹事体大。之所以大,是因为做酱的酱缸,都放在南书房的廊下。南书房是康熙皇帝的书房,在此跟亲信的翰林词臣吟诗作赋,议论时政,那年月,翰林被选入南书房行走,视为殊荣,算是皇帝的近臣,日后的出息特别好。雍正上台,政务中心转移到了军机处,逐渐,南书房就成了空房子,光绪后期,连名目也给取消了。房间被太监们废物利用,变成了酱房。晚清时节,中国的北京来了洋人使节,而且按国际惯例,使节们是要定期见皇帝的。洋人使节见皇帝,总不能从紫禁城外进来直接带到皇帝身边去,得有个暂时歇脚的地方,一个个传召。这个地方,就选了南书房。不幸的是,做酱是要发酵的,而且发酵要发到一定程度酱才做好。所以酱缸,是有味道的,那味道比旧式的中国厕所强点,但有限。冬天还好,夏天坐在南书房里,就像是坐在了茅厕门口,妙味无穷。洋人被熏得不行,就向总理衙门以及后来的外务部抗议。从总理衙门到外务部,涉外官员不断地跟军机大臣商议,是不是挪动一下酱缸,换个地方,可就是没有结果,因为没人敢得罪太监。光绪初年,西太后身边的太监,外出给太后的妹子送礼,没有腰牌,护军出来拦了一拦,而得罪了太监,差点丢了脑袋的事,大家都记忆犹新。当年的事,如果没有一个张之洞,特别会说话,上书给护军说项,护军的脑袋肯定保不住(最后给发配了)。那还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事,此事关系太监的口袋,可是非同小可,挡人财路,等于灭人家口,谁肯或者敢得罪这个人呢?话说回来,反正使节见皇帝,本是洋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动了刀兵争来的“权利”,断不可能因为鼻子不受用,就不见了。所以,洋人抗议归抗议,酱缸散味归散味,跟洋人打交道的官员,尽管拖,搪塞,踢皮球。一直到清朝灭亡,太监的酱缸都安然无恙。
当然,中国在外国人眼里的印象,可能会因此而很不好。但是,我们的官员有补偿的办法,每次觐见,都给洋人准备果酒,借以弥补洋人的味熏之苦。他们不知道,这样一来,中国反而更让人家看不起了。连个酱缸都革不掉的国家,还能有什么出息呢?他们不知道,在中国,别的好说,凡是涉及酱缸这种事情,多半是革不掉的。
谁看谁,都像禽兽
庚子之乱,在义和团眼里,洋人不是人,这不是什么新闻。更早些的打教揭帖,一直称洋人“半人半畜”、“羊眼猴面”,把天主教称为猪教。而义和团的揭帖,则断定鬼子不是人,证据就是他们的眼睛都发蓝。其实,不仅义和团,就是当家的满族大人们,也没把洋人当人看,成立神虎营,立名之意,就是神能降鬼,虎能吃羊。而把洋人使馆聚集的东交民巷改名切羊鸡鸣巷,也是为了克死洋鬼子。全然忘记了,所谓洋鬼子的概念,是他们奉送过去的。
但是,差不多同一时期,作为对立面的洋人,好些人似乎也没把中国人当人。在他们看来,中国人应该是介于文明和开化之间的某种生物,比起欧洲人来,进化得不够彻底,更接近于猿人。他们说,中国人生起气来,像是“眼露凶光的狂怒的野兽,满嘴泛起与疯狗相仿的毒液”,简直就像猿人。(姚斌:《拳民形象在美国》)义和团事件发生之后,各国的相关报道中,愤怒的“拳匪”漫画,大体就是这样的形象,只是手里多了一把挥舞的大刀。
不幸的是,这样的野蛮人形象,一直就是庚子之后西方对中国人的定位。即使同情中国人的美国传教士,运用自己的影响力退还庚子赔款,但退还的款项也是用来让中国人赴美接受教育。背后的潜台词,依旧是中国人野蛮和蒙昧,需要西方来拯救。义和团运动期间,无疑是西方人的蒙难期,但是,恰是这个运动,给了在中国的西方人最大的自豪和自信,自身作为文明人的自豪和自信。
其实,八国联军入侵而带来的烧杀淫掠,无论如何都不文明,而且够野蛮。众多经历事件的传教士,尽管对“拳匪”恨得牙根痒痒,但依旧对联军的兽行啧有烦言。一个记录了使馆从被围到解困全过程的英国记者,不仅笔下有众多的暴行,而且还记录了他的艳遇,一个满族贵族家族,为了自保,贡献给了他一个家族的美女。但奇怪的是,八国联军的野蛮行径,并没有坐实洋人的非人形象,甚至都没有影响洋人头上的文明招牌。事件过后,中国人的野蛮,倒是落到了实处。中国的知识界和上流社会,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所做的事情,似乎都为了一个目标,争取在外国人眼里中国人的文明形象。也可以说,讲文明,成为那个时期国人的主旋律。但凡有点事,当事者首先想到的,就是别让洋人看笑话,说咱是义和团。从辛亥革命到五四运动,参加者都自觉地避免给人不文明的印象。
无疑,尽管一度中国人看洋人像禽兽,洋人看中国人也是半个人,但是,野蛮的名头,最终还是落到了中国人头上。也就是说,最后,中国人的知识精英,自己认了账。其中的缘故,不仅是由于他们接受了西方的价值观和文明观,而且在很大程度上,他们也觉得义和团干得太不像话,理有点亏。这样一场毫无道理屠杀教民(十几万人被杀),屠杀外国人的事件,即使在19世纪和20世纪之交,搁在任何地方,也没道理好讲。
其实,即使从1860年成立总理衙门,中国被迫全面开放算起,中国人学习西方,已经经历了40年的过程。突然一个大倒车,令世界都措手不及,列强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已经大祸临头了,英国公使还天真地认为,只要下一场透雨,义和团就散了。西方人真没有想到,这个一直在学他们的国度,怎么会突然发狂,疯狂地排外,甚至攻打他们的使馆,让他们连撤侨都来不及。谁能想到,一向还算谨慎的清朝统治者,突然好像吃错了药,把国家的命运压在了一些愚民刀枪不入的法术上了。
从本质上讲,庚子之变的发生,只是戊戌维新失败后中国政局向后转的一个极致反应。而戊戌政变,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当家的独裁者西太后保住权位的一种挣扎,朝中的顽固派,利用西太后的保位心理,点燃了她心灵深处的迷信,从而轻信了义和团的法术可以抵御洋人。如此愚蠢的大祸之所以铸成,最初的动因,就是一个独裁者的自私自利之心。两年之内,整个中国政局东摇西荡,成千上万的生灵涂炭,几至于亡国,原因居然就是这么简单。专制制度的不稳定性,可见一斑。
从这个意义上讲,最野蛮的人,其实不在田野,而在萧墙之内。
从洋枪队到八旗洋枪队
早年学近代史的时候,我觉得洋枪队是个坏东西,因为它是打太平军的。不过,如果客观地说,洋枪队其实是中国军事现代化的起点。当年的洋枪队是归李鸿章节制的,经常混在淮军里一起行动。洋枪队在美国牛仔华尔手里,没有成什么大气候,拥有洋枪队的淮军,跟对头李秀成打仗,占不到多少便宜,可是,到了英国军官戈登执掌洋枪队的时候,局面变了,洋枪队不仅装备更好,人数更多,而且训练更加有素,开花炮的使用,更加有效,洋枪队会用仪器瞄准了,射击技术更精良。这样一来,即使人手一杆洋枪的太平军李秀成部队,也有点顶不住了。战争末期,虽然由于杀降问题,戈登跟李鸿章闹翻了,后来洋枪队也解散了,但聪明的李鸿章,把洋枪队的装备和大部分洋人官佐都留在了淮军里,官佐专做教练,训练士兵。从此以后,淮军不仅变成一色洋枪的装备,而且与时俱进,时时更新,并最早实行了洋操,士兵列队,立正稍息,向前看齐,齐步走,统统跟洋兵一样,口令都是英语,跟现在的香港警察一样,齐步走都得喊:left,right,left……
只是,没了戈登的洋人官佐们,水平实在有限,虽然教会了中国士兵行列式,也教会了中国士兵使用洋枪洋炮,但基本的战术却是不教的,中国的军官们,也不屑于学,用罗尔纲先生的话来说,就是练兵不练官。真的打起来的时候,装备精良的淮军,还是跟其他中国军队一样,一窝蜂似的拥上去,既不知道掩护侧翼,交替进攻,也不懂得火力掩护,延伸射击。好在后来的淮军的对手,大抵是像捻军这样的国内农民起义队伍,装备基本上是中世纪的,双方对阵,只要淮军一阵洋枪洋炮轰击,差不多就垮了,因此,洋操练出来的淮军显得很有优势。这种状况,在日后的几十年里,不能说一点改善没有,但大体如旧。结果,甲午年碰到学西方学的更加到位的日本军队,就一塌糊涂了。
不过,在甲午之前,会洋操、使洋枪的淮军,还是很让朝廷满意,在同治九年(1870年),谕令各省督抚,学习淮军,编练洋枪队。一时间,凡是在华鬼混的外国散兵游勇,都有了金饭碗,摇身一变,成了洋教官。各地驻防八旗,也有所动作。最早跟洋鬼子打交道的广州驻防八旗,动作最快,到同治十三年(1874年),已经组成了一支有1200人的八旗洋枪队,聘请洋人演练洋操,在操场上蹦英文单词。
只是,习惯了养尊处优的旗人,不只对洋操不感兴趣,对洋枪也不感兴趣,不仅洋操操练不起来,连洋枪也懒得拿。虽然这支洋枪队后来又有所扩张,但扩进来的人,大抵只对增加的粮饷更热心,八旗洋枪队连洋枪都懒得摸,平日洋枪都锁在柜子里,不见天日。原本,在编练八旗洋枪队的时候,就没指望他们出征打仗,只是让他们当巡警,拿着洋枪,吓唬吓唬广州城里的流氓痞棍,制止一下这些人喝酒赌博之后的恶斗。然而,等到枪发下去之后,发现这些八旗洋枪队老爷,自己就是干这种事的行家,加上连枪也不乐意扛,派出去,也至多拿着大刀长矛,因此,巡防,也不甚了了了。到了最后,甚至到了上级来点校的时候,这些八旗老爷也不露面,临时雇些人来替他们扛枪站队,好在八旗老爷的风范,全国上下都一样,上级即使看出名堂,也无可奈何。连朝廷早都不指望八旗打仗了,有事,全靠湘淮军,湘淮军不行了,就只有签约投降了。
到了清朝新政时期,全国统一编练新军,朝廷对八旗仍然不死心,原本打算以各地八旗洋枪队为基础,编练八旗新军,但没想到成立了二十来年的八旗洋枪队硬是枪怎么放都不知道,只好悉数解散,挑选青壮八旗另行组军。但是,直到清朝灭亡,八旗新军也没成气候。最有规模的禁卫军,练成两协(旅),结果到了袁世凯反正的时候,这由冯国璋统率的两协八旗新军,根本没一点反抗的意思,最大的希望居然是要求冯国璋永远带领他们,不把他们遣散。禁卫军后来扩编为两个师,一直到冯国璋死都跟着他,冯国璋下野回老家,这支军队还被明令归“冯前大总统”统帅,临死,冯国璋还得给他们筹措军饷。冯国璋死后,这支“直系”的嫡系部队,一声不响就归了皖系,然后在直皖战争中,一枪没放,就放下了武器,此后就消失在军阀混战中,连一个小小的战绩也没留下。
1644年入关,以十几万人横扫中国的八旗兵,虽然到了乾隆“盛世”,已经退化得差不多了,但在第一次鸦片战争中,毕竟在守镇江的时候,还能凭借坚固的城墙,跟来犯的英军打上一仗。没想到,这仗居然是八旗的最后一缕余晖,可爱的八旗将士,在洋人打上门来,国家面临军事变革的时候,对军事现代化一点兴趣也无,在西潮涌动中,宁可缩在军营里抱残守缺,啃着铁杆庄稼得过且过,想当然地以为,打下的江山,自然就坐得住。对变革,能挡就挡,挡不住也挡,直到时代的大潮把他们抛到岸边。他们不只在洋枪队层级的军事变革上,无动于衷,就是甲午惨败之后,也不知觉悟。戊戌维新中,多数旗人都在拉变革的后腿,直到新政,也没有多大改变。
八旗的悲剧,说明了一个养尊处优的统治阶层,无论当初有多么勇武,最后都会归于无用,在时局急剧的变化中,无法适应变革,只会凭着优越的地位,攫取特权,而这特权,恰恰成了急速没落的催化剂。
天子也得以食为天
常言道,民以食为天。这话,在挨饿的时候,感触最深,也最政治正确。小民会挨饿,经常挨饿,甚至饿殍满地,这是我们的历史,无可讳言的。小民不仅挨饿,最惨的时候,还有在别人挨饿时,被杀了腌成咸肉当军粮的历史,被叫做“两脚羊”。在人们的概念中,皇帝一般来说,跟挨饿搭不上边。反倒有故事说,西晋第二个皇帝,在百姓饿得发昏之际,说没有饭吃,何不食肉糜?不过,说过这昏话没多久,当西晋的大乱继续延烧,晋惠帝也跟着颠沛流离的时候,估计连他也饥一顿饱一顿了。就算他是弱智,也该明白“肉糜说”的荒唐了。再往前推,东汉末年,董卓乱后,倒霉的汉献帝,有段时间只能吃粥度日。自立为帝的袁术,临死的时候要喝蜜水,从人告诉他,哪儿有蜜水,只有血水!所以,人挨不挨饿,平时跟是什么身份有关系,但到了倒霉的光景,任你是谁,都一样,天子也不例外,老天都会让他体会到以食为天的真理性的。
晚清是个乱世。乱世人,命运无常。百姓如斯,皇帝、太后亦如斯。慈禧是晚清当家最久的当家人,名义上的太后,事实上的皇帝。道光虽然赶上了鸦片战争,但仗打完了大家假装没事,也就太平了,看上去离亡国还远着呢。慈禧的夫君咸丰,才是正经的乱世之君,屁股在龙椅上没坐多久,就遍地烽火,里面烧,外面也烧。一直烧到圆明园,烧得咸丰躲到热河。这时候慈禧据说帮过忙,不唯枕边工夫,还帮着看奏折。然后,咸丰一翘辫子,天下就是慈禧的了,此后两个皇帝,都是摆设。等到她咽气,清朝也该咽气了。
就是这样一个当家人,在吃上也受过憋屈。第一次是随咸丰出逃到热河。出逃得仓促,路上辛苦。皇帝不过以烧饼充饥,后妃们连烧饼也吃不上。到了热河,赶上当时也不是例行木兰秋狝的日子,行宫的储备也不多。加上遍地烽火,到处打仗,远方的贡品,一时半会儿也贡不上来。所以,宫里头吃食就有点紧张。嫔妃们,半个月之后,才能经皇帝特赏吃上肉。皇帝赏嫔妃的朱谕尚在档案中能查到,可怜得很,特赏一桌菜,无非是“大碗茶二品,小碗菜二品,碟菜二品,大馒头一碟十个,小菜四碟,老米饭,粉汤卧果,白煮羊肉”。倒霉的咸丰,到了这般地步,也顾不得天子之尊了,这点今日一般人家的家常菜,还得劳神自己亲自分配。这群因逃难嘴巴淡出鸟来,连白煮羊肉都得特批的嫔妃里,就包括懿贵妃叶赫那拉氏(慈禧)。台湾史学家吴相湘推断说,很可能因这饮食不周,慈禧嫉恨时兼任内务府大臣的肃顺,联合恭亲王奕(讠左斤右),发动了辛酉政变。
如果第一次受憋屈,是慈禧老公惹的祸。第二次挨饿,可是慈禧自己的事。她自己废了戊戌维新,开历史的倒车,得罪了列强,放任守旧派大臣胡闹,支持义和团杀传教士、杀教民,围攻外国使馆。最后八国联军打进来,义和团的刀枪不入神术失灵,慈禧换上便衣,仓皇出逃。这是1900年夏天的事了。从北京逃到怀来,几百里路,两日夜,没碰上一个朝廷命官招待,别说吃饭,连口水都没的喝,渴了,只能啃地里的玉米秸。到了怀来,总算这里的知县吴永还在坚守岗位,拼命保下了一锅小米粥,没让乱军抢走,还找到了五个鸡蛋,一并煮了奉上。慈禧一口气喝了好几碗粥,五个鸡蛋吃了三个,剩下两个给了光绪。
说慈禧因为饮食不周,而发动政变,实在有点牵强,未免小看这女人。别的不说,不政变把肃顺杀了,她的垂帘听政是没戏的。不过,像她这样身居高位的人,挨回饿,受点憋屈,是有好处的。1860年辛酉政变,属于清廷统治集团内部的狗咬狗,孰是孰非,还真不好说,肃顺未必就会比慈禧和奕(讠左斤右)更明智,更开明。挨过饿的慈禧,行事还真的挺明白,杀了肃顺,但肃顺利用汉人的政策照旧,肃顺用的曾国藩,不仅没有因此受牵连,照样重用,甚至比肃顺在的时候还要受重用。此前连一省巡抚都求不来的曾国藩,待到慈禧当政时,居然得到了两江总督,而且节制四省。个中道理也很简单,她不想再一次挨饿了。第二次饿挨得更厉害,因此,得到的教训也就更大。从此之后,老太婆彻底学乖了,再也不敢干支持义和团的傻事。老老实实学西方变法,于是开始了清朝的新政,连预备立宪都答应了。现在看来,清朝新政还就是搞得不错,如果不是慈禧死得早,仓促换上了少不更事的载沣,也许改革能做成也未可知。
吃饭是人的第一等大事。皇帝和太后,由于供应太足,吃得太好,一般不会有饿饭的问题,因此,对于吃饭问题的严重性,多半考虑不周,因此对民以食为天的真理,认识不够深刻。可是,一旦机缘凑巧,让他们挨上一次饿,所得到的体会,比谏臣们上多少次奏折都管用。饿一次,聪明许多。
末世贵胄的货与色
晚清最后十几年,最走红的满人亲贵要属庆亲王奕劻。连权倾朝野的袁世凯,都得拼命地巴结他,一个劲地给他上货。虽然说,太平天国之后,清朝的天下,靠汉人崛起保了下来,督抚专权,汉人势力上升。左右政局的大臣,汉多满少。但当家的西太后,真正信得着的,还是满人,尤其是宗室亲贵。这个没有受过正规教育的当家妇人,骨子里受本质上是乡下人的京剧的影响甚大,为人处世,一股子乡土味道,根深蒂固相信“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的乡里古训。因此,无论什么时候,朝里地位最主要的大臣,比如首席军机大臣兼总理衙门王大臣,都是亲贵宗室。顶用不顶用是一方面,但至少放在身边,在养心殿睡着踏实。
到了庚子之后,庆亲王崭露头角,成为朝中最明白的宗室亲贵,虽然血缘远了点,但也只能将就了。平心而论,奕劻的确很明白事儿,至少大事不糊涂。戊戌政变,老太婆凤颜大怒,一度执意要废了光绪,亲贵中唯有他,拼了命死劝,连屎尿都拉在裤子里。闹义和团的时候,也没有跟着起哄。此后搞新政,大体上都能跟张之洞、袁世凯们保持一致,连预备立宪也不反对。可惜,此时的满人,两百多年的养尊处优,早已把那点精气神消耗干净了,亲贵更是如此。庆亲王奕劻最大的毛病是好货贪财,因此,卖官鬻爵,收受贿赂成了家常便饭。正因为这点,那位因长相酷似同治皇帝而深得老太婆信任的瞿鸿机,没少挤对他。当时以敢言著称的御史“三霖”(赵启霖、江春霖、赵炳麟)弹章屡上,但奕劻却始终不倒。比奕劻更明白事的老太婆未必不知道奕劻的那点爱好,但长得像儿子的人毕竟不是儿子,大清江山,是满人的,是自家祖宗的江山,必须留个自家人在身边。
奕劻的长子载振,子凭父贵,30岁就做了新成立的商部的尚书,随后转为调整后的农工商部的尚书。据说,当时新发行的纸币,上面印的都是载振的头像。只是,少年得志的振贝子(此时载振的爵位是贝子,属于亲王之下第四级,地位已经很高,昔日即使皇帝的儿子,最初也不过封贝勒、贝子),从小锦衣玉食,对于钱财倒是无所谓,最在乎的是美女,很有那么点寡人之疾。
于是,做了最有钱部门的尚书,载贝子一连闹出两场情色事件来。第一件跟妓女,第二件是跟女艺人。当时,有位津门名妓,色艺俱佳,名叫谢珊珊,在载贝子席上,珊珊名妓恃宠,把脂粉涂抹在商部官员的脸上,大家嘻嘻哈哈,一笑置之,都习惯了。可能有位官员喝醉了,散席出门也没有把脂粉擦去,于是事情败露,御史参了一本。好在虽然清朝明文上不许官员嫖妓,但此时禁令早已废弛,老太婆知道后,只生了点小气,骂了一顿而已。倒是庆亲王奕劻,装模作样让儿子跪了半晌,直到有外人来见了,一个劲儿劝,才结束“惩罚”。报人林白水当时是这样报道的:“北京近来又立个商部,这商部尚书是庆王爷的儿子载振做的。这位载振很喜欢吃花酒。有一天约了几个商部侍郎,还有几个阔佬,在北京余园地方吃花酒,又叫了许多局子,那种花颜云鬓,陪着红顶花翎,坐在一块儿,着实配得很哩!可巧有一位御史,姓张名叫元奇,知道这桩事体,立刻做一本奏折奏上去,皇太后听见这话,就降一道懿旨,淡淡的骂了几句。”
然而,过了三年之后,载贝子事情反而闹得更大了。这事,跟一个叫段芝贵的人有关。此人是北洋的旧人,是袁世凯从李鸿章手里继承下来的旧将,小站练兵时的左膀右臂,跟段祺瑞也关系密切,人称段祺瑞为老段,段芝贵为小段。袁世凯称帝,他拥戴甚力。在袁世凯死后,段芝贵还在民国历史上有过不怎么样的表演,五四运动的时候,人传他力主镇压,后来直皖战争,他又是皖军的总指挥,仗还没等怎么打,就稀里哗啦败了。但是,此时的段芝贵,正处在上升时期,做过镇统制(师长),兼管天津警察事务的他,一直都想高升一步,过一过封疆大吏的瘾。而他的主公袁世凯,也乐于让部下升上去。因此,有人传,这事也跟袁世凯有关。不管怎的,反正机会来了,载振奉命到东三省公干,从天津乘船出发,逗留多日,段芝贵得以尽地主之谊,当然少不了名妓美女侑酒。当时津门有位女艺人杨翠喜,是京津两地尽人皆知的女伶,人长得美,戏也演得好。14岁登台演出,当时中国坤伶很少,所以一下子就红了。据说,曾经深得李叔同的赏识和爱怜。可惜,走红的杨翠喜,也只是其养父的摇钱树而已。席上,杨翠喜大展身手,把个载贝子迷得半截身子软了。接下来,段芝贵趁热打铁,高价买下杨翠喜,送给载贝子。不久,东三省改设督抚,段芝贵被破格提升为署理黑龙江巡抚(代理)。
可是,一位红艺人冷不丁离开舞台,不可能没有动静。很快,事情为奕劻、载振父子的政敌侦知,御史赵启霖一封弹章上去,载贝子又有麻烦了。好在袁世凯属于那种特别会办事的人,他手下的干将,自然也不差。在朝廷派人调查之前,段芝贵在天津警察里的好友杨以德,马上安排了一位盐商王益孙,也是杨翠喜的旧交,出面顶缸,一时间,神不知鬼不觉,杨翠喜回到了天津,所有的买卖手续一律重办。其实,原本买佳人的银子,大半都是王盐商出的,现在顺势把人接回来,倒也顺理成章。原本查案的人,就不乐意接这得罪人的买卖,拖拖拉拉,等人到了天津,这边所有的事都安排妥帖了。这位能干的杨以德,后来的故事也相当扎眼,民国时期,他成了天津的警察头子,在五四运动中,镇压过天津的学生运动,把周恩来等人抓到了监狱里。而那位盐商,抗战时做了汉奸,被军统的铲奸队瞄上,一枪毙命。这当然都是后话了。
当然,到了这个份儿上,载贝子什么事也没有了。于是,御史赵启霖反倒丢了宫。可是,这事动静忒大,即使把事抹平了,人言却抹不平,舆论反了天。段芝贵的封疆大吏只好暂时不做了,而载贝子赔了美人,官也折了。好在庆亲王奕劻圣眷犹在,地位仍在,因此泼天的富贵也在。几年后,满人亲贵全面当家,大举收权,载贝子又重新出山。可惜,满人的江山此时已经到了头,载贝子只好到天津租界做寓公去也。
当统治集团最可靠的自己人,最大的爱好只剩下货与色的时候,这种货色的权贵,可靠固然还可靠,但实际上已经成了自己江山的掘墓人。
扬州瘦马与阔太选拔
扬州瘦马,是明人张岱《陶庵梦忆》里说的事。扬州的繁华,在明清两代,没有城市可以比。因为那是盐商们喜欢的地方,人富,钱多。人一富,事就多,最热衷的就是找女人。现在是找二奶,当年叫纳妾,基本上属于合法配偶。所谓瘦马,就是扬州这个地方,待嫁候补的妾。有专业人士专营,先从各地买来,一边养滋润了,一边培训,调教出个人样来,就可以供人挑选了。在扬州,这是个有规模的产业。所以张岱说,“扬州人日饮食于瘦马者,数十百人”。如果有哪位富商有纳妾之意,哪怕稍微露了点口风,这边的从业人员,立刻蜂拥而至。“牙婆驵侩,咸集其门,如蝇附膻,撩扑不去。”跟苍蝇见了血似的,非把主人拉到瘦马家看货而后止。看一家,至少得见五六个瘦马,如此这般地看过去,五六十人过眼,多半挑花眼了。最后被撺掇着选定一人——千万别误会从业人员在买卖人口,人家不卖的,只要你按规矩送上红花彩礼,一个好生生的姑娘,就归你了。
毕竟时代不同了。昔日的纳妾,如今变成了交友。从前听说富人找配偶,蜂拥而至的是作为中间人的牙婆驵侩,现在蜂拥而至的是女士本人。中间人则变成了交友网站,这样的网站,还组织了有着半今不古、半通不通名字的活动——“杰仕人生——名流游艇会”。“杰仕”是什么东西,咱不知道,但名流咱还是懂的,只是,在这里,有钱就是杰仕,就是名流。参加活动的男性,必须是有钱人,每人需要交纳36800元,女士则没有这样的限制。所以说,这个活动一推出,大家都说,这是在给阔人找阔太。这样的活动,此前在上海好像也搞过,但规模没有这么大。据说,仅在深圳一地,有姿色或者自以为有姿色的女士们,自愿报名的就有2800余名。可是,最后经过层层筛选,最终能登上游艇的,只有5人。按这个比例,有资格选人的阔人,应该不足5人。(11月19日,《南方日报》)
我们没法谴责那些参加“海选”,争当阔太的女孩,毕竟,选择做阔太,是她们的自由。令我感到不快的是这种活动的形式,无论叫什么,其实,无非是抬出阔太的名头,诱使大批的女子,排上队任富豪挑选。跟当年的挑选扬州瘦马,何其相似?只是当年挑人,看相貌,看手,看皮肤,看小脚,今天变成了脸蛋儿加三围,据说还有气质。中国人自戊戌维新开始,争取妇女解放,已经经过了一百多年。可是到今天,把女性当成被挑选的商品的活动,却还能够堂而皇之大张旗鼓地开展。好生奇怪,据说,选美在当今中国大陆还有限制,可是,即便选美至少还有个公益之类的借口。深圳这样的“交友”活动,明目张胆地给富豪选配偶,让成千的女子排上队接受选拔。这又算什么?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交友,几千个女子排队接受几个人挑选的交友?接受挑选的女子,此刻,是人,还是东西?女性的尊严,曾经被视为圣洁的爱情,在这样的挑选中,应该早就不见了踪影。
当年扬州瘦马的时代,女子寻找配偶,无论是正室还是偏室,对于多数人来说,是个吃饭的问题。所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其实,当今女孩子争嫁大款,背后也不乏吃饭,或者吃好饭的动机。日益严酷的社会生存现实,女孩个人奋斗的艰辛,特别是当下大学生毕业求职之难,女性尤其难,很多地方公然歧视女性,一点都不忌讳。确实使得女性干得好不如嫁得好的所谓格言,特别流行,也特别对景。虽然,不排除很多女孩也许天生就梦想嫁入豪门,或者好逸恶劳,但更多女孩其实是无奈地接受了这个女人生存艰难的现实。
中国虽然是个具有庞大妇女组织的国度,但在这个国度里,却很少有人在女子权益受损的时刻,会站出来说话。我们可以鄙视这样的活动,但我们无法回避这样严酷的社会现实。国家和社会,理应多给女性一些机会,一些奋斗向上的机会,不要让她们一出校门,就输在起跑线上。不要逼她们中一些尚有志气之辈,如此早地就放弃幻想,躲入豪门。高高在上的男性,在女性受到歧视和压迫的时候,应该站出来,为她们说句话。而不是站在一旁,津津乐道或者指责她们争做阔太。
过去的粪业垄断经济
人生在世,吃饭是件大事,吃完了排泄也是一件大事。延安时期,一个苏联记者看毛泽东不顺眼,听见老人家说,人生就两件大事,第一要东西吃进去,第二要有东西拉出来。就认为毛很粗鄙,实在没有道理。不用说,这是大实话。眼下最时髦的事,是讲经济。吃饭的事,事关经济事业,排泄的事,也是一种经济行为。自古以来,只要人扎堆居住,就得解决排泄的问题,否则,就住不下去。
古希腊、古罗马的城市,有很发达的下水系统,有公共厕所。中国的汉唐城市遗迹,有没有公厕不知道,但也有很粗大的陶制的下水管道。只是到了明清时节,这种东西不见了,即便是皇宫,也用人往外抬。就跟中世纪的欧洲,也没了下水道设施一样。历史不见得总是进步,有时候是会倒退的。所以,清朝的北京居民,排泄的事说起来就很尴尬。夏天的时候,粪便有农民进城收走,但是到了秋冬时分,庄稼收割了,肥料需求不大的时候,农民不怎么来了,就只能随地方便,夜里积攒的粪便,早上起来,胡同里一倒了之。整个居民区,肮脏到了极点。天旱时,到处是掺着粪尿的土,雨天时,到处是掺着粪尿的泥。只有皇帝出行,才会铺上一层黄土(不铺绝对不行)。
这种事,在中国的南方,就不存在。那里一年四季农民对粪肥需求都特别大,即使城市没有下水道,所有的粪便,还是都被收罗干净。粪便,就意味着金钱,农民要花钱买。有权有势的人,可以建公共厕所,不是为了便民,而是卖粪。不仅卖自己家的粪便,而且卖行人的。公厕里的粪便,一般都是被农民包下来的,包下来之后,还要看着,不留神,被别人掏了去,就是一笔损失。相对来说,北方的农民土地多,又只能种一季,也没有南方农民那么勤快,所以才会出现北京城的那种惨状。
北京城的这种状况,到了八国联军打进来之后,让分区占领北京的洋人很是受不了。下决心管管北京人排泄的那点事,于是开始强迫中国人修建公厕,组建社区组织,指定人手,定期掏粪,然后统一卖给农民。于是,北京城有了粪商和粪工两种行当。粪工受雇于粪商,就像店主和店员。到民国期间,粪业已经相当发达,粪商们分别占若干个胡同,各有各的地盘,世袭垄断,父承子业,绝不许别人染指。除非后世子孙混不下去了,把地盘给卖了。粪商如此,粪工也是世袭事业,轻易不能替换。接受粪商和粪工服务的居民,每年三节:春节、端午、中秋得给犒赏,犒赏分成两份,一份给粪商,一份给粪工。粪工工资微薄,全靠居民赏赐,才得以养家糊口。但是粪商却很肥,不仅可以得到居民的犒赏,等于是今日的卫生费,而且可以把掏来的粪便积攒起来卖给农民,两头拿钱。
按说,居民是粪商和粪工的衣食父母,双方是一种服务交换关系,理应服务得好一点。但是,由于粪业都是垄断事业,地盘都是固定的,住在哪个胡同,就得享用哪个粪商和粪工的服务,居民也就形同被绑架,无论怎样,你都得受着,否则,人家就不伺候了,几天厕所满了,粪水四溢,熏也熏死你。那些南方来的官员、学生和商人,不习惯大事小事都进公厕,在蹲坑上挨熏,仍然跟在南方一样,用马桶方便。但是,马桶用着舒服,倒马桶成了问题,人家粪工说传统没有这项业务,得单收费,如果你不肯,把马桶倒进厕所,人家连厕所都不掏了。所以只能乖乖就范,每桶奉上一角大洋。这在当年,可是一笔不小的钱。而且这钱还逐渐看涨,两角、三角地涨上去。逼得所有人都得上公厕,时间一长,北京人蹲坑,就成了一种习惯,每天早晚,都有一批人蹲在那里聊天。公厕,就跟茶馆似的。
从北洋到国民党,历届政府都想改革这种垄断的粪业,但是,每次只要放出风来,粪商和粪工就会拥到市政府,带着掏粪的家伙和大粪,示威抗议,有哪个政府官员能受得了这个,于是,只好不了了之,任他们垄断如故。直到某些富人区有了下水道,安装了抽水马桶,这个对于北京富人也头痛的问题,才算了结,但是一般居民,依然得忍受这样的粪业。
像北京粪业这样的垄断,属于中世纪行会的遗风,跟后来的经济寡头的垄断,或者行政性的垄断,不可同日而语。但是,只要是垄断,没有竞争,服务就一定好不了。同样是粪便,在南方可以是挣钱的商品,排泄者本人可以因此而获利,但是到了北京,排泄者不仅要付费,而且还要忍受从业者,不,粪霸的挤对甚至勒索。尽管是交易关系,但只要一方没有退出的权利,服务就必定会越来越次。什么性质的垄断,都是灾难。
知青群体与知青运动
南方报系《名牌》杂志2009年十大年度精英的评选,被定位于知青群体。颁奖仪式,在著名的建川博物馆举行。这是由于这个博物馆的创建者樊建川,也曾经是个知青。我被邀参加这个仪式以及知青论坛,在会上会下,见到了许多像樊建川这样从前的知青,现在的精英人士。收了一堆的名片,不是老总,就是高工、教授,以及著名的作家和艺术家。很多人,都是在媒体聚光灯下的大人物。
当然,这些精英人士也清楚,当年的知青“战友”,有两千多万人,绝大多数离精英这两个字很远。他们其实是当下的弱势群体,处境艰难。当初从广阔天地回城之时,多数人岁数大了,没有知识,没有技能,没有住处。好容易安置下来,成家立业,步步都赶不上。不是摊上工厂倒闭,就是轮到自己下岗。除了少数考上大学的人之外,剩下的,大部分是城市贫民。当年,这两千多万被赶到农村的青年,受过完整的中学教育的,只是极少数,大多数人,虽然叫做知识青年,但中学只上了一两年,很多人其实就是小学生。在农村,在边疆,他们吃了很多苦,但是却没有城市工厂生活的基本技能。如果说,对于成功人士而言,曾经的苦难,可以是财富,但对于更多没有成功的人来说,苦难仅仅就是苦难。
在世界历史上,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知青运动。资本主义国家没有,社会主义阵营也没有这样的事。用行政力量和政治动员,把绝大多数城市青年,都赶到农村,赶到边疆。和平建设时期,几千万规模的人口的逆向流动。关于这场运动,流行的看法有两个。一是说在中国当时的领导人心中,的确存在类似于19世纪俄国民粹主义的情结,真的认为农民是最淳朴、最革命的人,城市里的人,尤其是青年学生,应该接受农村的洗礼,接受农民的教育。所以,知青运动的口号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一是说,之所以有知青运动,无非是因为“文革”的目标已经达成,该打倒的人都打倒了。这些红卫兵和造反派,留在城里,多少是一种动荡的因素,重整秩序的威胁,更重要的是这些人的存在,是城市的压力。当局是为了消除隐患,以及减轻城市就业的压力,才发动这场运动的。
虽然我们必须承认,当时的领导人,的确对于农民怀有民粹主义的情怀。这种情怀,在知青运动存续过程中,被反复提及和强调。不要知青在城里接受最先进的工人阶级的再教育,反而要他们去农村,接受怎么说在共产主义理论学说中不那么先进的农民的教育,如果不是民粹主义,无论如何都是无法解释的。尽管我们看到,在城乡二元结构下,自1949年以来,历次政治运动被整肃的人,都往往被发配到农村,接受惩罚。类似于太平天国的《天朝田亩制度》规定的,犯错的人就要“黜为农”,暗示农民并不是一个值得尊重的身份。但这并不妨碍领导人在心目中,在精神领域幻化农民的圣洁形象。因为他也曾让自己的儿子,到农村接受农民的教育。把城里人下放到农村,主要是一种通过艰苦生活进行的惩罚,在圣洁化农民的同时,领导人当然也知道农村生活的实际状况到底是怎样的。实际上,无论是“卸包袱”还是“再教育”都只是知青运动的一种表层原因。知青运动的远因,在于当年中国的社会主义建设,在大框架下,就没有明确城市化的位置。
无可否认,中国共产党人都是工业化和现代化的追求者,甚至可以说,是现代化的激进主义者。但是,他们的现代化,却没有城市化。他们对于推进工业化不遗余力,几个五年计划,工业化都是最主要的目标。但是对于城市建设,却一直没有花太多的工夫,即使像北京、上海这样的城市,也没有城市化的规划。甚至可以夸张地说,当时的工业化,是一种农村状况的工业化,即使工厂建在城里,也不大考虑生活的配套,甚至把城市也变成乡村的状况。更不用说,由于三线的建设,大批的工厂实际上搬到了山区农村。以至于有人刻薄地说,在改革前,中国到处都是农村,城市也是另一种的农村,所谓都市里的乡村。正因为这样一种建设框架,所以,把城里的知青赶到乡村,才是合情合理的。在“文革”大规模的群众运动结束,新的秩序建立之后,仍然每年都把知青赶下去。因为,城市里没有这些青年的位置。
中国的传统,有让子女多吃苦而经受磨炼才能成才的说法。这种说法,在今天依然有市场。的确,知青中的少数人,经过农村生活的磨炼成长成为特殊的人才。转型时期的中国,很多类似今天聚集在建川博物馆的知青精英,不折不扣是这个时代的骄子。但是,大量的普通人,却没有因此而成才,他们是被耽误了的一代。现在我们知道,即使在中国,现代化必然伴随城市化,是农村人往城里走,而非相反。动用行政力量驱使城里人(不仅是知青)到农村的反城市化的现代化,是没有可能取得成功的。如果两千多万人的牺牲,能换回这个教训,那么知青吃的苦,还算有点效用。可惜,我们看到,被历史决议早已判明为浩劫的“文革”,其中的知青运动,已经逐渐被人涂染上喜剧色彩,快要变成庆典了。
作为结构裂痕的三个征兆
2009年这一年,在表面上看,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经济危机,是延续去年的,而种种救市措施,也是去年的延伸。其间发生的众多事件,似乎没有一件属于“首创”性质。对于做媒体的人来说,这一年似乎活该平淡无奇。不过,平淡无奇的表面,往往潜伏着暗流。这一年,有三个事件,在我看来,事情虽然不大,但对今后影响巨大。
第一个事件,是吉林省松原高考舞弊。高考舞弊近年来曝光很多,各地都有,但松原的舞弊却是结构性的。从学生、家长、老师、监考到作弊器材商,形成了作弊流水线,作弊形成风气。舞弊规模之大,程度之恶劣,1952年以来罕见。有些考场,不作弊反而成了怪事。到了这个地步,至少在松原一地,高考制度已经崩解。考虑到高考在出题、判卷、试题运送、监考等各个环节,现在都出了事。松原事件,也许不会是个别的。在中国历史上,自打有了科举考试制度以后,考试制度一直就是制度的最后一道防线。人们对于制度的信念,最后的一丝信赖,就是考试制度。松原地方的人们,从考生家长到监考,甚至教育官员,竟然敢于对高考制度如此玩忽,如此不当回事。预示着此地的人们,对于制度整体上信念的丧失。可以设想,此地日常秩序的建构,很可能不再依赖于体制的力量,而是第三社会的介入。但愿,松原的事件,还只是局部的裂痕。
第二个事件,是郑州城市规划局副局长逯军的失言。“替党说话还是替老百姓说话?”这样的发问,可以说是很多官员的实话实说。但一旦摆在了桌面上,其杀伤力之大,是难以估量的。逯军失言的要害在于,他把现实存在的官民对立的事实,公开说了出来,以一个官员的身份公布了这个事实。而这个过于严峻的现实,恰恰是体制多年不乐意正视的。转型时期的中国,存在诸多的矛盾。官民矛盾,就是其中最要害,也最突出的一个。社会上的很多难以解决的大问题,比如所谓的新三座大山,住房、医疗和教育,比如愈演愈烈的上访和群体性事件。其实追根问底,百分之九十,都是有官民冲突的背景。一方面,官本位的弥散,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无论是学校、医院、银行,凡是官办的,都办成了衙门。而且当这些单位领导和群众发生冲突的时候,政府多半会出来为单位背书。另一方面,政府部门公司化趋势越来越严重,以至于在社会各种利益冲突中,政府往往扮演冲突发动者的角色,而驱动它们如此行事的动力,就是部门的利益。官民对立是一个现实,但如果政府官员公然承认这个现实,坦诚官方和民众立场不一致乃至对立,那么,就等于戳破了这层糊得很严实的窗户纸。将体制多年的宣传功力,废之于一旦。后续的效果,将在以后继续发酵。从好的方面讲,也许可以促使执政者进一步正视这个问题,着手结构性的改革。
第三个事件,是成都拆迁的唐福珍自焚事件。全国拆迁暴力多有,自焚事件其实不止唐福珍一例,但是唐福珍事件却是曝光度最高的一个。这个事件表明,在追求自己利益方面,地方政府能走多远。以至于官民双方陷入一个决然对立不可调和的境地,都采取了最激烈的对抗手段。一方公然自焚,一方则即使你自焚,我的拆迁也绝不停止,而且宣布你暴力抗法。这样的决然对立,当然结果是事件高度曝光,媒体一致谴责,形成巨大的网上压力。甚至在这个事件中,以往多站在政府一边的体制内知识分子,也开始发声,由此促使国务院修改拆迁条例。事件的效应,有点类似于两年前的孙志刚事件。但是,拆迁条例涉及的各方利益和复杂的关系,显然是收容条例所不能比拟的。可以预料,一旦拆迁条例有大幅度的修改,比较符合物权法的精神了。那么,地方政府的公司化运作问题,以及中央与地方关系,官民关系,都会随之受到冲击。从好的方面讲,这个事件会使改革以来一些深层的问题,得到进一步的正视,由此出现改变的契机。
客观地讲,三个事件都是改革以来残存的旧结构出现了裂痕,从观念到实体,莫不如是,这是一种不可忽视的裂痕。这样的裂痕,孕育着危机,也是机遇,更是改革的契机。不管结果是好是坏,其后续发酵的效应,将会持续几十年,甚至更多。
民营企业家的三种尴尬宿命
中青报5月13日报道了山西大同一起冤案,一位民营企业家被公安局经侦支队长勒索不成,被捏造罪名羁押,在法院宣判无罪的情况下,连续被羁押941天,将近三年。所拥有的2000多万资产,也被非法贱卖。而这位冤案的制造者,却凭借这个案件获得全国五一劳动奖章,高升局长。如果不是后来因为矿难的瞒报事件而被双规,这起冤案不知道会沉冤到什么时候。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这位企业家不答应勒索,仅仅是因为他拿不出人家要的那么多钱(200万)。
这个事件,绝非孤例,实际上反映了民营企业家生存状态之一种:待宰和被宰的羔羊。我熟悉的几位曾经做得风生水起的民营企业家,最近都表示要移民。原因是他们现在被人盯上了,留下来不走,或者被国企鲸吞,或者被有权势背景的企业吃掉,或者一点点被权力部门蚕食。在一些较为发达地区的农村,农民除了计划生育罚款,已经较少被基层政府骚扰了,但那些中小企业家可在大触霉头,相比起一般农民,他们是大鱼,吃一条可以管好些年,所以,政府的管卡拿要,无日或无。
当然,民营企业并不只有这一种命运,有的时候,他们还很受优待。除了极个别内地落后地区,对于民营企业,采取猪还没养肥就杀掉的蠢办法之外,在GDP和政府公司化的导向下,一般来说,招商引资都是各个地方的首要任务。为了把资金引进来,地方政府可以做出各种各样的优惠姿态,甚至不惜违反国家的法令。土地可以白给,税收可以减免,污染可以不问,只要你来投资。在这样的优惠下,民营企业肯定是很得意的,它们跟其他进入的资本一样,占尽了地方的便宜,这个便宜甚至要当地的百姓,付出环境恶化的代价。有的地方,竟然出现了很多癌症村。
然而,民营企业家与地方政府的蜜月,不见得能够长久维持。一旦这个地方发展起来了,特别是某项产业,当地有权势者及其家人亲戚也在做这一行的时候,鲸吞就开始出现了。企业家在发展的时候,得到的优惠是不合法的,因此他们在被鲸吞之际,所遭遇的非法待遇,也一样投诉无门。即使不遭遇鲸吞,也会遭到权力部门和个人无休止的勒索,一点一点把你逼向绝境。只要没有山穷水尽,企业家总会想办法熬过去,这些权力部门和个人也看准了这一点,反正你有产业,你拖家带口,我勒你的脖子,只要不一下子勒死,你大抵不敢反抗。实在没办法了,就慢慢抽出资金,及时逃走,找另外一些尚未开发的地区,还在给优惠的地区发展。如果逃不走,就可能像大同这位仁兄一样,家破人亡。
民营企业家还有第三种命运。他们中的有些人本身就是有背景的,或者在经营过程中,跟一些中央和地方的官员,结下了良好的关系。这种状况,小的有地头蛇式的企业,完全是草根,但由于在当地起家,跟地方官员和势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地位也相当稳固。大的则入籍海外,成为外籍华人或者港澳人士,他们的投资,就成了三资企业,享有特别的优惠不说,还因国家担心国际声誉的缘故,受到特别的保护。但是,一旦这些人的靠山倒了,关系变了,也会遭遇麻烦,有时甚至是很大的麻烦。有的即使做得很大,也一样会被更大的黑恶势力看上,招致鲸吞,比如前几年闹得沸沸扬扬的嘉利来大坑事件就是如此。去年,一直跟当地有着良好关系的电动自行车企业,也因国企看上了这个产业,利用关系在制定国家标准之时,加以全面封杀。
如果不能尽快进行政治体制改革的话,那么法制的环境,是市场经济发展的必要条件。民营企业的这三种中国式遭遇,无一不是非法制环境的产物。在人治的条件下,官可以给你超常的优惠,也可以养肥了就杀。即使有靠山也靠不住,因为靠山也不知什么时候就倒了。在这个过程中,民营企业家由于跟官方过于密切的结合,实际上坠入最为人诟病的官商勾结泥淖,惹了一身污秽,自己的名声还臭了。日后遭受冤屈,即使媒体曝光了,民众的反响也不会很大。使得权势者杀肥,更加肆无忌惮。不消说,再这样下去,中国的民营经济,注定是死路一条。在整体上司法失效的环境里,民营企业即使还能生存,也相继变质,走到国计民生的反面。不是投机,热炒某一行业,然后把这个行业毁掉,就是竞相投资那些短平快的高污染行业,以期求得快速的回报,然后早点脱身,移民国外。
动物的死活,还真是个问题
人类自有文明以来,就学会了驯化动物。驯化的目的相当险恶,一为口福,二为动力。自打被驯化的动物猪马牛羊和鸡鸭鹅狗之类,登上人的历史舞台,好多活儿人就不用干了,而且吃的蛋白质也有保证了。唯一的缺憾是不够人道,不,兽道。不管怎样,都是人说了算,要用则用,要杀则杀。就中国人而言,牛马和狗,都是朋友。古来不乏义犬救主的故事,也不乏人牛互怜的传说。老农民尤其痛恨杀牛,编出无数的故事,说杀牛者来世变牛。但是牛和狗,还是纷纷进了人的汤锅。以我的经验,只要社会上挨饿的人比较多,死了动物,无论养它们的人怎样看重,甚至以礼厚葬,但最终还是免不了进了人的肚子。“文革”年间,我在黑龙江农场做兽医,有些患上恶性传染病死亡的动物,比如马的传染性贫血、炭疽,牛和猪的口蹄疫等,统统要深埋,严禁人食用。但是,我们深埋了之后,即使浇上大粪,还是个个都被周围的农民挖了去,进了他们的肚子。试想,这种时候如果有人埋葬了他的爱犬,结果会是怎样?
人跟动物,尤其是跟家畜,关系非常复杂。有的人爱动物甚于亲人,有的人则反之,更多的人则单纯地把家畜看成一块肉。即使在动物保护盛行的西方,大概也禁止不了人吃动物,提倡的人,仅仅是提倡而已。但是,如果有政府出面,强令屠杀某一种家畜,或者反过来,禁止杀某一种家畜。在老百姓看来,无论如何都不舒服。
明朝的正德皇帝,在民间传说中,是个游龙戏凤的花花公子。史书上说他比较喜欢胡闹,不知怎么就以为自己韬略高明,可以打胜仗,放着好好的皇帝不做,要当将军、总兵,自己就给自己封了武将的官衔。宫里不住,在外面盖豹房,在里面寻欢作乐。可是,这个胡闹皇帝最离谱的事,还不是好色和好武,而是下令不许百姓杀猪。理由很简单,他姓朱,而且属猪。摊上这样的皇帝,没人敢跟他说姓朱不是猪,属猪更不等于猪的道理,只好由他胡闹。只是连带着委屈了孔夫子,他老人家从来接受士子们的春秋二祭,猪头都是首选。现在不行了,只能改羊头,味道变了不说,上面的肉就少了许多。
不让杀猪,便宜了猪,委屈了人(包括死去多年的孔夫子)。但至少不那么残忍,屠夫们可以少杀点动物,按佛门的说法,积点阴德。可是,我们现在某些政府官员的做法,就比较血腥——他们是杀狗,全城屠杀。前些日子黑龙江黑河市,不知为什么,突然下令全市屠狗。后来大家一起抗议,才停了下来——只是传说有领导被狗咬了——但最终没有解释。眼下,贵州的思南,又开始全城杀狗。这回据说理由充分,为了创建全国卫生城市,狗到处拉屎,不卫生。
就跟具体的人要跟谁交朋友是他们自己事一样,人和动物的关系,最好也是由具体的人自己处理的好。只是在涉及公共事务的部分,要服从公共的约定,政府根据这个约定,进行管理。比如狗需要打疫苗,要拴养,出来遛狗,要处理狗粪等。在发达国家,看见遛狗人往往带着家伙,随时把狗的排泄物收起来。政府要做的,只是管理——如果有人违规,加以处罚。其实,像贵州思南这样的城市,别说狗,就是农村的猪也上大街,如果说狗粪不卫生,未必猪粪就干净。如果按思南政府的道理,创卫就要杀狗,那么杀不杀猪?那里的一样满大街走的鸡鸭鹅杀不杀?显然,要真的想创卫,只能加强管理,加强宣传,让人们自觉地把家养的动物管起来,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而不是动辄言杀。一个卫生城市,首先人们的思想行为是要文明的,动辄屠狗,姑且不论狗是不是人类的朋友,但毕竟是一部分人的所爱,为了政府的某个目标,这个目标很可能只是出于一时的政绩工程的需要,就强行夺人所爱,剥夺人们养宠物的自由,道理何在呢?这种行为,首先就不文明。即使拿到了所谓卫生城市称号,也变了味道。
所以,劝某些地方政府,一个杀字,还是暂且休出口的好。动不动就把强制加于老百姓,不是一个文明的习惯。严格地说,政府也没这个权力。